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太子夫婦是一同往天門殿內進去的,可出來時卻不是一同出來——劉郢被他爹留下了。


    申容的待遇也沒多差,即便申家如今已是這樣了,外頭也有太子手下的盡善來接,還有受皇後意從蘭房殿趕來的叔衣,身後一同站著阿勇和幾個小黃門。


    “儲妃。”


    叔衣行了蹲身禮,自然要問一問裏頭的對話,好傳迴去給鄭皇後。申容眼中一閃,一兩句如實代過,隻見叔衣竟是頭迴愣了許久,才應“是”退下。


    這樣的話出來,就算是見多識廣的叔衣,隻怕也受了嚇。


    “儲妃,奴婢送您迴去。”等蘭房殿裏的人退了,盡善才上前來。申容點了點頭,就同含丙殿這一頭的奴才們往北宮迴去了。


    清早進的天門殿,同成帝談完出來,現在天都還不算大亮,也許本就是個陰天,等入了北宮的大門,才依稀見得幾縷吝嗇的陽光,她仰著頭張望了一會,不禁又迴想了一遍方才天門殿裏的事。


    還真是不能用上一世的發展來看這一世了。上一世申安國雖也被陷害,但到底是隨著一群人被扣了亂黨的帽子,人一多起來,成帝還沒念著她這個做儲妃的申家女兒,這一世罪證都堆在申安國一個人身上,成帝由此隻注意到申家,也很難不留意到她了。


    不過——


    她迴眸望著了乙和宮的方向,升起一陣思索:按著成帝那樣不大管後宮女眷的性子,怎麽能在還沒斷案的時候,就先想著了太子後院裏的她?


    不然就是誰往他跟前提了提申家的這個女兒。


    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其實她也多半猜著是田子士了,可即便知道是他,也免不了還是要再仔細去查清楚,畢竟田家是明麵上的對手,要是再打聽出其他不曾想過的人來,也好未雨綢繆,預防將來的禍患。


    北宮前,儲妃隨含丙殿的人一路返迴金陽殿,如此前一般安靜,再無消息傳出。隻等盡善走了,殿內的茵梅才從金陽殿內出來,往蘭房殿一路過去。


    ……


    到了午時三刻,太子才受完成帝的訓誡從天門殿出來,定了定神,往邊上的宮奴瞟去一眼,就步履匆匆朝著大殿前坪方向過去了。


    半道皇城上空風起雲湧,儲君腰間的鬆石帶鉤落了地,盡善遂令跟著的倆小黃門迴去撿,劉郢就頓住腳步等了會,又不覺迴想起早先申容在殿內的表現。


    想她為什麽就不想著周旋一會,或是等自己開口應付,這件事還不至於到廢妃的地步,就算母家出了事,也是在她嫁入宮以後犯下的,大婚後,她與母家僅有過一次來往,那都還是太康五年的事了,之後的事他都知道——可甚至不等他開口,她就已經應下了“辭妃”,難道她就不怕最後事情當真落定,她會從這個位置上下來,和他分開?


    這一刻,劉郢忽然又覺得,他有些看不透她了。


    起初他覺得申容不依靠他,是不習慣,所以還可以去引導,讓她慢慢適應依賴上自己這個夫主,可是這一次,她竟還是表現得如此,哪怕一個求助的眼神都沒有。


    說他心裏沒有一點失落是不可能的,畢竟那會在殿內,他仿佛一點作用都沒起到,雖然後來獨自和父皇闡明清楚申氏與申家之間再無聯係,可那道辭妃的令她到底還是應下了的,甚至於絲毫猶豫都沒有。


    她為什麽——就是不想著依靠他?


    “殿下。”盡善躬身係好帶鉤,小聲提醒起來,劉郢方才迴神,“噢”了聲,還有些莫名失措的。


    不過隻片刻,就重新邁開了腳步,一路趕往光華門過去了。


    午後皇城前少有人來往,此處宮門更甚,何況太子出行,位低者也需得迴避,劉郢就這麽於皇城拱券前數十步的位置,上了一輛頗為低調的老舊輿車。


    過了大約幾刻鍾,城外一名男子便由人護送著上了這座輿車。


    “殿下。”來者正是國朝三公之一的禦史大夫李德。


    受鄭皇後之前的交代,他已是先搜集到了申安國往日蓋下印章的各類文牘。劉郢瞧了他一會,就從腰側拿出當日田子士呈上去的帛書,“酉時對比完,不得出錯,另外派人往城中查查,可有人最近接過造假章的活。”


    李德愕然片晌,難不成,是不等比照出來,就先查作假的人嗎?這豈非打草驚蛇?


    “可,可若最後比照一致,那些受訓的人,該如何處置?……陛下那兒,又該如何交代?”


    此事非同小可,一旦要查,就勢必出動靜,這又是在京裏,要鬧出去,午時的事未時就能傳到皇帝耳朵裏,即便是他負責申公一案,可要動用長安縣尉,怎麽也得先過皇帝的首肯。


    劉郢卻是無謂地笑了兩聲,“誰讓你走官府了?難不成你手底下還沒兩個能使喚的人?”


    “這……”他堂堂禦史大夫,手底下辦事的人自然不少,可要是不走公家,這就是私自辦案了。豈不有罪?


    他原是想著直言拒絕的,可又想此事也是皇後與自己特地交代過的,不免就猶豫了起來。


    這副模樣落入劉郢眼裏,還能看不出是他怕了,這個李德雖為國朝中央的人物,又有鄭皇後做靠山,可也極其忌憚皇帝。早年鄭老將軍在世的時候都還好,如今天子掌權,即便他自己手上還攛著部分兵力,也遠不如早年的吳高侯硬氣。


    也興許正是經曆過吳高侯被殺一事後,才更加懼怕皇帝的罷。劉郢了然,先低聲交代起來,“你就先審著,上刺刀、上大木,問出來的就留著,沒問出來的……”他摩搓著指尖,也沒明示,“反正造假也該死,是不是?”


    饒是戰場上廝殺過來的李德——聽著這樣的安排,也不由得顫了顫。就算他依附鄭皇後,也自然而然是站太子的,但私底下還不算完全聽太子令,也不曾受他掌控做過什麽事。往前就同朝中大多數人一樣——隻當這個太子爺是個性子極其溫和的主,別說殺人了,就是走路都得注意著不踩死隻螞蟻。


    怎麽如今……這樣陰狠的招都能想出來?即便造假該死,也得由縣尉去處理,他們這樣做,其實不論那些人做這件事與否,最後都逃不了一死。


    見身前人半天不曾迴答,劉郢的語氣索性再柔和了些,“宮裏的消息,自有寡人管著,你那裏盡管去辦,不論最後查出真假,都不必與父皇交代。隻一個,若最後印章為真,你我今日之事,就權當不曾發生過。”


    這倒算是一個承諾了,李德頂著額上的汗霧,往太子那瞄去,為官數栽,他當然多少明白一些太子在宮中的勢力,正因他一貫“仁慈”,所以宮中上下大小奴仆,就連天子身邊的那些個侍中郎,也無不看重他的。


    太子要真願意封鎖天子身邊的消息,的確不難做到。


    “是,下臣去辦。”他正要退下,隻見身前跽坐著的太子忽然伸了手過來,卻是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頭。


    “還麻煩你了,舅父。”


    這少年太子臉上的笑容,一如他年幼孩童時,即便生著天子那般大致的樣貌,可臉上的笑卻又莫名惹得人願意相信他的心善。


    能隱藏得如此之深,除非生來便是兩麵的性子,不然就是多年來鍛煉得如此了。


    “殿下言重了,臣不敢擔。”


    這舅父二字,隻怕還是源於鄭皇後多年前曾喚過他幾聲弟弟,不過那都是早年的玩笑話罷了,再者,太子並非皇後所出,實在不需如此。


    這般喚他,反倒是無形中更給他施加了一層壓力……李德退出輿車前,又下意識地往太子那看去,卻見他臉上仍舊是那樣的笑意。


    若是早兩刻鍾,他興許還不覺得這笑有什麽,此刻卻隻覺得後背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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