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給喬肆那句話後,他就放任自己幾乎歸於虛無了。


    某個人在喬肆心裏生了根,這是某個人實打實能感受到的變化。他本來殘存的一絲意識,開始越發清晰起來。從隻能微弱感到喬肆的存在,漸漸地,他開始能感受到喬肆對他附身物體的觸碰,直到他完全可以感受到喬肆在說什麽做什麽了。


    喬肆並沒有忘記他,反而越記越深了。


    卡米爾看見她幾乎所有的密碼都和他扯上了關係,聽見她偶然出神念叨著他的名字。


    這副儼然將他刻入心髒的樣子……


    讓卡米爾覺得既悲哀,又慶幸。


    卡米爾想過,在了解這個世界之後,會後悔送喬肆迴來嗎。


    說實話,卡米爾並不清楚。


    他隻能沉寂著 ,感受她一步一步,毫無目的的往前走。直到意識越來越清晰後,他恍然發覺自己已經變了樣子,嚴格來說,或許是隻換了發型。


    喬肆如願以償的考上大學,學了她喜歡的動畫專業,卡米爾的意識正是從這裏開始被喚醒,靈魂從此刻起被重塑。等她開始準備畢設起,卡米爾也有了在一天的一定時間內變成靈魂體看看她,設身處地了解她所在這個世界的機會。


    沒有任何一個星球是十全十美的,換到喬肆所處的現世,隻能按國家的標準來講。當初他們還能十指相扣,從這個星球跑到其他別的星球,不管去了什麽地方,總有能搞到錢的辦法。


    但是這個世界不行,而且降生到這樣的國家,似乎除了忍受沒有其他任何辦法。


    但即便如此卡米爾也不後悔,這個星球,這個國家,唯獨喬肆的母親和摯友能讓她展現真實存在的樣子,這是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都比不過的。她真心的歡笑,如此誠實的哭泣,又是如此隨心所欲地的演繹自己口中所謂神經的女大學生。不必日日戴著一副麵具,不必用這件事的情緒,嫁接到別的事上去。


    她是如此真實的活在這個世界上。


    盡管這個世界上有諸多不如意,她也在努力生活著。嘴上天天嚷嚷著想鼠,從立刻,明天,延後到二十八九,又聽了正能量視頻的話,延後到三十多,四十多。


    但卡米爾覺得,她想活多久都可以。畢竟他從始至終都相信,喬肆是一個有主見的人,她想做的沒人能攔得住,包括死亡這件事。喬肆真的再也沒有找過任何伴侶,她勸服了母親,又狠狠的氣了父親那邊的人。


    怎麽能說她不自由呢,她已經在最低限度的環境裏,最自由的活著了。


    她在這裏,孤單又寂寥的愛著他。


    直到在某一天,自由的從高樓墜落。


    他伸手,自半空墜落時從軀殼帶離她的靈魂,將她推離這個世界。


    卡米爾緊接著飄蕩到了喬肆支離破碎身體邊,殷紅的血,她麵部朝上,半個後腦都磕碎了陷進地裏。卡米爾一個恍然,感覺到了喬肆那時的溫柔。


    從很久之前卡米爾就意識到了,沒有人能殺得了喬肆,她一路走來,並非受到神明庇佑,而是來自她的信念。


    沒有人能殺得了她,除非是她自己不想留在這個世界上了。


    她安安靜靜的,在清晨停止了唿吸。就像之前的每一個賴床不起的早上,給自己一個體麵,讓他即便悲傷也不至於歇斯底裏。


    可現在,在這個世界,再也沒有需要她用心去關照的人了。


    卡米爾耐心的等著,等了好幾天,喬肆的身體開始潰爛。終於有人發現了她,撥通了報警電話,


    卡米爾看著警察們急急忙忙的開展調查工作,拉警戒線,查看屍體,發現了內側口袋分開密封的身份證和遺書。


    都結束了,卡米爾深吸了一口氣,幽靈體也逐漸消散了。


    ——呀,你來啦,歡迎來到“死亡相談”的空間!請入座吧!


    “死亡相談……”


    卡米爾凝望著這片虛空,向下看去,下方同樣是虛空,可他此時卻像是站在地麵上,地麵還倒映出了他現在的樣子。


    是十五歲那年,他參加凹凸大賽的樣子。


    眼前突兀的出現了在科林斯家裏客廳的沙發茶幾,還有飛船上的座椅和桌子。


    卡米爾沉默的選擇了飛船的座椅,在他陪在迴到現實的喬肆身邊之前,有數百個難以安眠的夜晚都是在沙發上度過的。那是一段過於灰暗的日子了,讓卡米爾遍體生寒,不願意再去迴憶那段時光。


    ——噢噢,原來你更喜歡這裏?


    另一邊的沙發茶幾消失了,隨之卡米爾的桌上出現了甜食,可他已經沒有什麽動口的欲望了。


    他的一切都是喬肆給予的,口味,喜好。離開喬肆之後,這一切他似乎都提不起太大興趣了。


    ——好吧,看來你確實沒什麽胃口呢。那就不多廢話了,我們開始死亡相談吧!


    “一定要進行這個嗎。”


    ——當然啦!


    卡米爾詭異的從深空的語氣中聽到了屬於喬肆的感覺,如果真是她說這樣的話,說不定還會雙手一拍,笑著歪頭看來人。


    哦,年輕的喬肆確實會這麽幹。一切塵埃落定後,她就平淡恬靜了許多,再也不需要一些過度浮誇的表演來達成什麽目的了。


    ——這是必要的過程,為了認清自己哦。


    “那開始吧。”卡米爾實在是不想浪費時間,或許他也沒什麽時間可以浪費了。能做的都做了,他不知道自己變成了什麽樣的存在,接下來還能做什麽。


    他和喬肆已經變成兩個世界的人了。


    ——咳咳!別那麽萎靡不振嘛,接下來第一個問題。“你們第一次遇見是什麽時候,那個時候心裏在想什麽?”


    “……”


    有些過於久遠的記憶了,哪個時候他才幾歲,六歲?在凹凸世界生活了四十多年,又在喬肆身邊做了二十多年的孤魂野鬼。時間過了太久了,但那些記憶,卡米爾總是記得很清楚。


    “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遇見。對她而言,大概是見到另一個‘我’開始,那才算我們第一次遇見。可我本人並不知曉,又談何想法。”


    ——哎呦怎麽這麽悲觀啦,就對你而言吧,你第一次遇見她是什麽時候,心裏在想什麽?


    “那個時候……”卡米爾陷入了迴憶裏。


    “我在厄流區,正被其他大一些的孩子欺負。現在仔細想想,從亂七八糟方向投過來的石頭大概也是她做的吧。”


    ——呀,英雄救美的橋段!


    卡米爾被這不著邊際的捧場給逗笑了,好吧,勉勉強強倒也算是吧。可現實是哪有什麽英雄美人,他們當初都是身陷囹圄的一員罷了。


    “她從陰影裏,走到我麵前……第一次見,她的眼睛是藍色的,極度發灰的藍色,都要看不出是藍色。在我與她對視的那一刻,她眼底瘋狂的向上蔓延橙色。


    厄流區並沒有顏色,這裏陰暗,潮濕,又髒亂。就連它所處的雷王星,也是沉悶的,灰暗的,和厄流區沒什麽區別。


    而火焰,是我當初唯一能辨認清晰的顏色。所以,我一直將它稱作火色,因為,我不知道它該叫做什麽名字。


    厄流區這樣的地方,隻有火焰才能帶來光亮。無論是火苗,篝火,都能象征著溫暖。


    所以見到她的那一刻,我看見那雙漆黑陰藍的雙瞳猝然陡升起明媚的烈焰,讓我印象深刻……”


    ——那確實會印象深刻呢,深刻到讓你記了一輩子。


    “是……”卡米爾合眼。“記了一輩子,或許也不會止於一輩子……”


    ——好啦,接下來第二個問題。“你為什麽會愛她呢?”


    “這是理所應當的吧。”卡米爾側靠在扶手上,用手背托著臉頰,麵上也是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


    “她就是為我而來的,哪怕我最後沒有得知關於她前世的真相,那麽多年的陪伴也不會是假的。與其問我為什麽愛她,不如說,我實在找不出一個不愛她的理由。”


    ——好自信噢!


    “是她把我教成這樣的。”


    ——嗯嗯,好吧,那麽第三個問題“是什麽時候確信自己愛上她的呢?”


    卡米爾思酌了許久,才開口。


    “我不知道。”


    ——唉!!


    深空發出誇張的怪叫。


    ——怎麽會不知道呢,這是什麽很難的問題嗎!!


    “不是很難的問題,但我的確無法確認我是什麽時候愛上她的。就像遇到一個人,誰也無法保證他隻是一個過客還是會成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人隻有在意識到了重要性,才會匆匆翻看迴憶,於是那一天才會成為重要的日子。”


    ——哎呀,是這個道理呢。畢竟人類的記憶無法永遠保留嘛,總會有些東西在不知不覺的時候就模糊啦。


    “或許我很早就愛她了…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或者是往後數不清的日子,或許我一直都愛她。”


    一直一直。


    ——那麽第四個問題!“死之前都在想什麽呢?”


    “在想什麽……”


    卡米爾低頭,看著自己的倒影,這副十五歲少年人的樣子還讓他有些不習慣。


    “或許是,我要救她。”


    ——……


    深空沒有傳來聲音。


    “換言之,死亡的定義又是什麽呢。身體層麵的死亡,社會層麵的死亡,亦或者被完全忘記好像沒有存在過的死亡。


    因為喬肆,我不怕死亡,自然也就沒有什麽其他別的感想了,因為我隻是想幫她續上輩子半路支離破碎,一無所有的人生而已。”


    ——真的會有人不畏死嗎。


    “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時間。我和喬肆這一生已經夠圓滿了,為什麽要怕死呢。”


    ——那麽下一題吧,雖然我覺得是白問就是了。“這輩子,你後悔嗎。”


    卡米爾頓了頓,他靠在椅背上,整個人都是放空又輕鬆的狀態。


    “不後悔……”


    卡米爾似乎是陷入了迴憶,看著靛藍的夜空,喃喃自語道。


    “我太幸運了,幸運到旁人聽了都豔羨嫉妒。我有什麽可後悔的呢,我甚至都不太敢想象沒有遇到喬肆我會變成什麽樣。”


    他完全沒有可後悔的地方,他順順利利的活到四十多歲,和一般的普通人一樣有一個家庭。他是遭受過數不清的磨難,可終究一步一步走到了彼岸。


    他還有什麽可不滿的呢?


    ——好吧,那…“覺得哪怕死了已經坐在這裏,都難以忘懷的事情?”


    卡米爾沉默了許久,深空也並沒有打擾他,靜靜的等著他的迴答。


    “喬肆死在我懷裏的樣子。”


    ——……她那個時候,不是像睡著了一樣嗎?


    “是,所以在看見她毫不猶豫跳下高樓的慘狀後,那副恬靜睡顏般的失去唿吸的樣子,才讓我更加難以忘記了。


    喬肆不太算一個溫柔的人,為了我她算得上機關算盡,卑鄙又可恥的利用了所有能利用的人,隻為了我。她唯獨對我無限的包容和關懷,甚至都不願意讓我看見會崩潰的慘狀。”


    ——……


    “我們是反抗神明的一員,處於這個宇宙的戰力最高的那一部分。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沒有什麽人能傷到我們,可她還是死了……!”


    卡米爾的語氣越來越急促。


    “可她還是死了…她是自己走的。她的溫柔變成了殘忍,我甚至都沒有一個可以肆意發泄的理由!


    她給我留下一個空蕩蕩的房子,一個不完整的家,一大叢失去被主人精心照顧的藍玫瑰花叢。冰箱的便簽上再也沒有熟悉的字體寫著今天想吃什麽,黑貓茫然無措的在家裏四處尋找一個已經被掩埋入土的人……”


    有水液一滴滴砸在虛空透明的地麵上,蕩開一圈圈漣漪。


    “她像是真的睡著了那樣,臉上掛著讓人感到悲哀的淡笑,仿佛這樣的永眠才是她最渴望的終點。我才是那個真正卑鄙無恥的人,將她又在我身邊多留了二十多年……”


    卡米爾的聲音有些哽咽。


    “是我不經意得寸進尺,渴求的太多了……”


    ——那,那個,你先別難過嘛……我們看下一題吧。“你想占有ta嗎,強製ta的世界隻有你一個人?”


    “……”


    卡米爾花了一點時間來平複情緒,眼底多了一抹暗色,卻又很快消失。


    “想過,可我不能。”


    深空插科打諢。


    ——你別說,說不定她挺樂意被你關著呢。不用到處跑的,有人送飯之類的,很爽啊。


    卡米爾心情也沒剛剛那麽壓抑了,甚至還釋懷的笑了一下。


    “她大概就是這麽想的,我看就算我不關著她,她也不是那種樂意到處跑的人。”


    ——但你們似乎也去了不少地方。


    “嗯……”


    卡米爾的聲音有點低沉。


    “年少時為了躲避雷王星的追殺,加之那些必須依靠實例才能讓我明白的道理,我們不得不到處走。後來等她清醒,就是為了鋪設星軌而四處采風。後來終於清閑了一點,我們去補了新婚蜜月。


    直到後來終於無事可做時,她纏著我想要生孩子那段時間我才發現,她其實更願意躺在家裏做個阿宅。有個可以稱作家的可以棲息的地方,就在這方天地,哪裏都不去。


    後來時間逐漸過去,我才終於確信,她不喜歡四處走動,或許,稱為顛沛流離的日子。有了卡洛特,她就更心安理得的待在家了,把家裏上下收拾好,然後買好食材,等著我迴去。”


    ——好幸福哦。


    “嗯……所以糾結這個問題沒有意義,不如說,她從一開始就隻把我放在了她的世界,後來多了卡洛特,多了貓,最後又丟下我們自己走了。”


    ——咳咳!我們下一題吧。“她對你來說是無可或缺,失去了就活不下去的嗎?”


    “是。”卡米爾不假思索的迴答道,然後他頓了頓。


    “也不是……”


    ——嗯嗯?到底是不是呀?


    卡米爾猶豫的開口。


    “沒有她在,我一定是活在窒息煎熬裏。就像她不在,元力進階後的每一天我都在研究逆轉時空的辦法。我們從沒有過長久的分離,所以我不敢想象。


    ……我想我一定活不下去,可如果真要自戕的話,我又一定會猶豫。這不代表我不愛她,沒有隨她一起而去的決心。我隻是突然意識到…如果我真的這麽做了,是不是違背了喬肆教導我的‘永遠以自己為重’的理念?


    可是這麽多年來,以自己為重已經不僅僅隻是一句需要我銘記在心的句子,而是潛移默化的成為了我的一部分。從某一天開始,我再也不會用傷害自己來達成什麽目的了。


    所以我的答案是……殺死精神上的自己,留下身體來苟且偷生。”


    ——嗯……下一個問題。“她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麽?”


    卡米爾張了張嘴。


    “她是我的神,雖然她並不喜歡這個說法。


    喬肆說過,神需要供奉,需要信徒才能存活在世界上。可她不需要,她有我就夠了。


    所以,她隻是我的愛人。”


    ——嗯嗯……第十題。“你們彼此的生命算是朝陽黎明,還是傍晚餘暉?”


    卡米爾想了一下,不管黎明或餘暉,天空的顏色似乎都是藍色和橙色相容,再想他們的瞳色,這樣的問題似乎也不顯得意外。


    “我們……是傍晚餘暉。”


    ——哎哎?為什麽呢,我還以為你會說朝陽黎明呢。


    “因為喬肆喜歡餘暉吧,卡洛特的左眼也像是餘暉倒置過來的樣子。或許聽上去朝陽黎明的含義會更好些,但我們終究不適合那種淺淡清亮的,下一步踏入陽光中的顏色。”


    從過去到現在,他們都是在昏暗裏握緊對方的手前行。卡米爾有些不習慣的摸摸空無一物的無名指指根,他們的婚戒也有餘暉的含義。原材料有一個特別好的寓意,那是個能夠與戀人相伴到垂暮的美好祝願。


    ——原來如此,我們看下一題吧。嗯嗯好像又是個沒用的題目呢。“你會後悔愛她嗎。”


    “不愛才會後悔……”卡米爾不自覺的笑。


    “我又不是什麽冷血無情鐵石心腸的人,也不是什麽會反咬恩人一口的白眼狼。我沒什麽後悔的,有時候我可能會後悔沒有更愛她一點,可更愛又是多愛。至少不管他人,隻看喬肆的表現,我大概已經做得很好了。”


    ——嗯嗯……那麽“你會永遠愛她嗎?”


    空間裏沉默了許久,卡米爾才張口道。


    “什麽才算永遠?”


    卡米爾並沒有問深空,而是接著自言自語的自我迴答。


    “我見過不少人,其中有不少情侶,也有不少夫妻。即便是我和喬肆,也會在情難自禁的時候對彼此說‘我永遠愛你’。可永遠的邊界,又到底在哪裏。


    或許愛人間互訴永遠,並不是認為自己在那個找不到邊界的時間裏能夠永遠愛著對方。而是在那個時刻,永遠成為了一種感情噴發下的修辭。


    人類可見的最長的永遠就是一生,但我已經死了,在臨近死亡的那一刻,我還愛她,所以這已經不是會不會的問題,而是……”


    卡米爾已經不知道該看向何處,隻能垂下眼眸,連那一點笑意都顯得慘兮兮的。


    “我已經永遠愛她了。”


    ——那麽,現在是最後一個問題啦。“是摒棄所有前往來生,還是用當下能利用的東西去看待新人生呢?”


    卡米爾沒有第一時間搭話,而是不自覺皺了皺眉。


    “這麽模糊的問題,是想表達什麽。”


    ——哎呦,你先迴答嘛。


    卡米爾沉思了一陣。


    “我想,用當下能利用的東西去對待新人生。”


    ——為什麽呢?


    “因為我愛她。”


    ——愛她所以才想保留一切嗎?


    “可以這麽說,我不想那些她的所作所為,她為我付出的一切像風一樣消散。”


    ——能夠理解呢,你很幸運!當下能利用的東西自然也包括了記憶噢!


    “猜到了,但我也不想一直一直記得。我能夠確定,如果她陷入困境,我就會拾起迴憶去拯救她。如果反之,我也需要那些經曆和事件,來將我打磨成她想要的樣子,畢竟生在了和平安穩的世界,這些也就沒必要記起來了。”


    ——為什麽這麽執著於記憶呀。


    “因為,我對感情的體會很極端。那個異時空所謂的真正的我處於自毀式利他的狀態,而我本人,是被喬肆全身心傾注了愛而走到今天。所以喬肆那樣走到半路上才遇到我,導致變成那副樣子,讓我很在意。”


    ——很在意她為什麽能做到這種程度?


    “事到如今我已經學會了用愛來解釋一切,我無法釋懷的,隻有那些我一無所知的,她背負痛苦記憶前行的日子。


    我的無知,對她來說又怎麽不算一種殘忍。”


    ——可是,她心甘情願啊?


    “所以無法釋懷的變成了我。記憶實在是太沉重了,所以我想可以的話,不如讓我來承擔。這樣的話,我大概就能離她再近一些。


    得益於她對我的影響,我完全不在意那個所謂的真正的我是什麽樣子。我是個自私的人,‘自己’的感受也不想共情,我眼裏隻有她一個人,我的眼裏心裏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人了。


    我從始至終都覺得,她認為的我,才是真實的我。”


    被愛的事物能擁有靈魂。


    正因為她愛我,我才能,是我。”


    ——噢,好吧,空間偽神,死亡相談結束嘍。


    卡米爾眨了眨眼。


    空間,偽神?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忘了介紹了呢。你和你夫人記憶偽神的執念,已經達到了比肩神明的程度啦。


    ——她的愛將你剝離重塑並拯救,而你,當然也拯救了她。


    被喬肆的愛所拯救了的他,擁有了獨立存在的靈魂。他不再是被人為控製的數據代碼,自喬肆來到他身邊起,他的命運就此被推翻改寫。


    ——你們有足矣成神的執念和力量,卻沒有成神的資質和心性呢,所以才會被稱為“偽神”。好吧,空間偽神,記憶偽神已經甘願放棄了所有的記憶和能力,接下來她的靈魂也會和這世間所有普通的靈魂一樣,無數次轉生,消亡,直至靈魂湮滅。


    ——而你,空間偽神。作為記憶偽神因執念和愛意創造的新生靈魂,她的摯愛和信徒。我呢,要代她向你轉述她的歉意,煩請你收攬這兩份力量的爛攤子吧。


    ——二位心中仍然懷有私愛,所以無法獲得神格,但既然您已經選擇了利用這兩份力量,我相信您肯定已經有了怎樣處理的辦法啦……


    深空裏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遠去。卡米爾依舊坐在椅子上,麵前的矮桌和上麵的茶點也消失了,不知過了多久,卡米爾才緩緩睜開眼睛,解開了手腕上變得嶄新的發帶。


    發帶浮動在他麵前,卡米爾將發帶拉平,捏住其中一端反轉半圈,將其牽拉至另一端,形成了隻有一個麵的莫比烏斯環,莫比烏斯環在他周身繞了一圈,儼然已經變得半透明,然後它將一端纏繞在卡米爾手上,另一端飛走了,直到消失在視野裏。


    卡米爾知道,它是去找喬肆了。


    發帶已經不再是發帶了,它被卡米爾用空間偽神的權能改變其形態成為了某種不會影響宇宙法則,獨屬於他和喬肆的概念。


    “莫比烏斯環,隻有一個麵……”卡米爾輕聲念著,不知道是在說給誰聽,或許是自言自語。“有了它的鏈接,我就能夠和你生活在同一個維度的空間。


    無論前進還是後退,我都能找到你,你就是我的終點,我的方向。直至你靈魂湮滅前的生生世世,我都能和你相遇。”


    我在此,向自己祈求生生世世永不結束的相遇,我不求圓滿,隻求你。不管身處什麽樣的世界,遭遇了什麽,不論是否以彼此熟悉的麵貌名姓。


    卡米爾用記憶偽神的權能,封存了自己的記憶。而解開的鑰匙,則是喬肆和他們所處的環境。


    和喬肆相遇的每一世,他可能會記起來,也可能什麽都記不起來。可在被所謂命運捉弄到無力迴天時,這份記憶就有可能是他們掙脫枷鎖的底牌。


    卡米爾不希望自己會困住她,盡管這世上哪怕是自己,根本沒有任何人困得住她。


    所以不出意外,這份記憶的確會被永遠封存。


    每一輩子都是獨特珍貴的,如果一層疊著又一層,無數記憶會把人拖垮。對珍愛的東西會淡漠,因為擁有太多而不在乎失去,因為死亡太多次而對生命失去敬畏,會和世界格格不入。會被磨平心智,會變得麻木不堪。


    他會因為腦子裏塞滿了太多記憶而感到自慚形穢。試問自己,喬肆對著他笑,她站在那裏,在陽光下蹦蹦跳跳又吵吵鬧鬧,她就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年輕的靈魂。


    而自己卻會因為填滿太多了記憶,心態垂垂老矣,根本無法和她享受同樣的世界。倘若這樣,那卡米爾愛的永遠都不是喬肆這個人,而隻是最一開始,在厄流區拯救他的人。


    那個聲音說的沒錯,喬肆賦予他靈魂,而他則是她最忠誠的信徒。他因為她才誕生,也因此有了存在於世的價值。


    如果說他們相愛是命中注定,那麽有時候的擦肩而過,也是命中注定。


    他們彼此糾纏,又互相放過。


    卡米爾的身體也開始半透明,他迴想起剛剛相談的問題,不由得淡然一笑。


    如果這些問題能夠保留,想必每一世,他都能做出不一樣的迴答吧。


    現在,該走了。


    去見她最後一麵吧。


    ——


    啊,這樣啊,原來是這樣。


    喬肆終於從這漫長的記憶中迴過神來,實際時間大概也不過幾分鍾吧。


    她咧開一個笑,就像在反神戰後剛恢複神智那樣,笑得明媚又燦爛。淚水不斷的從眼眶溢出,劃過臉頰,又啪嗒啪嗒的墜落在地上。


    是真的,都是真的。原來我真的去了他身邊,原來我真的救了他。我們反抗命運,我的執念撼動了神明。我和他結婚,孩子居然還真的調到下輩子生了。


    這不是夢,都是真的……


    “時空鏈接者,是嗎?我能見見他嗎?”


    ——……他已經來了。


    “喬肆。”


    喬肆猛地迴頭看去。


    那裏赫然是當初,她日思夜想的,cos委托老師!!!對方嘴角掛著淺笑,正一步一步向她走來。


    ……夠了這個世界,很想死。她現在詭異的不知道怎麽麵對卡米爾了,是老夫老妻的從容淡定,還是粉絲得見偶像的激動。好像哪種都不對勁……她深吸了口氣,硬著頭皮向他走去。


    他們同時邁步,看著對方每跨出一步,就長一歲。從凹凸大賽時的裝扮,到最後走到對方麵前,他們都變成了最後一次朝夕相伴的樣子。


    卡米爾已經比她高一個頭了,喬肆情不自禁的伸手去捧上他的臉,看對方眼底的烏青,她又不受控製的紅了眼眶,右手的拇指指腹輕輕撫過那片烏青。


    “我走了,你就是這麽照顧自己的?四十多歲的人了,怎麽還跟小孩一樣,連卡洛特都不如,我可要笑話你了。”


    “那你笑話吧……”


    卡米爾格外貪戀她掌心的溫度,這種觸感於他而言,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喬肆又想笑又想哭的,她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開口問道。


    “卡米爾,你愛我嗎?”


    卡米爾看著她,也像是明白了什麽。他彎腰俯身讓兩個人的額頭貼在一起,哽咽著用氣音迴答。


    “已經愛到危險的程度了,喬肆……”


    喬肆仰頭去吻他眼角的淚,自己卻又滑下眼淚,她拚命的睜大眼睛,試圖將對方看得更清楚一點,她露出一個不太好看的笑容,開口的聲音都在發顫。


    “危險到什麽程度……?”


    卡米爾仿佛被抽幹所有力氣,他下一刻將喬肆整個人都摟在懷裏,力氣大到恨不得將她嵌進自己的骨血。他哽咽著,抽泣著,不知道該愛還是該恨。


    這一刻他不是受人敬仰的反神者,不是“無限”的老大,不是宇宙星際列車的總站長。他仿佛一瞬之間變成了那個厄流區裏無助的孩子,抱著這世上在卡洛特降生之前唯一深愛他的人。


    他的眼淚濡濕了喬肆肩頭的布料和發絲,他閉著眼,感受這具身體的溫熱,張口欲答,卻總是哽咽。


    她對他了如指掌,最明白他想什麽說什麽,卻還是要逼他親口說出答案。


    他被她欺負了這麽多年,卻總是心甘情願。


    “已經,不能一個人生活……”


    頸窩處傳來這句像是控訴的呢喃,讓喬肆堪堪止住的眼淚溢出更多,她甚至都說不出一句對不起。


    或許喬肆從未想過控製他,束縛他,可事實確實演變成了這樣。她丟下他,就像當年那個她奔跑在麥田曠野上的夢,終究還是被卡米爾找到了。


    “我說呢,我就預感到今天非要來看看‘莫比烏斯環’呢,原來我親愛的爸媽在這裏偷偷摸摸約小會呢。”


    聽到熟悉的聲音,喬肆驚喜的看過去,卡米爾反倒是身體一僵,臉埋得更深了。


    卡洛特作為新款的二代讀卡機,怎麽可能不知道自己爹在想什麽,他撇了撇嘴,一臉的滿不在乎。


    “爸你藏什麽呢,媽走了之後你萎靡不振偷偷掉眼淚還是我給你遞紙巾的,怎麽這會兒害羞上了。”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卡洛特的打趣和喬肆的笑聲驅散了這個空間的微妙氛圍,喬肆把老公從自己懷裏連哄帶騙的揪出來,扯了兩張卡洛特遞過來的紙巾塞給他,卡米爾沉默的背過了身。


    老父親整理儀容儀表的時候,喬肆也隻是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淚液,這才抬頭看向卡洛特。


    “看著比我走的時候不一樣了,現在多大了?”


    “三十四了,您二位還跟當年不告而別一個樣子。”


    喬肆沒管他小心別扭的陰陽怪氣,伸手比劃了一下身高,挑眉。


    “現在多高了,跟你爹看上去差太多了吧。”


    “人家178,都沒過180大關呢。”卡洛特笑,周身氣質相較十幾歲到處折騰的時候沉穩了不是一星半點,可見到母親時,總也會帶上些疑似撒嬌的口癖。


    孩子麵對母親,總會卸下所有心防,喬肆的心軟成一片。


    “算了,太高對你女裝也不方便。”


    卡洛特目移吹口哨。


    “最近在幹什麽呢。”


    “找了個政治安穩和平的地方開了個咖啡店,生意不溫不火,不過也挺好的。”


    喬肆伸手去攏他已經長長了的發尾,感慨道。


    “挺好就行,怎麽來到這的。”


    卡米爾過來了,眼底還有些紅,母子倆都給麵子的沒有點破。卡洛特驕傲的拍了拍胸膛,裝模作樣的咳了兩聲。


    “人家覺醒了第二元力‘空間裂隙’哦,這麽多年已經非常熟練了,這個宇宙裏已經沒有什麽地方我去不了了!”


    夫妻倆對視,眨了眨眼,又對著卡洛特露出一個欣慰的笑。


    “嗯,很厲害。”喬肆笑著伸手摸摸他的頭。“我們卡洛特呀,最厲害咯。”說來說去不就是想求個誇誇,滿足不就好了。


    卡洛特看著母親,又抬眼看看父親。


    “你們要走了,是嗎?”喬肆一頓,也轉頭看向了卡米爾。說實話,她不知道,死亡相談的最後一問已經讓她放棄了所有,所以現在也隻能和兒子一樣無助的看向這個家的二把手。


    “嗯。”卡米爾應聲。“要走了,我和你媽媽都要走了。”


    “好吧,我知道了。”卡洛特的態度相當平和。“能最後抱一個嗎我親愛的爸媽。”


    這還能拒絕不成,一家三口又抱成一團。


    “真是個神奇的世界啊,爹媽死了還能見著。”


    卡洛特一句感慨給夫妻倆搞得哭笑不得。


    “寶寶。”喬肆拍拍兒子的後背。“你應該慶幸我跟你爹不是一般的父母,要不然你這會兒就要挨揍了。”“嘻嘻!”


    卡洛特主動脫離了父母的懷抱,撓了撓後腦勺。


    “我確實得走了,人家店裏還沒幾個員工呢,事事都要人家親力親為,要忙壞啦!”


    “好好好,我就不安頓你那有的沒的了,反正你一直以來都讓人放心。”喬肆無奈的擺了擺手。


    話音剛落卡米爾從她身後抱了上來,偷偷咬耳朵。


    “你就是覺得就算你不在了,卡洛特不僅能迅速調整好,還能反過來照顧我才會放心走嗎。”


    誰說隻有喬肆了解卡米爾了,卡米爾照樣也了解喬肆。


    喬肆目移吹口哨。


    卡洛特真是受不了他倆了,一邊揮手一邊跑遠,變成數據消失了。


    兒子不在,卡米爾更沒顧忌了。他雙手環住喬肆的肩膀,額角靠在喬肆的發頂,不動,也不說話。


    “不是說走嘛,怎麽還抱呀?”


    “下次見就要變成另外情形的人了,我想作為丈夫再多抱一會兒……”


    這給喬肆逗樂了。


    “怎麽了,你怕下輩子我們沒法結婚?”


    話音剛落,喬肆就發現自己的身體同樣也在化作數據消失了。於是她姿勢別扭的轉身埋進卡米爾懷裏,帶點鼻音笑著開口。


    “別怕,卡米爾。我都不怕呢,你對我們和‘莫比烏斯環’都有點信心啊。”


    說罷她趁自己還沒完全消散時,攬住卡米爾的脖子,在他唇上狠狠印下一個吻。


    “隻要能再見到你,不管什麽樣的世界…我都能努力堅持的——!!”


    然後她就變成數據消散,獨留卡米爾懷裏空空。卡米爾歎了口氣,後知後覺的撫上下唇。


    卡米爾看著自己的身體也開始數據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我的姐姐,我的愛人,我的造物主。


    下次見麵,我們會以什麽樣的形式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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