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安生到年底,後宮尚且風平浪靜,前朝卻是又起了一場風波。其中牽扯出來的人還都不是小人物。


    這一年是太康五年。十月上旬,成帝的族弟魏南王由人檢舉出受賄、謀反等一係列重罪。成帝當即下令,將其發往關外,終生勞役不得歸。連同魏南王那一大家子的妻妾兒女,也都統統充入奴籍。


    天子雷霆手段,就算是麵對劉家自己人也沒有丁點心軟。


    這事原本收了贓、定了罪就算徹底結束了。不想到了月下旬,又牽扯出一批人來。案中餘下涉及官員有大有小,下可至地方郡吏、長史,上可至丞相府高官、乃至國之儲君。


    雖沒有確鑿證據,可正對上天子痛切之處,當即就下令將名單上所有人抓拿審訊。


    就連太子也沒能逃過,雖不至於抓入詔獄,可整座太子宮也被封起來了,所有人等一律不得出。


    當日,禦史大夫李德從天門殿出來,出宮半道叫皇後身邊的老媼叔衣喚住,被問了一通以後,他大約透露了裏頭的情況,就急匆匆地走了。


    鄭皇後得了消息,也沒忘記同樣被關在金陽殿的太子妃。遂令人將消息傳給申容。


    來傳話的,正是蘭房殿裏那極聰明的小黃門阿勇。


    “娘娘讓您放寬心。那名單上的人多半都無確鑿證據可證實參與受賄,而且太子向來清廉,這陛下也是一直看在眼裏的——”說著,他鬥膽靠了上來。申容很是配合地傾身將耳朵湊過去,聽他接著說,“陛下自秋日起就開始隱隱頭疼了,許是這頭疼攪得陛下心煩,脾氣也比平時更躁,一動怒就不管不顧的。等迴頭病好些了,估計該要清醒一些。”


    她垂眸思忖著,還不算很擔心,就問:“太子可曾知道?”


    阿勇皺著眉搖頭,“這時候娘娘不便與殿下多說話。就指望您了。”


    申容就收迴了身子,也能理解鄭皇後不便出麵的原因。畢竟她同前朝幾位高官關係匪淺,要是這時候明著保太子,難免不把這裏頭的關係弄得更複雜。


    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其實不用她們去說,劉郢心裏也應該能有個數。他看得隻比所有人看得更遠。


    等阿勇退下後,她一路往含丙殿過去,又不禁迴想起上一世。


    按上一世的發展,往後年年都要處置了幾個王侯高官。這年的魏南王其實都還好,好歹是保住了性命,劉郢最後也根本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甚至這件事過去,成帝心裏還隻有對他越愧疚的——覺得是自己虧待了兒子,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給出去。


    沉思間,她在含丙殿的院門前停住了腳步。忽然又想起了劉子昭。就忍不住開始同情起他來。劉郢這一迴不過是被關了小半個月,就受到了他爹後來成倍的補償。可劉子昭小時候是經曆了被拋棄的傷害,長大迴來不僅半點沒計較,還幫成帝拿下了整個益北。同樣是兒子,成帝怎麽就沒想著也多補償補償他的?


    就連這儲君位也是,前世兩黨爭來爭去,到頭來迴首整個過程,你看皇帝起過廢立太子的心思嗎?——其實根本就沒有過。哪怕到後來有些爭鬥都擺到明麵來了,皇帝的心都未曾動搖,甚至劉郢的身後還有鄭皇後手下勢力為其保駕護航。


    所以說到底,劉郢現在被關了禁閉,根本不需要被同情。畢竟從始至終,他都是享受偏愛的那一個。


    等入殿見到太子,見到他臉上溫和的笑意,申容又忽然想通一些。


    劉郢比劉子昭更受偏愛不是沒原因的。畢竟他更懂得如何讓帝後寵愛他。就是現在到了申容麵前,也隻需這麽簡單笑一下,就能讓她情不自禁地將心中所有偏見收起,隻覺得他依舊是值得的。


    可恍惚間的感歎,還是多可惜他二哥。


    要是劉子昭也多笑一些,對帝後多親密一些——哪怕是虛情假意的親密,或許都能贏過劉郢……


    “我有分寸。母後要是再遞話進來,你讓她不必擔心。”劉郢聽完申容帶過來的話後,表現得很是平靜。


    他現在這樣子,真是半點不像被關了禁閉的人。甚至申容剛才進來的時候,含丙殿院門前都是沒有守著人的。


    也就是說,這個禁閉關不關,全在於太子的自覺。


    可就算如此,看不到這一層麵的某些前朝官員,也在這次事件當中忍不住戰隊了劉子昭。畢竟太子是被牽扯進了魏南王的案子裏,不是小事。


    尤其天子這次看起來是徹底動了怒,焉知這儲君位會不會在下一個常朝日就換了人坐。


    申容從含丙殿退出來後,第一時間又想到了申安國。就算上次迴家已經提醒過一迴,但這次事發,難保就一定能安安穩穩渡過。前世申容的性子就是隨了他,自己半點沒察覺,就被人下了套。


    無論如何,都要再往家去提點一次的。


    等迴了金陽殿,就令元秀和茵梅進來說話,“南宮後頭的空院子,西邊牆下有個不起眼的狗洞。夕食過後,你二人看誰單獨出去,往那外頭學三聲鳥叫,把這信傳出去。”


    兩個大宮女一愣,都還沒反應得過來。後來即便元秀接過了布囊,臉上也依舊是懵怔。


    雖她二人現今都效忠儲妃,可宮中人私自往外遞消息,這是曆朝曆代都視作為禁忌的事。這會又正逢著太子宮被封。難道一定就要頂著風頭做事?


    是不是怎麽也要事先問過皇後娘娘的意見?


    心裏的話不曾說出,申容卻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抬頭先示意上元秀,“我知道眼下眾人是都盯著咱們的。但事發突然,難免我家人惶恐擔憂,想報個平安罷了。”


    “不如你們先將這信拆開看過。迴頭要是叔衣問起,如實交代就是。”


    話剛說出,元秀接著就要解開布囊。茵梅隨即拋了道目光過去,一張手止住了元秀,“儲妃,奴婢二人自跟您到金陽殿起,就是您的人了。奴隨主便,自當是以您、以這金陽殿為天。又怎麽能與旁人說起咱們自己的事。”


    說著就開始磕起了頭。


    茵梅到底比元秀大了幾歲,也更明白裏頭人情世故的道理。儲妃和皇後之間的關係怎樣,眾人心裏都有數。她們這些做奴才的,沒必要橫插在中間。


    更何況現如今還就是在儲妃手下做事,也見識過她笑裏藏刀的一麵。要是讓她真記恨上,今後還不知道要怎麽被溫溫柔柔地弄死呢?


    元秀也不是不聰明,能被申容瞧上,就說明腦子不會差。隻一會就明白過來,隨即將拆了一小半的布囊迅速拉緊。


    申容嘴角這才微末上揚,扶著憑幾往後靠去,將一張姣好的麵容藏匿於暗處。“確也不是什麽大事,蘭房殿的人若是問起,大大方方的說就是了,皇後娘娘也不會為此就怪罪。但——”說著,她傾下了身子,黑暗之中的麵容重新浮現,臉上淺淺的笑意縱然還在,卻總令人膽戰心驚,不敢直視。


    “也不是什麽事都有必要泄露出去的,畢竟娘娘也忙。總要去打攪了她。就是我們這些做小輩的不懂事了。”


    “你說是嗎?元秀。”


    元秀身形一顫,隨即也將額頭貼在了地上。“是!奴婢自當也是以儲妃為天的。”


    ……


    直到年底皇家冬狩前,成帝的頭痛才好一些。逢著鄭皇後有身孕的事也漸漸流傳出來,成帝心裏就更加舒坦了。人也由此想明白了,就如同上一世一模一樣的,沒有任何征兆的又解了太子的禁。


    甚至沒提一句魏南王的案子,就先賞了他兒子十幾匹名馬,外加城郊小南山的一座園子。


    父子倆的感情不在語言的慰藉上,全都是金錢上的堆砌。


    劉郢自然是不能和他爹計較,就算是蒙冤小半月,被放出來後第一件事也是先跪在皇帝麵前感恩戴德地磕頭。


    解禁的頭一日,劉郢一直待在天門殿,申容就在金陽殿讀著申安國遞進宮的家書。


    申安國和自己女兒也沒避諱,前頭先是分析了一堆前朝局勢,接著字字句句都是在穩住申容的心——再三強調自己知曉其中利弊,定然會萬分小心。大段述完,末尾添了一句格外突兀的話,與前言毫不相關,卻仿佛正午烈陽的光線,直直刺痛了申容的眼眸。


    申安國在前兩月,娶了新婦……


    她手中的竹帛落了地,忽然一陣恍惚。這事是前世沒有發生過的,起碼在她僅有的記憶裏,不曾聽說過。


    究竟是這一世又生了變數,還是從前就有,隻是自己不曾知道罷了。


    雖說以申安國現在的身份和地位,要娶個新婦也無人敢多議論。可是一想到她的母親孟氏,總歸覺得很不是滋味。


    可還有人記得她那一身傷病,從不曾言的母親?


    這夜太子是按著日子往田婉兒的丙舍去過夜的。申容就靜坐帳中,遲遲沒有入睡的念頭。


    茵梅以為她是為太子去了良娣那而傷心,還貼心跪坐榻邊,欲開口安慰幾句。


    “你退下吧。”帳中坐著的人輕聲道,夜裏光影本就微弱,那素紗簾子一搭下,就更看不清裏頭人的神色了。就連聽聲音,也聽不出個什麽情緒。


    茵梅這才緩緩退下,待到屏風邊上,縱然忍不住迴望一眼,也不敢多說什麽。


    ……


    這座劉家皇城對於申容來說,並不算陌生。


    上一世她不得劉郢寵愛,極少侍寢。往往夜裏輾轉反側難入眠之時,便會短暫逃開太子宮,避開一路宮中禁軍,往南宮門一處偏僻破舊闕樓上去——遠眺一會宮牆腳下的申府。


    也算是在這座孤城裏唯一一處可以透氣的地方了。


    這世原本想著再不用去那的,不想為了一個申安國新婦,還是要走以前的老路。


    申家府宅對於她來說,是和孟氏最後見麵的地方,也是心中唯一的歸處。雖說嫁入皇室,今後便極少能迴自己家了。可若是討了帝後和太子的寵愛,要想找個理由迴去,總比上一世要容易。


    可府中多了幾個旁人,迴家的意味到底不同了。


    下午讀完信沒多久,她特地找了人迴去打聽。說申安國迎娶的新婦葉氏,還是帶了自己女兒和老母一同入住申府的。葉氏女兒差不了申容幾歲,今年年初說了一戶人家。未婚夫喚作韓萇,老家在武州,上月也一同住進了申府。


    合著是一家子人都過來了。


    那往後她迴去,豈不是像個局外人了?


    闕樓高台的寒風冰冷刺骨,猶如一把把銳利的刀子從皮毛襖子揚起的縫隙之中往人身上鑽,凍得人經不住一顫。她迎風眯起了雙眼,眺望宮牆腳下的申氏府宅,隱隱瞧見大門前掛著的一雙紅燈籠,意識卻反而由此愈加清醒。


    那風也仿佛能吹走所有悲哀、脆弱的情緒,裏頭藏著的聲音無時無刻不在告訴她:就算世事變遷,隻要能平安活下去就行了。


    隻要——能活下去。


    “迴頭要記得叫陳令全安排好,年底前必須完工。”


    階下傳來一道低沉的男聲,伴隨著幾人上石梯的沉穩步伐。


    申容迴首迅速轉身,撚裙躲到了拐角一處石壁的後頭。


    那聲音便幾乎同一時間停住了。連著腳下再挪動個幾步後,也沒了動靜。


    到了這個時候還能往失修多年的闕樓過來,多半隻能是宮內巡視的禁軍了。她偏著頭去瞧地上的人影。


    成帝自占領皇城之後,所用禁軍皆是從襄國戰場上退下來的將士。裏頭各個能人強將。她還沒這個自信,方才的動靜真能逃過這些老兵們的耳朵。


    儲妃深夜獨身出現在南宮的老闕樓上,說來確實令人匪夷所思。她抿了抿嘴,捏住了長袖。


    那道聲音卻忽地從牆後再響起。距離很近,不是隔著一道石壁,仿佛就在她耳邊迴蕩。


    “你是哪宮的?”


    這嗓音些許沙啞,低沉渾厚。細細聽著,尾音裏還帶了些荇地口音。


    整座皇城之中,除了劉子昭再無第二個人會說荇地話了。


    不知為何,她竟有些安定下來,莫名覺得就算是被揪出來,以劉子昭那樣直來直往、不拘小節的大將軍做派,應該也不會多為難她。


    便由著高樓的風吹亂盤起的發絲,掐尖了聲音迴答,“奴,奴女是在南宮偏殿打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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