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到了冬天,更深的寒意席卷了長安城。這年年末的風也多,皇城裏頭不論往上的主人,還是其下的奴仆,身上的衣裳都添了好幾層。漸漸的,就是宮道常來往的宮奴都少了許多,大部分必須要外出經過的,是寧願多行幾步路,走那些少通風的道,都不肯往外頭去。


    信平侯夫人後來帶著鍾元君入宮,好幾迴脖子上都套了條狐狸尾巴。鄭皇後笑話她從小就怕冷,到老了還這樣,“等到了臘月,孤看你還出不出得了門了。”


    信平侯夫人就笑著答,“到時候坐了防風的馬車入宮,自然就不會冷了。”


    “那從平門往蘭房殿這一路,你還不是得吹著風?”


    除非帝後、儲君,再或是襄國年邁的徐太後,其餘所有人入了宮都不得乘車坐輦,哪怕刮風下雨,都得一步步走過來。


    “那就——”信平侯夫人雙眼往下一瞪,竟認真思考起來了,“那就再多穿些。就是滾成個球了,我也得常來看娘娘的不是。”


    她本就生得有些肥胖,這麽一說,頓時就惹得人聯想到話裏的場景。鄭皇後不禁好一陣大笑,沒一會都停不下來。


    申容跟著也輕笑了兩聲,總算是明白為何鄭皇後與信平侯夫人走得近了。縱然這位侯夫人不大懂得大場麵上的周旋,但到了鄭皇後麵前,慣會吹噓,拍馬屁,倒也是個能討得皇後一樂的開心果。


    日子總不能一直是苦的,自然得從中找些樂趣,為自己逗趣解乏。說話間,她又不覺看向了一旁站著的田婉兒。


    其實像今日這種小聚,她是不必要過來的。鍾元君母女本就常入宮,算不得什麽重要宴席,就是蘭房殿的宮奴們也不盡然都會過來服侍。何況她一個未來良娣,位份上不上,下不下的,過來了也不會特意給她空個坐席出來。


    現在這樣杵在邊上,坐著不是,站著也不是,著實讓人心疼。


    鄭皇後倒沒申容那麽在意到邊邊角角裏的事,她恐怕都還不知道田婉兒也過來了。隻一門心思和信平侯夫人說話,一定要瞥到邊上,也無非是拉上身旁的申容說個幾句。


    申容就笑了笑,又若無其事地收迴了目光。感歎田婉兒這一步路走得實在不對。委屈個一迴兩迴還能惹人心疼,可要是多了,人也就麻木了。再者鄭皇後本來也不是憐貧惜賤的人,這種招數換到劉郢身上或許還能起些作用,可要是單在蘭房殿,真不會有多好使。


    恐怕也是一直沒迴家,沒娘家人幫著給建議了,不然到了這時候還不能受到鄭皇後的關注,聰明人怎麽也該要想著換換計策了。


    宴散沒多久,盡善往蘭房殿過來一趟,問過鄭皇後的安後,才專門找上申容。


    “儲妃,殿下今日有事要出去一趟,讓奴婢給您傳話,下午就不讀書了。”


    她點了點頭,見盡善說完話還沒走,遂拋了個好奇的眼神過去。


    盡善就又走得近了些,不是顧忌著身份,隻差要與她耳語了。“後日就迴來了,您照常過去。”


    話落收聲,申容還沒給反應,座上的鄭皇後先笑了起來,“這麽惦記著可不行,你迴去與太子說,這天也冷了,幹脆等過完年,成了婚再去。”


    “這……”盡善轉了身子麵向鄭皇後,沒留神自己壓著聲還被皇後聽到了。他低著頭甚是為難,這樣的話叫他如何敢帶迴去?就算太子素來溫和,但發脾氣的樣子他也不是沒見過,要是真怪到自己頭上,多少恐怕還是要遭些罪的。


    鄭皇後難得今日心情這般好,連一個年輕宦官都舍得去逗了。她就看著盡善低著頭生汗,也不說自己是玩笑話。申容的眼神先往還未離開的田婉兒那看去一眼,才笑著解圍,“知道了,娘娘逗你呢。我後日會過去的。”


    盡善得了好話,才伏下身子連忙磕頭,“是,娘娘。是,儲妃。”


    說完都不敢往這再多待一會,就一溜煙地小跑了出去。


    “還沒嫁過去呢,就開始心疼起那邊的人來了?”鄭皇後收了笑,又將這逗人的話傳到了申容身上。


    “娘娘可拿著我取笑吧。”她佯裝著害羞,說完往鄭皇後那過去。


    二人再說了一會子的話,就進了後室去了。再小坐一會,散了皇後頭上繁瑣的高髻花樣,也到她要午間小憩的時候了,申容照常是要在邊上守著的。


    等到裏頭的人徹底睡下,她才出來打發田婉兒,“你也辛苦,迴頭就不用這樣跟在邊上服侍了。”


    田婉兒微微抬眸,眼神當中多有詫異。


    “是,儲妃。”


    *


    還沒等到後日劉郢迴來,申府來的一則消息就已將申容的所有安排打亂。


    “夫人病了,已經躺榻上有幾天了。”叔衣帶了外頭傳話的人進來,那家奴申容上次迴去見過,確是申府裏的奴才沒錯。


    “為何拖到今日才來說?”鄭皇後先發聲問。


    “先前覺得不是什麽大事,主人就不敢往宮裏來傳消息。”那人說話戰戰兢兢,恐是病得重了,實在沒了辦法才往宮裏頭來。


    申安國最是個墨守成規的人,尤其申容作為儲妃教養在宮裏頭的事,天下皆知。若不是生了什麽實在沒了辦法的事,是萬不肯派人來宮裏請走申容的。


    上一世還不就是這樣,等最後孟氏垂死之際,他也不曾派人來傳過話。


    隻是那時好歹也是太康五年下半年了,現在如何就提前了這麽長時間?


    她往前邁去,小腿似脫了骨一般,沒了任何支撐,“咚”的一聲,人就摔倒在地。鄭皇後一驚,連忙起身喊人,幾個小黃門受令迅速上前將她扶起。


    ……


    到了這一世迴家清楚了病因,申容才能知道孟氏的病是早有了征兆的。從前家中貧苦,申安國忙時教書,閑了迴家也多埋頭於書卷之中,裏裏外外的活就都落到了孟氏一人身上。


    哪怕生了申容之後也沒完整歇過一天,身上落下許多大大小小的病痛。隻是她自己一直不說,後來即便條件好了,也不想太當迴事,就拖到如此地步罷了。


    那幾日的天色著實灰暗,暗到她一度無法正常思緒。隻一心守著帳中的母親,連著半趴在塌邊守了幾夜,等到了第三日早上人都是個懵的,何時睡過去的都不知道。


    朦朧之中,隻覺有一雙手在摩搓著自己的額角,才猛地驚醒。


    “娘!”她雙眼通紅,剛出聲就已落滿了整麵的淚珠。


    “容兒啊。”孟氏消瘦許多,連眼眶都凹陷下去,說幾個字便喘上好一會。


    當真是藏得好,好到從前日日相伴的申容都沒有一絲察覺。那父親又是否真的不知道?她閉著眼抹去堆積的淚水,難受到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去說。


    哪怕做好了心理準備,當事情真的進展到眼前,也如何都不能接受。唯有清楚過後的怨恨,怨恨父親、也怨恨自己。所有苦難都由母親一人受著,他們竟都不能察覺出一絲一毫!


    “眼看著我的女兒也要嫁人了。”孟氏將目光放到了頭頂的紗帳上,語氣極輕極緩。


    “明明還是個那麽小的孩子,怎麽一眨眼也要嫁人了呢?”


    申容低著頭斂去眼底再度迸發的淚水,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帳中人絮絮叨叨地念著,不知何時又提到了申容小時候。


    說她打小就沒有心眼,被同裏的小孩欺負了也不知道還手,和她父親一樣,總以為所有人都善良,生不出壞心思。


    “可這世上又豈會全是好人呢?娘就怕你以後過不好。”


    “就算那宮裏頭再好,若生了要害你的,你千萬提防。不能還手,就多躲著,避著些。萬事多留些心眼,不是什麽人都能做朋友。”


    “你就是太不先顧著自己了。”


    申容的雙眼已在話語中模糊,母親之言,字字誅心,到底為她所生、所養。便是不用親眼瞧見,也能如一把利劍一般,精準無誤地刺穿了所有外表的華麗,將她曾經曆的恥辱與失敗統統拉迴眼前。


    她忽然覺得,若是從前能聽著這些話,或許後來的很多事就不會發生了。


    或許……


    孟氏後來的低語也變得含糊不清,榻前跪著的人便將頭一同靠近過去,貼近自己的母親。


    就算是聽不清,也要耐心聽完。方能算是眾多遺憾之中,唯一不那麽遺憾的事了。


    這一日申府尚在一片嗚咽聲中度過,連白布都來不及掛上。長安城內卻已是處處歡歌笑語,銅鼓喧天。


    他們說,是三征益北的二皇子劉子昭戰勝凱旋。


    這個皇子的身世頗為坎坷,尤其較之其下生養在宮中的幾個弟弟。


    他的生母鄧氏與魯陽夫人,同為當年成帝在外征戰遇到的女人。魯陽夫人被成帝帶迴長安,而鄧氏卻慘遭拋棄。聽聞成帝當時知道她已有身孕,卻仍為迴城搶奪地盤,狠心將她棄於荇地。直至稱帝才派人前去尋找。可惜戰亂年間,她早已病死,其子劉子昭也是靠撿食垃圾才得以存活。


    他入宮在鄭皇後膝下待了不過三年,就與皇帝自請出征去了益北。當年朝中就多有人支持立他這個庶長子為儲君。而今滿載軍功而歸,無疑是劉郢儲君位置上最大的對手。


    申容從靈堂中走出來,昂首長緩了一口氣,再次迴憶著前世生前的最後一點記憶。


    晉安元年實在是多事之秋,劉郢暗藏多年的羽翼拔地而起,不僅一舉推翻了鄭皇後母族餘下的外戚勢力,更是將益北王劉子昭以叛國通敵之罪處死,往前擁立劉子昭的官員陸陸續續落馬,處死的處死,關押的關押。


    再後來,連她一個後宮中人,也因田婉兒的陷害而背上勾結朝臣的罪名,被賜了毒酒……


    這個益北王,縱有一身本事,戰場上驍勇善戰,立下赫赫戰功,可到頭來也難抵蟄伏在暗處,最會偽裝,最為狡猾的那頭狐狸。


    她忽然有些可憐起劉子昭來,若他遇到的不是劉郢,或許他戰勝歸來,就可以順利登上至高的位置。她甚至想得更遠,如果她一定要成為這儲妃;如果儲君的位子當初是劉子昭的。她或許都不會是那樣的結局。


    這想法飄了有很久,她才終於能逼迫自己迴到實際。就算有了一世的經驗,如今的她還沒那樣滔天的本事,可以幫著一個尚且陌生的人推翻一個穩定的王朝。況且劉郢雖然對她不是一個好丈夫,對天下卻算得上一個好皇帝。


    眼下保全自己及申府這一方小小天地,才是她唯一要做的。至於其他冒險的事,她實在沒有這個能耐和精力去嚐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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