金陽殿裏的對話逐漸散去,隻留申容一人時,屋子裏安靜得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博山爐上的煙霧終於打了個旋,她從緊繃的坐姿中鬆懈,撐著地板發愣。


    沉井的小宮女、阿巧、大玲姬、小玲姬……這些無辜丟失的性命就好像從她眼前劃過。


    她仰著頭闔眼,試問她自己就沒預備過小玲姬的死嗎?哪怕是在這唯有她自己的空間內,她也不敢去否認。


    早在知道這一胎起,她就閃過這念頭了,隻不過沒那麽著急罷了,畢竟一個繈褓中的孩子,小玲姬就算真起了異心要教化,也得等他長大,申容暫且還可以留著她,兩三年都不是什麽大事,趁著這些時日,總還能找到更妥當的時機和借口將她打發出去,若實在找不到理由,她也不會放棄殺了她。


    畢竟第一個孩子,又是個皇孫,就算不是嫡子,也極其重要。


    她怎麽可能留下生母?


    “儲妃,皇孫是留在偏殿,還是抱到咱們這屋來?”廊下傳來花媼的聲音。


    她驀地迴神,“抱過來罷。”


    這一聲發出,已是聽不出任何疲倦了。


    ……


    不過申容也就見了那孩子一麵,早產的孩子瘦瘦小小的,也不白淨,再一想著他死去的生母,就愈發不敢去看了。


    蘭房殿那頭也積極,夜裏就招唿了幾個有經驗的老媼過來——都是之前帶著阿權和阿思的,也能讓申容這兒輕鬆些。


    她自不會拒絕。


    過了幾日,祝賀皇孫的宮宴就舉辦起來了,孫字輩的頭一個孩子,皇帝看得到底不一樣,乃是在章昆宮舉辦的家宴。


    當日宴上笙歌鼎沸,席間除卻內宮中排得上號的夫人、皇子、公主,還有在京的同宗諸侯王、女眷,乃至一些成了年的翁主、世子都趕到了。


    宏大程度,不亞於往年年宴,聽說那些送入宮拜賀的寶物,都如流水一樣,從清早到巳時都還未運完。


    大殿的楹柱上高掛赤色大幄,主殿座下乃是男人們落座的地方,中間垂下一道巨大的絲帛幔帳,尾端掛著金色的流蘇,隔開偏殿落座的女眷。


    成帝在宴中親自為皇長孫取名“煒”,可見對這個孩子到來的歡喜——即便就是個庶孫。


    可惜的是,這樣熱鬧的場合,唯獨太子這個生父還在平邑郡未歸。


    眾人隨即舉杯恭賀,再落座時,鄭皇後瞧準時機,在天子身邊輕聲說道,“阿容照顧他母子也費了心,不想才和妾去一趟天梁,皇孫就這樣出來了,她也痛心疾首。妾想著,這孩子既抱給了主母,往後就和阿容自己所出的無異了,陛下您說可是?”


    後宮裏頭的這些事成帝原本也就是不在意的,誰帶著不是帶?他也就笑著點頭默認了。


    得了皇帝的首肯,鄭皇後心滿意足,隨即放聲下去,當著眾皇親的麵與申容說,“還得好好照顧著你兒子。”


    曲中意思不言而喻,既是國母開了口,帝王也無可無不可,眾人也就該知道裏頭的意味了,要有那不知道、不關心,甚至自己還未生育過的,還真就當是太子妃生的了呢。不過如何想都隻能藏在心裏,帝後的意思是如此,誰又敢亂說話?


    申容又豈能感知不到鄭皇後的好意?當即從座上起身,朝著帝後磕頭,“臣妾定當不負父皇母後的期許,照顧好皇孫。”


    她才從地板上起來,餘光中就見有一道身影,筆直從角落竄了出來。


    這人身著宮女穿的淺絳衣履,殿內的眾人起先也沒多想,隻當是哪個夫人要什麽吃食——差了宮女去找食官去的,卻見她飛步殿中,竟是撲通一聲,直接跪在了太子妃身旁。


    “陛下,娘娘!”那小宮女義正辭嚴,麵無懼色,“奴女有一事請奏!皇長孫生母的死並非難產,乃是被人所謀害!”


    申容猛地迴頭,才認出來是她自己宮裏的阿予,甚至來不及思考,就見她紅著眼扭頭直視上來,“太子妃早令奴等幾人守在小玲姬身旁,直至她生產之時,令穩婆開膛破肚,直取皇孫!小玲姬她原是能活下來的啊,陛下——”


    大殿內頓時鴉雀無聲,就連一句細微的議論聲兒也沒有。


    “胡言亂語!”鄭皇後在一眾沉默之中最先喝出聲,鳳尾的長袖一揮,就算天子還在場,國母氣勢也十足,“把這個促狹賤婢拖出去。”


    “娘娘,小玲姬屍首尚未下葬,令獄丞一看便知!”阿予腰身挺直,絲毫沒被這氣勢嚇到,倒像是做好了準備,再麵向成帝,迅速說來,“活生生一條人命,望陛下主持公道!”


    若今天隻是宮內的一場小家宴,說不準成帝當真不會在意,他原本就不喜管女眷之事,即便是知道有不公,估計也會全權交由鄭皇後去處理,可今日到底還是不同的,底下頭還坐著好些個劉氏宗親呢,若不出個聲,難免不會把這些宮內醜聞鬧成笑話,皇家顏麵何存?


    他沉吟須臾,抬手揮退欲來拉人的黃門,撚著胡子問,“你既說是太子妃讓你守著的,何故又要揭發你主子?”


    這會的天子倒還算是冷靜,不若申容在心裏暗暗給他安下的魯莽形象,她也並沒有強行插嘴,眼眸微垂,不禁深思起阿予為何會背叛自己,就瞧著這宮女膝行上前,迴答起來的語氣,竟像是對她恨之入骨已久了一般。


    “奴女伺候了小玲姬一段時日,深知她的善良,可沒法救下她,隻能趁此次宮宴將真相公布,懇請陛下還皇孫生母一個公道!”她迴頭再凝視上申容,目眥盡裂,“嚴懲殺人兇手太子妃娘娘!”


    “小玲姬之死,乃是難產!”申容隨即冷靜迴視,終於開了口。


    正殿的對話隔著薄薄的紗簾吹向側殿,女眷們不約而同地對望起來,雖不敢妄自議論,卻也是從各自的眼神中瞧出了看熱鬧的心思,不過這之中也有人與眾不同的,譬如益北王後的臉上多有擔憂,而後宮女眷之中,唯有一人表現淡然,甚至於蔥白的手握住杯盞,還頗有閑心地呷了口奶酒,唯有抬袖的時候,唇邊才浮起一抹微笑。


    這股風就又吹迴了正殿,裏頭終於有了些竊竊私語,留在京城裏的皇室宗親,都是人精場裏上來的,誰心裏還能沒個數?別說是後宮裏的爭鬥了,就是在他們各自的府中,這種事都不是沒有過。


    不過到底就是一個妾,又沒有娘家背景,一把土埋了便是,這樣的命本就不值錢,事情藏在私底下,怎麽處理都行;可若是鬧到台麵上來了,那就不一樣了,說白了,皇家要臉麵,這事肯定是兜不住了,傳出去要被天下人議論上,不是小事,再者畢竟還是一個太子妃,便是未來的國母,手上出了這麽件殺母奪子的事,怎堪配位?


    幾個年紀大些的諸侯王稍加議論過後,便保持起了緘默,就連那一向愛湊熱鬧的邕城侯都沒先發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漢宮春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一相無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一相無相並收藏漢宮春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