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申容先迴了一趟金陽殿,就跽坐在屋內閉目養神。


    屋子裏頭說不上多敞亮,甚至還有些晦暗。除卻窗邊透來的幾束微弱光線,就燃了案幾旁的幾座仕女燈。金陽殿的主人臉上掠過絲絲寒意,仿佛透著層薄薄的冰霜。隨著殿門的拉開,一雙明眸才緩緩抬起。


    田婉兒已經被帶進來了。


    她先環顧了一眼空曠的四周,才蹲身行禮。身後隨即又被帶進來一人,由人甩著伏身在地,頭埋進雙膝裏頭。她便又迴頭打量了一眼,單看那身形也立馬分辨出人來,可不就是早幾刻才吩咐過的賈良?


    “婉兒姐。”主座上的人這才輕飄飄地出了聲。


    田婉兒身形一頓,就是這麽一聲還有些溫柔的語調,都好像藏著一把利劍徑直朝著她刺來。


    她已經猜到是為什麽事了。


    可即便如此,也強壓下惶恐,“儲妃,您這是什麽意思?”


    這語氣裏是鎮定,可剛開口時終歸還是有些明顯的發顫。申容忽然想笑,先前還覺得她確實厲害,遇著事看不出絲毫或喜或悲的情緒。可到了這真正的大事上頭,又忽然覺得她也不過如此。


    要想說謊,就得先騙過自己。才能臉不紅心不跳,由著假的說成真的,歪的說成正的。可若謊沒撒出來,就自己先亂了陣腳。那便隻能給人看了笑話去。


    她使了道眼色,元秀隨即躬身上前,將那張尺牘呈到田婉兒麵前。


    這一下,便當真是一個字也不用多說了。


    申容朝前傾著身子,看著田婉兒一雙柔美的眸子裏瞬間盈滿淚水。明明帶著懼怕,可又要強撐著不暴露。


    也是,她的身世比起申容來要好太多。可自入宮以來,一路要忍辱負重,做小伏低,討好這討好那的,到頭來還是要被申容壓上一頭。又怎能受得了?


    偏偏身後還有一個那樣的爹,定要讓她搶了儲妃的位置。


    說到底,也是可憐人。


    申容禁不住歎息,“婉兒姐,其實我還是願你我能安好相處的。”


    田婉兒一愣。沒能明白得過來這話是什麽意思。那信中的內容,可是句句提及陷害儲妃,要讓她身敗名裂,置她於死地。


    她又怎能不計較?


    申容從座上緩緩起身,細步走到田婉兒身邊跽坐下來。


    “你應該比我清楚,殿下不喜歡周遭事多。我也不願生事,隻想這太子宮裏能安寧。”


    她的語氣很是輕柔,聽不出半點憤怒。


    田婉兒再度低下了頭。思慮了有一會,索性也不再裝下去了,“你想要什麽?不如直接說。”


    申容便迴眸對上了她,輕輕一笑。這可太有意思了。不論前世今生,能看到田婉兒這副真實的模樣,多麽難得?


    她挪開了視線,直視上前方,靠近她的耳邊,“君寵總是一時的,未來殿下的後宮裏不知會有多少漂亮女兒家進來。咱們兩個知根知底,何必做敵人?”說著收迴身子,重新對視上她。


    就見她猶自怔愣,卻沒有方才那樣帶有敵意了。


    申容這才施施然起身,曲裾裙尾從田婉兒的身前拂過,步子收住,一雙精致的絲帛翹頭履停在跟前。


    “你的人我不會動。隻管傳了我的話迴去與田司直說,看看這主意行不行。”


    “不然這信上的話要是放出去,就是殿下容得了你,陛下和娘娘也難容。”


    語氣是商量,可這又哪是商量?一條生路和一條死路,任誰也不會去選死路啊。


    怪就隻能怪她做什麽都晚了一步。晚一步認識劉郢、晚一步入蘭房殿、現在就是出去送信都晚了一步,叫人抓個正著。


    田婉兒猶豫了很是一會,才不得已咬著下頜在她的絲履前伏了身。


    “妾願聽儲妃之言。”


    *


    這夜含丙殿的寢居內,到了戌時還沒有要熄燈的勢頭。前堂原本守著伺候的幾名宮奴都被屏退,後室隻留了太子和太子妃的貼身大宮奴。


    太子看完寄往田府的尺牘,抓起手邊的小香爐就要往地上砸。盡善忙躬身喚了他一聲,才給止住。


    這仁慈的風格可不能打破,就是在他自己宮裏也不能。


    申容隻安靜落座一旁,也沒多阻止。


    “息事寧人指不定要養成大禍。這事我看不必瞞,明日就上奏父皇,廢了她這個良娣。”


    “那田司直呢?”她接著問。


    一句話就點醒了劉郢。他隻得扶著額,又開始神傷起來。


    太子這時候到底還年輕,還沒後幾年那麽沉得住性子。廢良娣的話也是想說就說出來了。田婉兒怎麽說也是陛下親口定的,要真廢了她,皇帝在前朝布的製衡棋局還怎麽下?


    劉郢動不了田家女兒,就隻能轉為嘴上的怒斥。


    “大婚前就知道這個田氏的秉性了,沒成想婚後愈演愈烈。”


    “好嘛。一家子都是如此,有什麽樣的爹就有什麽樣的女兒。”


    看來心裏是徹底厭惡了田婉兒的。申容瞥了他一眼,接著坐到他身邊輕言安慰:“我說與您聽,是因為您是這太子宮的家主,必須知道。田家長輩那關乎前朝,我不便幹涉。但田氏歸我管,您不用操心,我會好好與她說的。”


    “你多委屈。”劉郢轉身對上申容,皺起了眉頭,“明知道是衝著你來的,還要費心說服好她。”


    她搖了搖頭,順勢靠在了太子肩上,“這不就是我作為您的妻子該要做的嘛?”


    夫妻二人依偎在一起,即便不在帳中也不多忌諱。明明成婚半年不到,卻還頗有些多年夫妻相濡以沫的味道。盡善和茵梅、元秀那幾個也就識相地退到屏風外頭去了。


    太子撫著她的脊背,似感歎地說,“等日後,這家子遲早要連鍋端起。”


    田家多年官商勾結,在長安天子腳下尚且安分,可到了往下迴陽、武州等地,早就是稱霸一方的地頭蛇了。壟斷市場、壓榨百姓,這樁樁件件的事,他心裏清楚得很。要不是父皇現在還用得著他家,是死一萬次都不為過。


    這話申容就不好接了,劉郢說的這日後,多半是等他自己真正掌權。


    而到了那時候,關乎前朝的事都還不知道是個怎麽走向呢。她現在是表示讚成不是,不讚成更不是。要怎麽發展,權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隻要田婉兒在劉郢這裏難翻身就行了。


    ……


    到了八月底,金陽殿請神驅邪完,儲妃同良娣重新搬迴各自住處。


    同日南邊的殷宮裏頭,聽說吊死了個小中人。因為生前一直在下頭做些雜活,認識的人不多,所以無人知道為何會自縊。


    他在外也沒個親戚什麽的,這事就沒怎麽鬧騰開,頂多是同他共事過的幾個宦官替其斂了屍,往外頭尋了個幹淨的地方埋了。


    隻幾個年紀大一些的老媼偶爾閑話,說是好像還有個正經姓名,叫作賈良。


    *


    沒過幾日,鍾元君母女再度入宮。前頭和鄭皇後具體聊了什麽不清楚。


    等申容過去的時候,殿內已經是有說有笑的了,就同從前一樣,也沒看著再提劉子昭和鍾元君的婚事。


    中途申容去了一趟淨房,才迴來就遇著同樣出來的鍾元君。她也不藏著掖著,撞見申容就很直接地打聽了上一迴的話。


    或許是出於對申容的信心,又或許是信平侯夫妻允許了她這做法,這迴她也沒多害臊,甚至望向申容的眼神裏還有些期盼。


    申容無奈一笑,含糊道,“前朝事多,殿下整日忙得我都見不著幾麵。好不容易見著,提了這事,他也沒接話。元君妹妹……”她收了聲,點到為止。


    也算是實話實說了。隻是顧忌了鍾元君的臉麵,所以把劉郢的拒絕改成了不接話。


    這種事其實隻劉郢和鍾元君兩個當事人知道都還好,縱然被拒絕,難堪也都可以藏在自己心裏頭。可要是中間還插著一個人,怎麽說也太丟女方的臉麵了。


    何況中間這人還就是申容——這個鍾元君一半羨慕,一半嫉妒的人。


    雖一時間漲紅了臉,但狹隘的想法一經蹦出,就忍不住要心直口快,“阿容姐,你當真將我說與太子聽了?”


    說完她有點後悔,但又想阿容姐待自己一直不錯,應該不會計較這麽一句問話吧。


    申容自然不能真和鍾元君計較。她隻是輕輕放平了嘴角,眼裏的和煦雖不曾消失,可也不是方才那樣的近乎抱歉了。就索性也不迴答這話,隻是微微笑著看她。


    這份笑意其實與從前相差無幾,但似乎又藏著一股說不上來的冷漠與疏遠,就好似一泊鋪滿花瓣的池水,陽光底下看似柔和美好,可誰也不知道滿池子的花瓣下到底藏著什麽。


    看得鍾元君心裏直發毛,才終於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問話確實唐突。


    不管怎麽說,太子現在也是阿容姐的夫君。說與不說,她都沒有這個義務。


    隻是……隻是……


    她掙紮了一會,才終於低下了頭,“是我,是我小肚雞腸了,阿容姐你別與我計較。”


    “怎麽會?”申容這才與她靠近,上前挽上了她的手,要一起入殿。


    迴身的同時就正好遇見跨出門的叔衣。原來是鄭皇後見申容遲遲未歸,特地差了她出來尋人。


    鄭皇後做國母做了這麽些年,大事小事裏頭的文章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估計是猜著鍾元君要擋申容這一步,所以才派了人出來解圍。


    這事到了皇後娘娘跟前,自然又是不能再提了。申容這個儲妃目前還好拿捏得住,可一旦進了蘭房殿裏頭,方才的事又仿佛未曾發生過。鍾元君麵上失落,信平侯夫人看了她一眼,大致明白是失敗了,轉眼麵向鄭皇後又是笑,隻當無事發生。


    不過這門婚事雖由成帝定下,但後來估摸著他是忘記了,也沒見提過一迴。


    皇帝不提,下頭不願意的人就更不會主動提了。而劉子昭那邊也沒聽有什麽動靜。兩邊都安安靜靜的,就是鄭皇後也懶得出聲多這麽一個事。


    漸漸的,這親事好像就暫且擱置了一般,所有人隻等著皇帝想起來了再說。


    當然了,信平侯夫婦想的是——最好這輩子都不曾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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