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入了春,太康八年的三月,天子因事在朝會後私下召見了申安國,傳聞二人在殿內相談甚歡,許是春迴大地,人心舒適,後來成帝心情一好,又特允申安國入宮看望自己的女兒。


    消息傳入金陽殿時,申容忙起了身,恨不得立即出發去天門殿親自接人。


    可這到底不成,便是親父女,以此時二人的身份,申安國到了申容麵前都得行拜禮。


    她便至多隻到了北宮門前,等見著人,眼眶便已溫熱,要不是在袖中抓緊了手腕,恐怕雙眼中的淚水便是如何也難收住了。


    “儲妃安好。”入了金陽殿,申安國再給她行了禮,她知規矩不可亂,就老實坐在主座上應下,等申安國起了身,便讓茵梅攙扶他去坐下。


    經太康七年反反複複的折磨下來,她這個老父親看起來也不如從前精神了,眼角平添許多紋路,便是站直了身子,腰背也佝僂,鬢邊的頭發都已花白。


    她心頭一哽,忍不住又要掉淚,隻能往其他地方望了好一會,才收住心底的酸澀。


    “父親近來可好?身上恢複了?”


    “好多了,你母親……”申安國一頓,續道,“葉氏同女兒侍臣細心,而今身上傷痛已去,利索許多,不怕儲妃笑話,來前臣都多吃了兩碗飯。”


    “我是您的女兒,笑話您做什麽?”她見申安國迴完話,目光瞥向兩邊——才知他是怕宮裏耳目眾多,說話才如此拘束的。


    一時不由破涕為笑,“您想說什麽就說什麽,這裏頭都是自己人,話傳不出去的。”


    “啊。”申安國了然,又頓了片刻,望向了底下的一應宮奴,茵梅和元秀也懂事,便悄然示退下幾個小黃門,屋子裏少了許多候著伺候的宮奴,申安國麵上的表情才稍顯放鬆一些。


    申容下了主座,往申安國邊上坐過去,問了幾句他身上康健的話,待他一一迴答完,又聽他提起了近期家中的事。


    “府中其餘一切都好,唯有一件事有求於你,去年年邊你小嬸母出門時,被一輛馬車給撞著了,聽人說當時還隻是傷了,未至於殃及性命,是後來那馬車調過來再軋了一道,給直接軋死的,肇事之人逃得太快,當時未能抓住,你叔叔與堂弟飲泣幾宿,隻求為你嬸母報仇,我事後委托了郡吏去查,他起先答得還好,後來半月未有音信,我便又跑了一趟,他當時答應得也還好,可不想又拖了兩月,直至今日都遲遲不見有個結果,因而我想同你說,可否在太子殿下麵前提一提此事,也好早些將殺害你嬸母的兇手繩之以法,還我申家一個公道。”


    原來還是為了提這事而拘束的。


    “是我令人做的。”她就坐直了些,迴得風輕雲淡。


    “什麽?”申安國當即愣住,隻聽他女兒沉沉地哼了聲,方才還柔和的眼眸立時凜若秋霜。


    “她死有餘辜,我還嫌這樣遠遠不夠。”申容並未迴首,長舒一口氣,唇邊又掛上了一抹諷刺的笑,“您可知您去年被人誣陷是為何?便是她偷走了您的印章,遞去的田家。”


    說著麵向她的父親,即便見他驚愕失色,也要把真相全部交代了,“實不瞞您,家中亦有我安排的眼線,所有親戚包括葉氏母女,他們的一舉一動我都清楚,當初田女奪我儲妃位不成,田子士便欲從申府入手,買通熊氏盜取印章,欲誣陷您與亂黨來往,若不是我提前知曉,令人將印章調換,今朝我全族便要遭連坐受刑,男女老少無一人能逃過!她豈非死有餘辜?”


    申安國再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並無過多心機,一輩子為人耿直,就連外人都不曾提防,何況還是自認為的親人,此刻心中唯有震驚,而這份震驚,不僅僅是因為熊氏的所作所為,更多是因為自己女兒——她這副模樣實在陌生,若不是容貌不變,他當真要懷疑,眼前的人還是不是當初那個在自己膝下蹦蹦跳跳的小女兒了。


    “竟……竟是如此。”良久,申安國才能期期艾艾迴應。


    申容闔眼平複了許久,才壓下心底的那些怒氣,再開口細聲慢語,“防人之心不可無,便是身邊最親近的人也需要留著個心眼,昨日能出一個熊氏,日後再能出一個誰,你我都不好說,您還得多多提防,不過按我說,最好還是慢慢都打發了,終歸他們也是要自己做事的,總不能一輩子好逸惡勞罷。”


    “也不要想著買官,若是沒那個才幹,將來就是惹了事也是給您添麻煩,依我看,最好就是添些錢給他們,迴綏陽老家去置辦些商鋪田舍,做些實打實的活計,既能養活自己,也不麻煩了咱們。”


    她這話止下,申安國一時半會還是沒迴話,許是方才熊氏的事讓他還沒緩過來,申容也沒多著急,從案幾上撚起一顆枇杷剝了起來,沒剝到一半,就聽申安國開了口。


    他窘迫笑道,“便是她有錯,想也是當時叫人騙了去,才會那般糊塗,但你的話為父也在心裏記下了,你幾個叔叔嬸嬸,我會令人好好安排,葉氏……”他這副老好人說和的樣子,申容一目了然。


    “葉氏真心待我,患難見真情,去年若不是她母女二人日夜守在我身邊,又有她事無巨細的服侍我,恐我今時今日房門都難走出,當時你妹妹還剛懷有身孕,也多忙碌,府中一應大小事都由她操持,還有你妹夫,當時也多虧了他奔走請人幫忙,散盡手中積攢軍餉補貼家用,才能維持起府中的日常生計。”


    韓萇拿錢給家裏做補貼的事申容自然清楚,但靠他手裏的那些錢,要維持整個申府的開銷,便是一日都難,當時若不是她托明生拿錢出去……


    她心中冷冷一笑,並沒有接這話,又聽申安國繼續說起葉氏母女的貼心——就好像是,生怕她會對葉氏心懷芥蒂一般。


    他太著急讓申容改觀了,後來的話幾乎全是與葉氏相關,申容半個字都難插進去,她便不再多說,隻等到申安國再沒了話,方才笑著再囑咐了他幾句——無非是讓他切勿太過操勞,留心身子雲雲。


    父女二人的相聚便由此散了。


    臨了她送申安國至北宮甬道前,受了他躬身一拜,並未阻攔,後目送他從那狹長的甬道一路往乙和宮方向過去,由此出宮……


    這一別,又不知是何年月二人才會再相見,她心中難過,迴神過來更多失望,


    歲月變遷,人心也變。


    她知身邊人的付出肉眼可見,由此更能觸動人心,是為人情之常,她不怨恨父親感恩葉氏母女,可——可若他能在她麵前懷戀一句孟氏,或是能問問她這些年在宮中過得好不好。


    她都不會這般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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