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受傷後大概半年,阿爸身體上的骨肉傷恢複得不錯,雖然走路還有些跛腳,也不敢做太累的活,但總歸是擺脫了輪椅,能到處走動了。


    有阿媽管著,阿爸長期服藥,精神也好多了。不發作的時候,阿爸和原來一樣清醒,衣食起居、種地喂羊都沒有問題。隻是,阿爸總是偷偷減藥,趁阿媽不注意,扭頭把藥片吐出來放迴瓶裏。我聽到他抱怨過好幾次,說吃藥讓他產生幻覺,感覺自己吃藥早晚會吃成傻子。


    阿爸的脾氣變得有些古怪,有時會莫名其妙地抑鬱,還很固執。我不知道這是吃藥的副作用,還是因為沒好好吃藥導致他的病情總是反反複複。現在,就連我的兜裏都隨時揣著一瓶安定,這藥不貴,但卻能在他即將發作的時候起到“及時雨”一樣的緩解作用。


    我還記得那年農曆春節,縣花燈隊到村裏來慰問演出,阿爸開心得就像小時候要帶我去看地戲一樣,披上軍大衣,戴上毛氈帽就要往外麵跑。阿媽在院門口攔住了他,說什麽也要他先把藥吃了再出去。阿爸沒辦法,隻得接過水杯吃下了阿媽手心裏的一把五顏六色的藥粒,卻在剛一出門就吐到了手心裏。


    “你把藥藏在哪了?”我詫異地瞪大了眼睛,看著他說。


    “舌頭底下,”阿爸倒是誠實,隻是這誠實好像隻對我一個人,他接著又說:“可別讓你阿媽和平梁知道!”


    “阿爸!”


    我又生氣又有點小竊喜。氣的是他作為家裏的頂梁柱,還像個孩子一樣任性;喜的是,他竟然還能耍這小心眼,腦袋裏大體上應該是沒什麽問題。我也就沒再堅持要他吃迴去。


    我們沿著山路往老廟堂走,一路上,附近村子裏的人都匯了過來,都是趕著去看花燈戲的。到了廟堂那裏,阿爸的熟人見了他都會驚訝地打趣道:“你啷個也來嘍?你婆娘放得下心?”阿爸笑笑,繼續嗑他的瓜子。


    農閑時節,大伯大嬸們穿著厚重的冬衣,領著自家的娃子,樂得聚在一起拉拉家常、看看戲。老廟堂外麵圍滿了人,早到的有板凳坐在前麵,我和阿爸找了個地方站著看。


    戲班子唱的是《拜年燈》、《山伯訪賢》還有《夫妻觀燈》,尤其最後一首花燈最為熱鬧,因為演小媳婦的真個是個秀氣玲麗的年輕女子。隻見她應景地穿著一身大紅色的戲妝,頭戴金釵發飾,手握紅綢帕子,一動一靜,一嬌一羞,調情的手眼身法看得台下連連叫好。阿爸站在我身邊也使勁拍著手,他那倆眼珠子恨不得“飛”到台上去!


    “幺妹?”


    戲台上的演員帕子耍得正出彩,我好像聽到身邊有人喊我。我們這裏,“幺兒”、“幺妹”都是很常見的小名,起初我也沒在意這是在喊誰家的小妹,直到有人輕輕地扒了我的手,我才迴過頭,滿眼驚喜:“小安!”


    我轉過身,開心地輕拍著阿爸的袖口:“阿爸,你看!這是小安,我同學,我在學校裏最好的朋友!”


    阿爸扭過頭來,表情僵在了臉上,笑容在一點一點褪色。小安禮貌地叫著“大伯”,還介紹自己說每天放學都會和我走一段路。可阿爸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他,完全不同於剛才看戲台上的小媳婦的那種“直勾勾”。小安看看我又看看阿爸,我看得出來,他心裏有點慌了。


    “阿爸?……阿爸?……你沒得事吧?”


    我張開手指在阿爸眼前晃動,可他的眼神穿過我的指縫,依舊死死地盯著小安。我下意識地把小安擋在身後,一邊安慰他說“沒事沒事”,一邊已經把手伸進兜裏去摸那瓶安定。


    阿爸挪動腳步,麵無表情地向小安走過去,嚇得他猶豫著後退了幾步。“來,阿爸,把藥吃了……阿爸,吃藥……”我攔住阿爸,把手心裏的兩粒藥片舉到他嘴邊。可誰知,阿爸大臂一揮,一下子便將我推翻在地上,手裏的藥瓶還沒有蓋上蓋子,藥片撒了一地。


    “阿爸,你莫要過去!阿爸!”


    我慌忙在地上撿拾著藥片,從土裏一片一片地摳出來那些用錢買來的藥片,用手擦幹淨放迴藥瓶裏,一麵還要急著去拉住阿爸,他正像丟了魂一樣直直地朝小安走去。


    “阿爸!阿爸……把藥吃了……”


    我從背後抱住阿爸的腰把他撲倒,伸手摸到他的嘴角,把兩粒藥片強塞了進去,雙手抱著他的頭、捂著他的嘴,顧不得他掙紮著揮手打我、扯我的頭發。


    我半跪在地上按住阿爸,靜靜地等待他這陣子鬧過去。小安沒見過這樣的場麵,他站在我身邊驚呆不已。我倔強地仰起臉,潤紅的眼圈好像在對他說:“你終於看到了吧!小安……”


    阿爸是被好幾個壯漢給抬迴去的,他每次犯病之後就會疲憊地睡著,人完全沒有知覺。


    一行人進了家門,正在準備團圓飯的阿媽和平梁哥忙迎上來,阿媽揪心地問:“又犯了?……叫他吃藥吃藥,這準是又自己偷偷減藥了!……”說著說著,她的眼中又泛起淚光,平梁哥趕緊安慰她,一邊叫人把阿爸抬到屋裏頭炕上去。


    阿媽情不自禁和那些人訴著苦衷,又要留他們在家吃飯。一行人客氣著說要迴去看戲,阿媽這才說了些感謝的話,看著他們出了院子。我這才發現,原來小安也跟著一起來了我家,他站在一個不礙事的角落裏,默默地看了這一切。


    平梁哥照顧阿爸進屋睡下了,阿媽抹了抹眼角,迴廚房繼續準備一家人的晚飯,沒有人注意到小安還站在院子一角。我和他就這樣對視了許久,我們都不知道在這樣的境遇下,該怎樣得體地開口說點什麽。他看我的眼神裏滿是同情,而我低著頭,一塊一塊地拚湊著我的自尊。


    “幺妹,我……我也迴去了……”


    小安終於還是垂下了頭。我能感受到那一刻,他眼中泛起淡淡的失望,還有憂傷。我知道,那是小安作為一個男孩子對我的失望,我不怪他。


    “小安……”


    可我還是衝動地拉住了小安的手腕,他迴過頭看著我,我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小安默默地跟著我上了樓。我從櫃子頂上拿下了那把小提琴,調好了音準,把琴端正地架在肩頭,像小學時開班會表演節目那樣,安安靜靜地拉了一首《苗嶺的早晨》。那是當年大哥哥特意為我改寫的曲子,這一次,我的觀眾隻有小安。


    他聽得很入神,直到曲子拉完還在我麵前站著。我把琴從肩頭卸下,琴弓也拎在手裏,像完成了一樁心願似地輕輕說:


    “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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