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郢是在月底私下來申府的。


    按習俗原本要守三年孝期,因申容嫁入皇室的日子早已定好,太子大婚也拖不了那樣長的時間,天子便下詔以月代年,特許了她到明年婚期迴宮方可。


    縱然時間縮短許多,太子卻仍舊耐不住跑了一趟申府。


    這倒是令申容未曾預料到的,原來他喜歡一個人時是這樣……


    “我得了空就常來看你。”


    申容的小院外頭已經由申安國專門安排了人把守。太子就和她並排坐在裏屋說話,外頭一隻小蟲都難飛進來。


    她點頭無聲迴應。慢慢接受了孟氏離開的事以後,不等有太多空閑時間,又分析起了之後的安排。田婉兒現如今還身處皇宮。如今看來,這一步棋竟是她先下錯了。原本是想著切斷她與自家人的聯合,將她孤立在宮中。可現在自己要在家守孝,反倒又將劉郢與她放到了自己不能看到的地方。


    恍惚之際,她忽然感到一陣疲憊,就算費盡心機鋪墊好一切,卻還是要看著前路往原先的方向過去。仿佛驚濤巨浪下的一葉浮萍,因實在渺小,就算使勁翻騰也打不起水花,隻能認了命的隨波逐流。


    劉郢以為她是還沉浸在喪母的悲痛之中,認真沉思了一小會後,幹脆壯起膽子,抬袖大手一揮,將她徑直攬入了自己懷裏。


    興許是頭一迴嚐試,也興許是還有些緊張,他的力道控製得不算好,將她胳膊猛地往上一提,綢緞的布料皆數堆到了肩頭,露出往下半截雪白的手臂來。


    申容卻並沒有太多震驚,動作輕緩地拉下衣袖後,反倒順勢倒在了他懷中,甚至更主動地往裏靠去,由著悲傷自如地流露。就好像一束受盡風霜雨雪的花骨朵,極需要一道強有力的力量將她保護,給予她依靠。


    連那青絲中暗藏的花香,也隨人的靠近而在鼻息間氤氳開來。倒是先令這位太子赧紅了臉。


    雖然身份至尊至貴,但對於和女人的相處,他其實並沒有太多經驗。就算前頭有過幾個宮女,也都是因為血氣方盛想去試一試的,還算不得什麽男女之情。


    而今這麽猛然感受,心中不禁更軟、更柔了幾分,愈發能感受到女兒家的嬌嫩與珍貴。


    隔著層層綢緞的布料,二人肌膚尚未直接相觸,卻也能感受到彼此的溫暖。再安靜了有一會,就是那跳動過快的心音,也能聽得再清楚不過。


    年少確是易情濃,隻要肯下功夫去鑽研他,迎合著他的性子來往,欲擒故縱,反複推拉。


    原來,得到劉郢的心也不是那麽難的事。


    申容也就趁他尚且沉醉之際,又迅速坐直了身子,將臉也別了過去。


    “殿下,您該迴去了。”


    就連發出的聲音也似水一般。


    難得更近一步,又是相隔小半月之後的再次相見、又正處在興頭之上。太子頭一迴生出難耐的心思來。


    但也隻是那麽一想,還不敢進一步行動。禮法是一迴事,大婚前就偷吃的話,確也是忌諱。


    他先是張著手歎了口氣,過了一陣才極鄭重地感慨了句,“欽天監這日子,定得也太長了些。”


    如何就要到明年四月才大婚呢?肉就在嘴邊,時不時發出個香味,有意無意地引誘著自己,偏他還一口都動不得。就是長安城內的侯王公子都比他好,若定要婚前偷嚐一口,隻要對上對下瞞得好,就難被發現。就算是被發現了,手裏權利大些的,也總有辦法能壓過去。


    偏他是儲君,下頭千千萬萬雙眼睛盯著。別說嚐一口了,過來看一會都得掐著時間,留數道心眼提防著。


    這樣到了後頭,他也就愈發難以甘心。再來申府時,距離上次也不過隻隔了三五天。


    申安國縱然慌張亂了禮數,倒也不敢明著多提醒太子,每次就隻能安排了家仆前後守著,府門前來往的路人都恨不得給限了通行。


    倒是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了。


    不過劉郢到底還算理智,這樣跑申府來的次數也就兩三迴,後來就不來了。畢竟劉子昭也迴了京,他手裏頭要顧忌的事不少,等興頭過去一些,也就能很好地控製住了。


    隻是鄭皇後那邊難免又開始惦記起來,臘月沒過多久,就以“禮未學完”為由,將申容重新接迴宮去。縱然孝道為先,但若大婚前儲妃要學的東西未學完,耽擱了欽天監算的吉時,便能說到國運上頭去。


    這裏頭的得失怎麽能相比?


    申容望了眼來接她的叔衣,輕言細語地說,“這些時日勞煩您了。”


    叔衣頷首將她扶上馬車,“儲妃哪裏的話,娘娘本就常念叨您,也想早些接您迴宮呢。”


    她微微一笑,又將手裏頭的碧璽串子不動聲色塞到了叔衣手中。這位頗有些資曆的老媼低頭接過,並未多言。


    這一月待在申府,申容又豈能真的坐以待斃——任由所有準備前功盡棄?太子來往的那幾日就順道喚了人進宮給叔衣捎話,讓其在皇後麵前多提到她。每日夜裏更是提前抄錄好經書,第二日以申府的名義往蘭房殿送去。鄭皇後就一邊聽著叔衣的美言,一邊讀著申容親手抄的書卷,心裏難免不要增添掛念。


    就算身邊還有個田婉兒想借著時機拉攏親近,也難在短短一兩月就趕上申容的位置。


    總不能剛好也撞見一迴天子失手打了皇後的事吧。


    那才叫最好時機呢。


    *


    太康五年新年的伊始,因得二皇子劉子昭的迴朝,前朝局勢悄然變化,就連後宮也受了幾分影響。


    劉子昭迴來也是要來看望鄭皇後的,不過他很是會挑時候,避開了太子清晨過來問安的時刻,隻下午過來。而下午那會,申容又正好在含丙殿與劉郢讀書。所以頭一月她都沒見過這著名的益北王一麵。


    倒是鍾元君湊巧碰到過一迴,後來與申容聊天時還特地提起了。


    “生得與太子一般高大,不過更黑些,也更壯實。鼻子大,多像陛下。”


    “就是不怎麽笑,不說話的時候總覺得是在生氣。”


    申容捂嘴一笑,從前在宮宴上她也見過這劉子昭一兩麵,確如鍾元君所言的粗獷。他本就大了太子八歲,自被接迴宮起,沒住多久又出去了。常年益北邊塞風吹日曬,苦日子是過慣了的。又哪會是嬌生慣養,細皮嫩肉的劉郢能比的?


    “還是太子順眼些。”鍾元君自顧自地追了句,似是認真思索這個問題。


    申容的一雙杏眸瞟了過去,水潤的瞳仁輕輕流轉,表現得很是安靜自然。


    可真是事事生了不同。這一世,連鍾元君都會話不離劉郢了……


    後來一兩月間,劉郢又開始忙碌起來,所謂“帶儲妃讀書”的事就又暫且擱置。連著清晨來蘭房殿請安也不像從前那樣可以久坐。鄭皇後大約也清楚是為前朝的一些事,到後來幹脆都免了他兩月不用過來。


    不過就算少了麵見劉郢一事,申容也說不上來有多閑著。春日放了晴,時令花開,人的精氣神也爽快許多。貴族女眷們又開始湊起了大大小小的宴席。


    鄭皇後就在一迴宴上迷上了俳優戲,湊齊婦人們觀看了幾迴,私底下蘭房殿裏的人也看過幾迴。其中一個名叫“趙金”的優人尤其得她喜愛,此人形容清瘦俊美,巧言善辯。惹得皇後娘娘就是單獨也召見了好幾次。


    那幾日就拉著申容一塊,在寢殿內聽他說笑話,聽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人也就該退下了。


    不過那個退下的人是申容罷了。


    這事起初令她還有些詫異,但仔細思量過以後,就更樂得幫鄭皇後打掩護了。既能得個人情,還不經意間握住了把柄,何樂而不為?再有個幾迴後,婆媳二人間也就心照不宣了,後來申容甚至都不往內殿過去,借著一同聽戲的名頭,隻在屏風後小坐一會,聽著說話聲止住,便安靜地退了出去。


    第二春的魅力不容小覷,雖使得鄭皇後的氣色較之從前好上許多,人也真正開朗了,但也丟了清醒時的小心謹慎。偶爾鬧得荒唐了,連歡愉的聲兒也不知收著些。幸虧申容同叔衣在外頭把守得好,提前屏退了往下一些年輕的宮奴們,這才完美地瞞下此事。不然但凡一點風聲傳出去,誰也別想活著出這蘭房殿。


    事辦得漂亮,鄭皇後對申容的信任就由此更上了一層樓。不覺中,連蘭房殿裏還住著個太子良娣的事,都給忘得個一幹二淨。


    那日下午趕得巧,沒召趙金過來表演。鄭皇後剛小憩醒來,申容就跽坐旁室看書。聽外頭的人說二皇子劉子昭來問安。鄭皇後應了聲,卻也沒表現得多期待。


    畢竟膝下這兩個皇子都非她所生,劉郢好歹圓滑一些,還知道要親近討好,鄭皇後也就有心情去迴應。可劉子昭就不同了,當初接迴宮的時候就已經十二歲,童年經曆導致他性子孤僻,不怎麽說話,也就是現在大了,經曆了一些事,也知道過來問個安,開口客套幾句。不然換做從前,人影都少見到。


    申容也出來行了禮,身旁跟隨的還有田婉兒。劉子昭也很是懂禮儀地躬身迴了申容一個禮。鄭皇後才不疾不徐地出來。


    “子昭辛苦,手頭上的事都處理妥當了?來孤這可會耽誤?”


    即便心裏不親,但場麵話鄭皇後還是使得出來的,也能像對待劉郢一樣地問劉子昭幾句。


    劉子昭便迴:“自當是來看望娘娘先。”


    這話一出,申容往鄭皇後那過去的步子微末一頓,遲了一瞬才接過宮奴手中的杯盞,與鄭皇後倒上熱水。心下不禁感慨:劉子昭最後爭不過劉郢也是情有可原,劉郢尚且知道親熱地喊幾聲母後,劉子昭卻直接叫娘娘……


    不過仔細想想也能理解,鄧氏生前受了那樣的苦,叫他一個做兒子的怎麽甘心轉眼再叫別人做娘?也就是這一家子是皇室,權勢滔天,不然心要是再狠些的,就是迴來殺了天子那負心漢,也說得過去。


    鄭皇後好似早就習慣了一般,也沒多計較這一聲稱謂,仍舊笑著說話。問迴來吃住可還習慣?手底下奴隸用得好否?要是有不滿意的,盡管往蘭房殿來傳話,換了就是。


    語氣雖熱誠,但話裏總透著一股子說不上來的陌生。而且這陌生還是兩個人都有的。劉子昭的迴話也是有問就答,卻並不想著如何把話接下去。兩個人之間就好似明明隔了一道厚重的石牆,卻為了維持好和睦的景象,生拚硬湊也要把這對話完成。


    在一旁聽著的人都覺得累。


    等劉子昭退下後,鄭皇後也很是明顯地鬆了口氣,與申容抱怨著,“就和陛下當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還不如少過來些,孤見著他那個樣子心裏都發怵。”


    父子倆都是真刀實槍上過戰場的人物,手裏也真見過血,氣勢自然與旁人不同。何況武將多數確是豪爽之人,愛憎分明。與這般人接觸才好呢,起碼從他的言行就能揣度出心裏的意思。換作劉郢那樣的,麵上和和氣氣,內心卻最冷血無情,才是真可怖。


    她一邊替鄭皇後捏著肩,一邊柔聲慰藉,“娘娘您想啊,二皇子這些年在益北,都是同那些粗枝大葉的男人們住一塊的,言行舉止定然與宮裏頭不同。這會興許也還是在適應呢,但有心來看您,就說明心裏是極看重您的。”


    “看重我?”鄭皇後譏笑一聲,細細的眉尾揚起,話裏頭藏著幾分深意。“你是年紀小,還看不明白這裏頭的道理。”


    能有什麽道理,還不就是畏懼鄭皇後母家的勢力?現今朝廷中央真正有實權的那幾個,一大半是鄭老將軍生前的部下。也就是後來拉下了一個作死的吳高侯,所以現今低調些了。但到底根基還在,但凡想在皇宮之中活下去的,幾個不看鄭皇後的臉色?


    她心裏清楚是清楚,麵上卻也配合鄭皇後,隻裝作自己在這方麵確實看不明白,就又奉承了幾句。“是,還得多跟著您學的。”


    說話間,田婉隨著宮女重新進入寢殿,宮女將果漿倒入銅壺,她就跪坐在鄭皇後伸腳的地方,很是熟絡地替她捶起了小腿。


    這一兩月間,到底還是給她爬上來了一些。


    申容冷靜收迴目光,麵上依舊是淺淺的笑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漢宮春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一相無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一相無相並收藏漢宮春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