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酉時前,李德便將官印為假的消息親自呈到了甲觀。


    這事辦起來比他想得要順利,才拿迴去稍加一看,就比照出了不同——真印被申安國在早前摔過一次,乃是缺失了一角的,而假印非常完整,四個角都顯在帛書上。


    這差別不算特別大,但隻要有心人仔細瞧上一瞧,其實也不難以發現,隻怕還是因得前頭無人想著印章上會有問題,所以不曾查過,


    “隻出了一個岔子,審問的時候都還沒上刑,那工匠就破膽而亡了。”


    “死了?”劉郢愣了愣。


    李德擦去脖子上的汗水,“是,趕著他才招完,下頭的人正準備給他鬆開,就發現死了。”


    如此,人證就少了一個。


    劉郢扶額沉思了會,才道,“無事,能查出是造假就成。”他頓了頓,又想起那個田子士,田氏在後宮鬧了這麽久,還促成了申氏小產,其實也早該趕出去了,何況田家從一開始就對他陽奉陰違,這次又打亂了他的計劃,


    迴顧這一兩年來,田家給他帶來的好處,都敵不過這短短數月的麻煩,若是趁著眼下一次鏟除了,倒也非不可。


    “田家啊——”太子沉聲一歎氣,“也確實不好留了。”


    *


    八月上來的朝會日,如同上一個朝會日一般,奉常才宣讀完天家宗廟祭拜事宜,禦史大夫便將申安國謀反案中——印章造假的對照文牘,即獄中工匠供詞一應,當堂呈上天子。


    由常侍郎霍育奉至皇帝的案幾前。


    成帝略一過目,闔眼先未出聲,座下文武百官不禁私下議論紛紛,成帝便將雙手垂放膝頭,清了清嗓子,雖不如前些日子那樣暴躁,但如濃墨撇過的兩道眉毛一甩,卻同樣引得大殿內即刻鴉雀無聲。


    他隨手將那竹帛丟了下去,“田子士,你自己滾出來看看。”


    話一出,其餘人等紛紛望向丞相府屬官之中的田司直,其中以天子座邊候著的羅桐最為驚詫。


    殿前的簾幕被前坪傳來的微風吹起,田子士怔了怔,一時還未曾關聯到申安國的案子上,疑惑出列,先跪下行了禮,隨即膝行上前將地上那一卷帛書攤開來。從頭到尾端詳過後,額頭上已是冒出了層層厚重的汗液,連後頸都發虛。


    “不可能!這章子——”他抬頭目視座上天子,話卡在喉嚨裏,硬生生轉了個彎,“這定是有人要害臣,臣如何要這般做?那工匠何在?”說著,他又對著了李德,不禁動了幾分怒,“若他說是臣去找的他,李大人可否將他帶上來?臣若要做此事,何須自己親自動身?況且臣出府向來隻乘輿,見過臣的黔首並不多,這些陰溝裏做活的人,更不可能見過臣的樣貌。若是臣迴列,他還能認出臣來——”他其實還不敢把話說得太死,但是方才一怒之下開了這個口,這又是在天門殿上,要是不硬氣些,豈不真顯得自己做了什麽?想罷,才咬牙喊道,“方能為真!”


    “帶上來!”


    成帝接得也快,往後一靠,隻覺得丟人,既然印章為假,亂黨另有其人,這些時日豈非在亂黨麵前自己人先鬧了笑話?


    皇帝發令,底下人動作迅速,田子士反應也快,隨即貓腰迴了原位,幾個事不關己、靠後站著的武將不覺偷偷發笑。


    右側為首、位於丞相邊上的乃是太子。李德招手令黃門郎將證人帶上,迴身下意識地往右側瞟過一眼,原想瞧瞧太子會有何示意,不防和丞相畢貹撞上了視線,他震了震,立時就挪開了——武將總不如文人心思彎彎繞繞,正因他知道證人是假,所以即便自知不會有破綻,也沒來由的心虛。


    今日倒是國朝開朝至今,頭一迴有平民踏入天門殿,百官之中便有邕城侯抱著笏板嘲諷了句,“也不怕髒了殿上的磚,依我看,就找幾個人隨著田子士一起下去讓他認,豈不省事?”


    說完悠然自得地一扭頭,見前方的太子往自己著打量了一眼,原是很尋常的目光,可不知道為何,他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


    按著輩分,他都可以說得上是太子的叔叔了,乃是長輩。何況平時他連成帝都不怎麽顧忌,為何要懼怕太子?邕城侯擦了擦雙眼,欲再度迴望過去,見前頭的太子已然轉過了身。那廂,人已經被帶上了殿。


    成帝撚著胡須望去,指了指座下,看樣子是懶得開口。此事乃李德率先提出造假,為防有汙蔑田子士的嫌疑,李德便交由百官之首的畢貹來問。


    他張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畢貹抱著笏板頷首領意,出列前先往左側的益北王那看去一眼,這目光停留得很是短暫,並未有人察覺。他與天子行過禮,走到那哆哆嗦嗦的工匠麵前,問:“你說是有人找你造的章。你證詞中所指的人,當日是如何與你相見的?”


    “穿,穿的布衣。”工匠一邊迴話,一邊四處打量,“還,還帶了頂鬥笠。”


    “那你可看清楚了他的臉?”


    殿中寂靜無聲,二人問答的聲音便格外清晰,傳上空闊的梁頂,似還帶著隱隱約約的迴音,就更彰顯出天門殿的威嚴了,太子於百官前頭麵無表情地迴了身。


    那工匠稍有猶豫——他原是迴陽的死刑犯出身,昨日子時叫人從獄中帶出,交代他今日要在大殿上認了罪,往後便可換了新身份發往關外,好歹能留一條性命。


    來之前,那人也給他看過了大臣的畫像。


    “看、看得清。”便是早做好了準備,到了國朝最中央這樣的地界,張口也止不住打磕巴,腿軟得連站穩都難。


    “那你去認認,那日見著的人,可在那裏頭?”畢貹抬手指著了丞相府屬官的方向。


    工匠轉身邁出一步,腳崴了崴險些跌倒,這樣的時候,便是有想笑的人也不敢再笑。邕城侯往前挪了一腳,趕著要湊這個第一手的熱鬧。


    正想著,前方工匠的步子便已停住,甚至沒有尋找太久,就將手指了過去——


    “陛下!”李德立即喝出聲來,麵天子而跪,義正嚴詞,“人證物證皆已是驗實!還請陛下還申公清白,嚴查田子士。”


    “此人為何要汙蔑申公?又是如何聯係上前朝亂黨的?朝中名單嫌疑,又是否為他所為!”


    若是牽扯上了名單嫌疑,李德話一經出口,便立即湊上來幾個大臣跟聲。


    “田司直栽贓申公為亂黨,居心叵測,定要查明啊,陛下!”


    “是啊,陛下,朝廷久久不得安寧,還請嚴查此事!”


    玉藻掩麵,底下眾人難以看到頂上皇帝的神色,太子距離最近,抬眸望了眼,卻始終閉口不言。


    “打入詔獄,禦史去查。”成帝已經起了身,朝會上出了這樣一件荒唐事,他也沒了耐性再聽下去。


    可走出去剛半步,迴頭似想著什麽,終究還是如他性子的——砸了東西下來,“再抓不出亂黨,汝等皆卸皮肉與朕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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