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安國被定為亂黨的事,幾乎一夜之間就傳遍了整個長安城,就是京畿那幾個地方也都收了消息。逢著冬十月宗族祭拜,地方郡國上的皇親國戚們要提前入宮覲見。


    女眷們入了宮幾乎都要往蘭房殿去問皇後安。往年這時候,其中一些人也會來金陽殿坐坐,同太子妃寒暄寒暄。


    可今年已然不同,風聲緊著的時候,就是開口提一句申儲妃都忌諱,何況上這被封了宮的金陽殿。


    這裏頭倒隻有一個孛國夫人格外與眾不同,入宮拜訪的第三日就來金陽殿前看望了。


    申容未曾料想到——今朝即便生了這樣大的事,別人躲都躲不及,除了劉郢和鄭皇後以外,竟還會有人真想著關心她。


    還是這麽一個自己不算使過力氣拉近關係的人。


    “夫人也知道裏頭的規矩,就沒往大院來,隻托了門口的成宥和守財進來傳話,說讓您放平著心,如今您已是天家的人了,前頭又為天家懷過一個,雖沒能保住,但怎麽說也是有功的,就算連坐,也定然不會連到您頭上來,天家總不能罰了劉家婦的。”元秀收了話進來,申容沉吟了一會,又讓她差那兩個小黃門將話代出去:“叫孛國夫人放心,我相信父親不會做那樣忤逆的大罪,會安安靜靜待在金陽殿等著結果的。”


    待人往前頭去了,她迴頭不禁定了定,輕輕一笑——那樣作保證的話,就連鄭皇後和太子都不能輕易說出口,孛國夫人也是熱心腸。


    不過往細處想想,卻隻能當個好聽的話聽聽就行,還當不得真。孛國夫人作為下頭郡國的夫人,常年不在京,自然不知道朝廷近年來的事情,又因是婦人不幹涉朝政,便隻依著自己想法來的,以為她是劉家婦,就能與申家完全脫離關係了。


    倘若申安國最後真的遭了連坐的罪,她作為申安國唯一的親女兒,即便嫁入天家,又如何能逃得過?至於腹中那未出世的孩子,就更不算得什麽了。


    這即是皇家。


    *


    幾日後的一個午後,逢著主子們食後小憩,幾個不隨侍在主人邊上的奴仆,便悄然離了正殿大院。


    秋後正舒爽,含丙殿西坡下的宦官房舍內,逢著慶喜、石琮、何恩和幾個會巴結討好的小黃門都在,又有慶喜從甲觀順迴來的兩斤菊花酒,就放泥爐子上溫著,下頭還煨著好些雞蛋,炕上是幾碟子主子們沒動過的修脯、幹果、鹹菜,還有半壺子馬奶。


    幾人聊得正暢快,忽見前頭門簾子一揭,熱氣後頭是金陽殿的明生。


    兩個年紀小些的黃門便立即湊了上去,替他卸下外袍,“明生大哥來了。”


    明生頷首,朝裏頭炕上眾人看去,微微一笑,“今日興致可高,還備了這好些菜。”


    “順迴來的。”炕桌正對麵坐著的是慶喜,衝著來人一招手,也笑道,“快來,才開席一會。”


    說起來,這幾人之間能熟悉起來,也就在這短短幾日。


    興許是金陽殿裏頭伺候的多都是些宮女,明生在那頭待得久了無人可說話,所以從上月起,他一得閑就往含丙殿跑,先前眾人還隻當他是來給太子爺迴稟事務的,後來見他也會來宦官房舍坐坐,同他們幾個聊上幾句,便也漸漸放下了從前的戒備。


    畢竟直接在太子爺手下辦差事,眾人與他親近時,也多少帶著些想拉攏的意味。


    這麽聊得無所顧忌了,明生也時常與眾人說起自己的見聞,又因他是為數不多能出宮的宮奴,也常說起宮外頭的事。


    眼下卻也是一件奇聞。


    飲過幾杯燙酒,明生雙顴潮紅,同幾人提起前些時候迴陽發生的一件事——說是下頭兩戶人家因糧田灌水起了爭執,鬧到亭長那,原本是李家偷了黃家的水,可因亭長與這李家連著幾層親戚關係,便判了黃家的錯,責令黃家賠償李家。


    黃家幾次訴求不得,幾日後,突然又拿出了一張鄉長的牒牘,上頭乃是令亭長重申此案件,並宣判李家之錯,落款處還清楚地蓋著鄉長的官印。


    這麽一來,亭長最終無奈又改判了李家。


    事情原本就此落定,可半月後又被人檢舉出鄉長的牒牘為假,官印也為假。亭長事後一查,才知是黃家找了個專門偽造印章的遠方親戚——作假作出來的。按國朝律法處置,黃家被追查罰了四兩金,那偽造官印者更是受了牢獄之災。


    “還不知是個什麽結果呢?不過四兩金子,一家人今後是不好活咯。”明生搖了搖頭,滿是感慨。


    聞言,慶喜雙指敲了敲炕桌,“便是假,那黃家也忒冤,若不是亭長錯判在先,又哪來的後頭的事?”


    “就是!”一旁的石琮緊跟道,雞蛋都顧不上吃了,就剩半個抓在手心,“怎麽就沒人追究李家和亭長的錯?還有沒有王法了?這事啊,我看就得再鬧,鬧到郡縣,鬧到京裏,反正咱家不好過,誰也別想好過。”


    “得得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出四兩金了,哪來的錢接著往上告?還入京,嗤,牛車不要錢?一路夥食、住店不要錢?”這炕桌角上坐著的小黃門,名喚何恩,前些日子剛從含丙殿後院調上來,雖也是個性子活絡的,卻遠不如石琮那樣巴結人。


    石琮倒也沒生氣,反倒一樂,囫圇吞完手裏的雞蛋,又撇開了這話,“不過,早些年朝廷就著手嚴辦了偽造印章的案子,放到如今還有人敢這麽做,真是嫌每年死的人還不多。”


    話裏的意思,其餘人一時還沒聽懂,明生和慶喜卻瞬間了然,明生倒罷了,慶喜可是出了一背的冷汗——這要是隨口說說病死老死的都成,要被有心人傳出去,誰保管不會被說是當今天子暴戾殺人?放眼吳高侯被處死至今,前朝後宮包括下頭辦事的官差之中,哪一層沒因皇帝一時上來的脾氣而被處死過人?就是他親兒子,去年都被他砸了腦門呢。


    以他們這樣的身份,還敢在這說這話?怕不是嫌活得太長了?


    他才要製止,又見明生撚起一塊修脯,盤著腿悠悠然開了口,“這年頭造假的海了去了,去年我老家那,聽說也為這事鬧到過郡府,不過是造的商戶私印,所以判得輕,隻那作假的人抓進去了,不知要關到幾時,興許過個三年五載就出來了?”


    “要不了那麽久。”何恩搖了搖頭,“私印比不了官印罪重,還是商戶,外頭再有人贖他的話,估計十天半個月就能出來。”


    “這倒是,原本商戶就難做,要是做成田司直那樣,兩朝都能入朝為官的,更是難得。”說罷,明生拿起手裏的耳杯,朝著對麵的慶喜和石琮舉了過去,石琮隨即樂嗬碰了杯,慶喜動作稍慢,卻也是抬起示意了一下,扯起嘴角笑了笑,“說外頭就說外頭,別說到朝裏來了。還有你,石小子!喝你的酒,小心迴頭跌了腳把命賠進去。”


    石琮一愣,迴味了一下,迅速舉起了酒杯,“我向來嘴笨,喝酒,我喝酒。”


    眾人不覺沉默須臾,明生卻依舊怡然自得地往後一仰,幹脆拿起那剩了兩口的酒壺,往嘴裏倒。


    散了房舍內的談天,幾人之中,或是接著躺炕上歇息的,或是淨房去了的,或是往外頭出去的,明生向來也不久留,除卻太子喚他有事,與這些個兄弟們聚完,就迴含丙殿邊上的金陽殿去了,與他一道出來的還有慶喜。


    慶喜略迴憶了一番方才的談話,不覺僵硬一笑,問道,“這還當真有敢偽造官印的人?”


    “如何沒有?”明生笑著迴頭,往慶喜耳邊湊了過去,“就京裏都不少呢。”


    刹那間,恍若一道悶雷在慶喜耳邊響起,他怔了片刻,再欲開口客套過去,卻見明生已是走到院門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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