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臨,扶蘇入宮見趙王。

    馬車的輪子轆轆聲滾動而去,扶蘇想起人的一生,似乎都在行走和旅途之中,何處才是終點,哪裏才是歸宿?

    那個讓人累了倦了該歇了停下的地方,就是生命中的那個家吧。

    跟著太監總管趙固來到禦花園,一路上寂靜無聲,空蕩無影,藏在那百花盛放,鬱鬱蒼蒼中,遠遠地看到有一個涼亭之中,涼亭中紗幔飄飄,有一抹明黃色在光影之中若隱若現。

    趙固看了一眼,低頭恭敬道:“扶蘇公子,大王已經在涼亭中等著公子了,奴才不便過去,先告退了。”

    扶蘇點點頭,朝他笑笑,“謝謝你了。我自己過去就行。”

    聽到扶蘇自自然然地和他道謝,趙固一愣,在宮中當差這麽多年,第一次有人和他道謝。

    他們生來便是奴才,卑微,恭敬,低人一等,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主子吩咐的事,不管是生是死,他們都要去做。這就是他們的命。

    從來沒有想過有人會和他們說謝謝,那些主子們也從來沒想過正視他們一眼吧。

    這個扶蘇公子,自然是不同的,可是那種不同從何而來,卻無人知道。

    連大王,都待她與眾不同。

    趙固微微動容,“公子折殺老奴了,公子有什麽事,以後盡管吩咐就是。奴才先退下了。”

    扶蘇看著他慢慢隱入黑暗中的身影,轉身向涼亭走去。

    “扶蘇看過大王。”對著那個站在月色下仰望著天空的挺拔背影,扶蘇恭敬道。

    趙王似乎在那等了很久了,聽到她的聲音,轉頭朝她笑道:“扶蘇,你來了。坐吧,這裏隻有我倆,不用對寡人拘禮。”

    桌子上已經擺好了散發著酒香的瓊液,一個青玉仙鶴問鼎的酒壺在月色下透著隱隱的熒光,石桌上擺放著兩個琉璃青玉酒杯,此時月色正好,果真是對月把酒言歡的好時光。

    隻不過,換成心事重重的兩人,更多的是沉默。

    沉默,有時候是一種無形的表達和控訴,一種無形的保護色。

    趙王給扶蘇倒了一杯酒,頓時一種米香中夾雜著淡淡梨花幽香的味道撲麵而來。

    “這是你娘最喜歡的梨花釀。當初在我們相遇的那個山林小屋前,種滿了滿山的梨花,你娘喜歡梨花,她也像梨花一樣美一樣清麗脫俗,仿佛沒有沾染世間的塵世氣息。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誤入山林被毒蛇咬了一口,以為必死無疑的時候,卻遇到巧上山中采藥的她,我昏迷的時候,迷迷糊糊地看著她潔淨的臉,還以為她是那專門救人的梨花仙子,就一眼,就被她迷住了,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趙王自顧自地說著,目光中似乎出現了一抹奇異的光束,仿佛又迴到了記憶中的那個時刻,又是梨花滿山的時節,他遇到她,她救了他,從此開始了沒有結局的孽緣。

    扶蘇抬頭看他,他的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宛如沉溺入了時光的年輪,此時他正風華正茂,她也正豆蔻芳華,正是邂逅的好時節,他不是現在的趙王,而是曾經愛著那個美好女子的男子趙丹。

    經不住的似水流年,逃不過的此間少年。

    物已非,人亦已非。

    扶蘇不確定他話語中和憧憬中的那個美好潔淨的女子是不是她認得的那個人。

    從她來到這個世界上第一次看到那個叫田琪女人時,她已經成了病弱蒼老的月娘,她的臉如同枯萎的花一樣黯然失色,布滿了她時間和生活在她臉頰上刻下的紋路,深深地皺起,長年臥病在床,已經讓她看上去佝僂如同老婦,再也沒有曾經的青春年華,曾經的貌美如花。

    她握緊酒杯,纖細蒼白的手指沿著杯口的弧線繞圈圈,一圈又一圈,畫的是世間冷暖自知,畫的是年華一去不複返,畫的是曾經滄海難為水。

    嘴邊嗤笑一聲,扶蘇無情地打斷他自我陶醉的迴憶,“是她太傻,愛錯了一個不負責任的男子。到死的那一刻,她依然不明白……”

    扶蘇抬頭看他,目光凜冽如刀,薄唇冷冷道:“原來地久天長,隻不過是誤會一場。她守了一生一世的愛,也隻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而已,沒人會在乎。她守不守,愛不愛,死不死,都沒人會在乎。”

    “不……我知道你不會信,可是,我還是想告訴你,”蒼白了一張臉的趙王目光荒涼,嘶啞的嗓音苦澀道:“我在乎。不是因為讓你不要恨我這樣說,也不是讓她在另外一個世界聽到這句話才這樣說。”

    扶蘇不屑地笑了,仿佛聽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話,“你在乎?你在乎?哈哈……”

    “大王是在和扶蘇說笑嗎?”扶蘇笑得花枝亂顫,“如果在乎,她難產三天三夜幾乎死去的時候你在哪裏?如果在乎,她為了讓我活著為了換得奶水而委身於肮髒的男子的時候你在哪?如果在乎,她被疾病和貧窮折磨致死的時候你在哪?”

    扶蘇挑眉看臉色越來越蒼白,神態幾乎崩潰的他,帶著一種報複的快感,聲音輕如夜裏的清風一般道:“你知道嗎?她恨我,從小到大,她不願看我一眼,不願和我說一句話,不願承認我是她的孩子。到死的時候,才開口告訴我所有。她把對那個男人拋棄她的怨恨都轉移到一個無辜的孩子身上,她不知道她其實恨錯了人,孩子有什麽錯,孩子隻不過是一個男人不負責任尋歡作樂一場之後留下的孽種而已!她該恨的,應該是那個讓她一生活在苦難中的男人,而不是我!”

    “扶蘇,你真的是我和她的孩子。你的眉毛和眼睛,幾乎和琪的一模一樣……從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就覺得我該認得你。”趙丹目光顫顫,聲音顫顫,心口緊壓著那種骨肉相連下的激動和興奮,看著她艱難道。

    “可惜……”扶蘇笑得邪惡如魔鬼,“你有我這樣的孩子,而我卻沒有你這樣的父親!”

    趙王閉了閉眼,裏麵是徹骨的痛和絕望,他幹裂般的聲音緩緩問道:“難道……你要讓我為我曾經犯過的錯去死嗎?扶蘇,告訴我,你來這裏,到底想要什麽?”

    “我要什麽?”扶蘇輕笑,笑得眉目彎彎,可愛極了,也天真極了,可是雙眸中卻冷如寒冰,沁入趙王的心底,讓他痛不欲生,“我要的,馬上就會實現了。”

    “你說,你想要什麽?”趙王目光一亮,看著扶蘇迫不及待道:“扶蘇,不管怎麽樣,我都想補償你……”

    這時,扶蘇卻突然站起身來,從衣襟中拿出那塊玉佩,狠狠地從脖頸上扯下來,然後把玉佩扔在表情狼藉不堪的趙王麵前,冷冷道:“我答應過我娘,用這雙眼睛替她看一眼她心愛的男子,把他給過她的東西還給他,然後,我便會離開!現在,我都做到了!身上流著趙國的血,是我這輩子最恥辱的事!”

    “大王,這就是我想要的!”扶蘇拂袖而去。

    趙王急忙起身,拿著那塊依然帶著溫熱的玉佩,拉住她的手,認真而寵溺地看著她,眼中一片濕潤。

    這是他的孩子,這個曾經不顧一切挺身而出救他的人,是他的孩子。

    是他和心愛之人生下的孩子。已經曆盡滄桑的趙丹此時心軟得宛如天邊的浮雲,徹底被扶蘇包裹。

    她雖然說得那麽冷那麽無情,可是那天的她,騙不了他,她那雙哀痛悲傷的眼睛,也騙不了他。

    她盡管怨他,可是她並不恨他。

    “扶蘇,不管你願不願,你都是趙氏的子孫。”趙丹不顧扶蘇掙紮的手,一字一頓道:“所以不願你想不想,要不要,寡人發誓,我都會給你最好的!”

    扶蘇薄涼地笑,恨恨道:“那是你的一廂情願。隨你。”

    毫不留情地掙脫他抓住她的手,扶蘇身形有些踉蹌地在百花叢中尋找逃離的路。

    如果再同他對峙下去,扶蘇知道,自己的心都快在他悔恨和疼愛的目光下融化,她豎起的城牆也快要徹底崩坍,棄械投降。

    她慌不擇路地想要逃離。

    淡淡昏黃,淺淺憂傷的月華之下,趙丹的身影被拉得悠長,

    禦花園很大,四處都是繁盛的花,空氣中還彌漫著各種淡雅的幽香,光影斑駁,神思遊離,扶蘇剛剛通過一條芍藥花遍布的小道,便直直地和迎麵而來的一個人影撞到了一起。

    扶蘇錯愕地抬頭,正撞進那雙陰柔詭異的眼眸中,下一刻,一雙長臂即使抱住身體向前傾倒的她。

    一個人閑來無事,來禦花園夜色散步的趙墨看著突然從黑暗中撞進自己懷裏的小小身影,待他平穩下來,接著微弱的月光,趙墨這才看清慌亂撞進自己的懷裏的人兒,微微驚愕,竟是扶蘇!

    摟住扶蘇的纖腰,穩住她站立不穩的身子,看著目光幾乎破碎的扶蘇,趙墨擰眉道:“這麽晚了,你怎麽會在這裏?”

    扶蘇有些思緒混亂,愣了很久,看清來人之後,才漸漸恢複神智,從他懷裏退出來,扶蘇收斂起自己所有的脆弱和慌亂,低眉斂目,朝趙墨恭敬道:“草民多謝太子殿下相救。草民剛剛來此赴大王邀約。離去之時因月色太淺而在此迷路,讓殿下見笑了。”

    趙墨看著恢複如常的她,心中微微懷疑,剛剛看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可不是迷路這麽簡單。

    不過他知道,如果她自己不願說,他怎麽問都是白費力氣。

    “你沒事吧?你怎麽這麽笨,每次遇到你都是一大堆麻煩。”雖然有些不自然,可是趙墨還是把心中的擔憂問了出來。

    “謝太子殿下關心。草民沒事。”扶蘇恭敬道,心中有些奇怪他怎麽突然換性子想起關心她了?

    明明小臉白得跟白糖一樣了,還這麽愛逞強!趙墨在心中有些忿忿,可是他向來都跋扈慣了,哪會表達關心人的意思?

    兩人站在那,表情都有些別扭。

    扶蘇看著莫名其妙目光尷尬的他,打了個千告別道:“草民不叨擾太子的遊園的興致了。草民告退。”

    誰料,趙墨卻一把拉住想離去的她,扶蘇錯愕地迴頭看他,卻看到他妖魅地笑著,朝她道:“你也說遊園了,不找個人相伴,豈不是太沒意思了。既然遇到了,不如就你陪我吧。”

    扶蘇滿心無奈,可是還是無可奈何地跟著他夜色遊園。

    與扶蘇的精神不濟,外加興趣缺缺相比,趙墨似乎心情很好,一路上都在和扶蘇講解園中任何一種花草的種種,扶蘇沉默地聽著,很少說話。

    兩人走了很久,到最後,走到了一個蓮花池邊。

    此時路邊的亮著的宮燈都倒映在湖麵上,彩色如霞,流光溢彩,美不勝收。

    趙墨看著池中盛放的蓮花良久,轉頭朝扶蘇笑道:“知道嗎?你是第一個夜晚陪我遊園的人。太久了,太久以來都是一個人……”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露水多的原因,扶蘇總覺得他的聲音變得有些濕漉漉,被露水不經意間打濕了一般,一下很輕很輕,一下又很沉很沉……有些縹緲無依。

    扶蘇呆了呆,張口便道:“是扶蘇的榮幸。”

    趙墨轉頭看她,笑道:“你似乎很怕我,每次見到我都像可憐兮兮的小兔子一樣,害本太子都覺得欺負了你是種罪惡。也難怪,第一次見麵,我可是要殺了你們呢……”

    趙墨自顧自地說著,扶蘇笑容訕訕,她什麽時候成了可憐兮兮的小兔子了?

    趙墨迴頭仰望星空,背影挺立,宛如墜入了美好的迴憶,“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像陣風一樣出現,風姿傾國傾城,讓人一眼看到就癡了。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麽笨這麽蠢的人,竟然一個人站了出來,為了救那些人,你都不害怕我一時惱羞成怒不但沒有聽你所說,還變本加厲地往死裏折磨你嗎?”

    扶蘇不知道為什麽今晚的他變得好奇怪,變得好感性好脆弱,仿佛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揚起潔淨的臉,扶蘇隻能答道:“事實證明扶蘇看得不錯,太子殿下並不是暴戾殘忍之人。”

    “我知道你想走,不想在這裏陪我,可是知道為什麽我還是執意不讓你誠心如意地迴去嗎?”趙墨笑得有些邪惡,有些悲傷。

    扶蘇有些窘迫地搖頭。

    她的不耐煩表現得那麽明顯嗎?扶蘇笑得尷尬。

    “今日是我的生辰,可是沒有人會記得……”趙墨表情破碎,目光迷離。

    扶蘇一愣,驚愕道:“怎麽可能呢?太子殿下的生辰,宮中應該會舉行宴會為您慶祝啊。”

    趙墨表情漠然,冷冷淡淡道:“那不是本太子的生辰。我的母妃,為了逃得父皇歡心,把的出生隱瞞推後了三日,隻因我出生時是天地陰煞之氣盛行的日子,寓意不祥。而三日之後,是國師口中的大吉大利之時。”

    “原來是這樣。”扶蘇低下頭,喃喃自語,“皇後真傻……”

    “是啊,很傻。傻得可憐。”扶蘇微微驚愕,沒想到自己的低語被他聽到了。

    抬頭看他,隻見趙墨綻放出一抹嘲諷的笑容,襯得他陰柔美麗的臉越發邪魅,“愛上了一個心中裝著別的女人的男人,還心甘情願地為了討得他的歡心付出一切。你說,這樣的女人是不是很傻?是不是很不值得?”

    趙墨迴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扶蘇,仿佛在質問她,又仿佛在問自己。

    扶蘇低下了頭,想起月娘蒼老的臉和無悔的神情,良久,淡淡說了句:“愛與不愛,也許從來就沒有值得與不值得。”

    趙墨心中一顫,目光有些癡狂地看著她,突然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咄咄道:“扶蘇,如果本太子不管你是男人還是女人,不管天下人怎麽看,這輩子都會愛你一個,不會有其他女人,你願不願意,願不願意?”

    扶蘇一愣,頓時震驚了,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他,扶蘇掙脫自己的手,顫聲道:“你瘋了,你瘋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他一向那麽討厭她,厭惡她的啊,怎麽會,怎麽會……怎麽會愛上她?!

    她是他的血親!他是她的親哥哥啊!怎麽可能?!

    趙墨宛如墜入了一個魔障,他不管不顧地把扶蘇拉進懷裏,然後抓住她的雙肩就強吻上去,嘴中喃喃地說著:“我是瘋了,瘋了一樣愛上了你……”趙墨抱著她又親又吻。

    “啪!”扶蘇使勁全身氣力,一巴掌扇在他的白皙的臉上。

    頓時紅印如墨水一般散開,呈現出一個鮮明的五指印。

    趙墨被打得腦袋嗡嗡直響,混沌一片。

    扶蘇怒氣勃勃地望著被打得呆在原地的他,冷冷道:“你愛不愛我,與我無關。請太子自重,扶蘇告辭!”

    趙墨荒涼一笑。

    我愛你,與你無關。扶蘇,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嗎?

    雙拳握緊,趙墨陰柔的臉越發邪魅,宛如從地獄來的魔鬼。

    就在這時,黑暗中突然閃出一個人影,是一張熟悉的臉,隻見他看了扶蘇的背影一眼,朝趙墨恭敬道:“殿下,用不用屬下去……”

    “不用!”趙墨冷如寒冰,斷然拒絕!

    “扶蘇,如果不愛,恨也是讓你記住我的方式。”趙墨看著她匆匆逃離的背影,慘白了臉,目光一寒,咬著下唇,倔強地望著她的背影喃喃自語。

    恨,便是他選擇愛她的方式。趙墨迴頭,朝那燈火輝煌,但是空蕩如墳墓的太子宮走去。

    一步一歎,形影隻單,哭笑自悲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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