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平梁哥高中畢業了。


    那天晚上,阿媽特意多做了幾個菜,一家人在堂屋中央圍著一張方桌吃飯,像過節似的。家婆端著碗,也不吃飯,就盯著平梁哥看,看著看著嘴角就笑開了,露出了口裏僅剩的一顆門牙。家婆說:“平梁啊長大啦!該尋媳婦啦!”


    “啷個就尋媳婦了嘛,家婆?工作還沒的……”平梁哥有些不好意思,又看向阿媽和阿爸,認真地說:“我今天在縣裏,看到有廠子在招工,待遇還不錯。學徒兩千,以後每個月六千包吃住,我報了名……就是遠些……”


    “在哪裏嘛?”阿媽一邊問,一邊往嘴裏扒著飯菜。


    “一個廠在東莞,一個在深圳,我報的深圳。”平梁哥打量著阿媽阿爸的反應,怕他們覺得以後見不到兒子,又補充道:“有探親假嘞!”


    阿媽看著阿爸,小聲念叨:“深圳……有點遠噻?家裏的事不得照顧……”阿爸則不介意,嗤地一笑,夾著菜說:“廣東還遠呦?平梁是大丈夫嘍,你還想把他綁在身邊?”阿媽臉上露出猶豫,顯然是放心不下阿爸的身體。


    “平梁!不用管我,我有你阿媽和幺兒看著。”阿爸看穿了大家的擔心,直截了當地說。


    平梁哥又看向我,我趕緊低下頭吃我的飯,一言不發。可平梁哥還是把我抬了出去:“幺兒也希望我能早點出去掙錢。”我有點意外地看著他,那時他臉上滿是期待,可我好像越來越不能確定他真正期待的是什麽。我站起身,去廚房收拾灶台。


    吃過晚飯,阿媽去給阿爸鋪床,平梁哥端著一摞碗筷來廚房找我,一進來便說:“幺兒你別生氣,你聽我說……”


    “你要走,為什麽拿我說事?”我開門見山地質問。


    平梁哥被我問得一愣:“我畢業了,該幫家裏掙錢了呀?”


    “為什麽非要去那麽遠,在市裏不行嗎?在縣裏不行嗎?不離開阿爸不行嗎?”


    “幺兒,阿爸看病吃藥都需要錢,家裏也要用錢……我再不出去掙錢,明年阿爸的藥就沒的吃嘍!我不是和你說過噻?”


    平梁哥勸說得很誠懇,我卻始終聽不進去,總覺得過繼進門的他是要拋下我們,拋棄阿爸,逃離這個家。


    “幺兒,我啷個是要拋下你們?你腦殼也吃藥吃出幻覺了嘛!嗨呀!……”平梁哥兩手一擺,無助地蹲在地上。可我還在生他的氣,那一年,我十四歲。


    …………………………………………


    【十一】


    平梁哥走了,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午後。綠皮火車緩緩開動,阿爸穿著臃腫的棉衣站在站台上,阿媽攙扶著他。天曉得平梁哥為什麽沒有再迴過頭來看一眼!


    “走吧阿爸阿媽,我們迴去。”


    那時我說這句話,是打著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這個哥哥了的。


    正月裏,大雪覆蓋了山坡。果園平日裏都有平梁哥打理的,如今,賣不出去的李子來不及腐爛就被凍成了冰坨坨。阿媽不說,可她在平梁哥走後總是唉聲歎氣,我就知道她心裏有多想念兒子。


    “沒的水嘍!”


    阿媽迴過神來,斷開電閘又重新合上,還是沒水,於是便從窗口探出頭來喊阿爸。“哦!”阿爸應了一聲,上樓頂看了看,喊我說:“電線燒壞嘍,幺兒,你去把我的工具箱拿來!”


    “那我去河裏先挑點水上來。”阿媽說著,拎了一個扁擔和兩個水桶出了院子。


    我拎著工具箱上到樓頂,幫他打開,把工具擺好,然後看他貓著腰在電箱裏修修弄弄。那一刻,我好像迴到了很小的時候,阿爸的鬢角還沒有斑白,身材也還沒有發福,背也還挺直。那時他在我心中就像個無所不會的神仙,沒有困難能難住他,歲月也不會催他老。


    “阿爸,你看羊圈的屋頂裂了一個大縫,你修修吧?”


    要不是修電箱,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跑到樓頂來了。我伸手撫摸著早已鏽跡斑斑的欄杆,看著麵前的羊圈屋頂,大片的雪花正從那個裂縫落進去。裏麵的羊隻偎在一起,用自己的體溫加熱並融化了每一片落進去的雪花------那像極了我們現在這個家。


    阿爸停下了手裏的活,從電箱裏抽出身,順著我的目光看向羊圈的屋頂,又沉思著看向我。阿爸沒有表態要不要修羊圈的屋頂,我也沒想他會痛快地答應,至少,他在考慮我說的話了。


    “阿爸……阿爸?……”


    他看著我的目光漸漸呆滯。我試探著叫了兩聲,他沒有反應,我的心裏就有些害怕了,因為我兜裏沒帶著安定,而他的手中還握著剪刀。


    “阿爸?……阿爸!……”


    我隻能一下一下地喚著他,不敢有什麽動作,怕刺激到他。他堵著樓梯口那裏,我無處可逃,而院子裏這時候就隻有八十多歲的家婆在。我咽了咽口水,心跳得厲害。


    “修好沒的?”


    阿媽挑著兩桶水迴來,分散了阿爸的注意力。我看到他的眼中又逐漸迴了神,終於鬆了一口氣。


    “阿爸,你怎麽了嘛?你還修不修?”


    我問他,他卻沒有迴應,仿佛很累了一般,握著剪刀,一步步垂頭喪氣地走下樓去。


    阿媽還以為阿爸把水泵修好了,我也以為阿爸“那勁兒”過去了。我幫阿媽把水倒進水缸,我們誰也沒想到阿爸去了哪裏。


    我和阿媽推著水車去羊圈喂水,剛一進羊圈的門我便被眼前的景象嚇得癱坐在了地上,阿媽更是尖叫著衝了出去。


    羊圈一角,地上、牆上、柱子上,到處都是鮮紅的血跡,阿爸坐在一片血泊裏,兩眼空洞地望著我這邊的門口。他的懷裏抱著一隻尚未斷氣的羊羔,正用手裏的剪刀不斷地往羊羔的喉嚨裏捅,血濺了他一身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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