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元旦大典的結束,脫軌的事情一樁接著一樁而來。


    一邊是天朝太子一邊是皇朝之君,兩人一搭一唱,合力演出一場場脫軌的戲


    碼,叫旁人看了跳腳又心急。


    首先是女帝破天荒在年節時踏遍群臣家門,聲稱是為了走春。


    上元日,君王賜宴各地來使與臣下,準備送這一群遠道而來的使者返鄉。


    宴會結束後,一個驚人的消息自皇城傳出,風聲不脛而走......


    「慘了慘了,殿下鐵定是被下符咒,得了失心瘋了!」帶緣在禮賓院的客館


    裏嚷著。「外邊人都在說、說殿下竟然、竟然在眾人麵前跟那位女帝求親!」捉


    著龍英和朱鈺,會聲會影地描述著從禮賓院仆人口中聽到的傳聞。


    黃梨江不發一語地整理著返國的行囊,盤算著還有幾日就能返迴天朝。


    見黃梨江表情鎮定,帶緣忍不住道:「公子,你都不擔心麽?要是殿下入贅


    皇朝,我們就迴不去了。」還收拾行李哩。


    真夜求親的時候,她也在場,很清楚當時的情況。


    仔細想來,那不是真夜首次脫軌的演出。


    這一趟出使,從真夜自請旨意開始,就已有些端倪。出海後,他更是隨心恣


    肆,沒半點委屈自己的打算,像是被關住太久的鳥兒,一朝得到自由,就迫不及


    待飛向天際。


    她覺得,他應該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迴想當時,眾人剛喝了些餞別的酒,有些微醺,真夜頗突然地握住麒麟的手


    ,笑容滿麵地說:「不如,麒麟就跟我成親吧。」聲音之清晰,在場所有人都聽


    見了。


    女帝麒麟聽了這話,不僅沒生氣,還露出旁人難解的迷人笑容迴答:「我會


    慎重考慮。」


    麒麟對真夜頗有好感的傳聞早已甚囂塵上,求親一事發生後,議論更是沸沸


    揚揚,沒有平息的跡象。


    見黃梨江不曾稍停整理行李的舉動,帶緣忍不住拔了幾根頭發,不懂為何他


    還如此鎮定。「公子——」


    「快來幫忙收拾殿下的行李。」黃梨江不打算隨小道消息起舞,她正色道:


    「記得點算清楚皇朝迴贈的國信,那是要給迴京獻給君王的,別疏忽了。」


    「公子怎麽都不擔心——」


    不是不擔心,而是擔心也沒用。黃梨江鎮定地說:「三天後,我們就要啟程


    迴國了,到時候如果有人不肯上車——」她看向也頗憂慮的兩名東宮護衛。「龍


    護衛、朱護衛,我想你們應該會很樂意敲昏那個人,把他送上車吧。」


    龍英有些遲疑。毆打太子,可不是東宮護衛該做的事。


    「不然,敲昏那個人的工作,由我來做,你們負責把他扛進車裏就好。」黃


    梨江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


    朱鈺這才與龍英一起鬆口道:「那麽,有勞公子了。」


    他們戰戰兢兢地等待著,直到三天後,真夜安分地上了馬,準備啟程返國,


    隨從們這才鬆了口氣。


    這沒想到,皇朝女帝親自前來送行,這一送,竟一路從帝京送到洛津,途中


    還遇到了許多波折。


    途徑康州時,他們又遇到先前在大街上企圖擄人的那群惡棍,麒麟帝還因此


    順道解決了康州城裏的小小惡勢力。


    到了洛津,送行酒過三巡,女帝竟又跟著上了船,似乎打算與真夜一路返迴


    天朝,當太子妃了。


    不知道在皇朝律法裏,誘拐帝王私奔是什麽罪?希望罪責不會太重。


    一個多月後,航行岐州海域上,深夜,沒有月光,黃梨江站在船舷上,發現


    有艘快艇以兩倍的速度接近他們所搭乘的船隻。


    看來,皇城那班朝臣終於忍不住了


    隻見不久後,有名黑衣男子攀上船舷,在沐清影的指引下,走向船尾。


    微弱船燈下,她勉強看見男子臉上的麵具閃過一絲銀光。


    沒想到,竟是皇朝宰相親自追來。


    這下可好,不知後頭有無追兵?等一會兒真夜會不會被當成誘拐女帝私奔的罪犯?


    她偷偷造近船尾,想一探究竟。隻見麒麟——她堅持直唿她的名字,麒麟也學真夜叫她」小梨子」這個她非常無奈的稱唿。


    皇朝君臣對陣,正要看到精彩處,那宰相伸手摘下麵具——


    她一雙明眸卻突然被大掌捂住。


    有夠討厭!


    黃梨江被人攔腰抱住,往後拖去,直拖進天朝太子的艙房裏。


    艙房門落鎖的當下,她坐在床沿,不意外看見那雙總盈染著笑意的眼睛。


    「小梨子,我不知道你有偷窺的癖好。」真夜站在床前,俯身看著她說。


    人家君臣間有事商談,哪輪得到他們外人窺視。


    偷窺?才不承認哩。」我也不知道你有跟蹤人的癖好啊。」不然怎能無聲無息出現在她身後,並在關鍵時刻拖著她離開現場?


    「想轉移話題?好伎倆。」真夜嘖嘖稱讚。


    若想在這樣一位太子身邊善盡職責做好分內的事,首先必得先練就一張厚厚的臉皮。可惜,她天生臉皮薄,隻好躲進艙內油燈照不到的角落,用環境的優勢來隱藏自己的弱點。


    「你一定得這麽咄咄逼人?」


    「這一個多月,你對我好冷淡。」他答非所問。


    黃梨江蹙起眉。」你誘拐人家君主隨你私奔,身為你的隨從,我覺得很丟臉。」


    「覺得丟臉,是麽?」真夜趁黑,靠近她的身側,忍不住想碰觸她未束起的一頭黑發,但始終沒敢這麽做,隻允許自己造近些,跟她鬥鬥嘴,讓她身上的香氣充斥鼻端。」騙人,小梨子,你明知道麒麟意不在我,我也沒誘拐她。」


    會跟著出海,是因為麒麟想要賭一賭,拿自己的未來與她的宰相一較輸贏。


    黃梨江當然明白真夜所言屬實,因為這一個月來近距離的相處與觀察,她發現麒麟手上並沒有繩環,而且與真夜之間的交情看來更像兄妹朋友,完全沒有絲毫曖昧。


    那麽,那一晚在帝京市街上,真夜買下繩環,就不是為了送給麒麟表示情意。既然如此,一切脫軌的行徑看來應該僅是即興演出。


    「但你還是說了不該說的話,你向麒麟求親,等迴到盛京,若有人向君上提起這件事,你會很沒麵子。」天朝太子求親遭拒,若傳出去,實在有損尊嚴。」那麽就別說出去,不就好了?」當時親眼見到他開口求親的天朝目擊證人,就隻有眼前這名小女子。隻要她不證實,任憑其他人怎麽說,一切就隻是謠言。


    「聽起來,好像有某人打算收買某人。」


    「別這麽說,不過是一點小小饋贈。」真夜笑說著,同時將某個環狀的東西套上某人的手腕。


    光線被他的身軀擋住,幽暗中,黃梨江伸出右手碰觸左手腕。


    「這是什麽?」摸起來像是繩子。


    「這是皇朝的繩環,據說係上這種環,不僅可以保人長命百歲,運氣好到擋都擋不住,還有退煞阻厄的功效,帝京的老百姓管叫它『如意環』。我覺得挺好看的,就忍不住買下來。」雖說是花麒麟的錢,可朋友有輸財之義,倘若有一天麒麟來天朝拜訪,他一樣會供她花用。


    聞言,黃梨江整個人倏地僵住,手指凝結在那手環上。


    「……」一時說不出話來,她緩緩站起,走到燈光可照見的地方,才卷起衣袖看著細腕上那以五色絲線串上琢磨到發亮的深綠玉石,一線一線紡織成玄鳥圖案的繩結,約莫一指寬的結繩處還有絛紅色的流蘇裝飾。


    真夜不知何時來的她身邊,舉起她膚白肉細的手腕細瞧,笑道:」啊,我就知道你戴起來會好看。」


    「你說這叫『如意環』?」


    「正是。」


    「可以保人長命百歲,運氣好到擋都擋不住,還有退煞阻厄的功效?」真神奇,跟她從夏官長那裏聽來的」效用」完全不一樣。


    「啊,聽說婦女戴了,還能安胎順產呢。」他繼續補充手環神妙的功效。」假若男子身懷隱疾,戴上這環,甚至可以壯陽補腎、活絡血氣,比喝了一百碗人參雞湯還滋補——」


    「說不定還能返老還童?」


    「嗬,這我可就不肯定了。」說得太離譜的話,鬼才會相信。


    「你被騙了,真有這麽神奇的東西,皇朝老百姓豈不個個身強體健,百病不侵?可我瞧他們連宮裏都設有禦醫呀。」


    被戳破牛皮,真夜卻隻是笑道:」至少,它編織得很漂亮,戴在你手上又好看,你就收下吧。」


    此刻,接觸到繩環的肌膚像有一把火在燒,又像是被蜜淋過,螞蟻爬上來在上麵啃噬。


    不管真放到底知不知道這繩環的意義,她既然明白如意環的象徽,怎還能假裝毫不知情地收下?可如果不收下,會不會反而啟人疑竇?


    這並不是什麽貴重的禮物,也許真夜真的隻是把它當成普通饋贈,說不定帶著緣的上也有一個,如果她把它看作是定情信物,從而拒絕……會不會顯得她太過在意……


    可惡……好可惡……竟然給她出了個這樣的難題!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他怎麽可以對她做出這種事!


    當年他送她一把扇子,已經改變了她的一生;如今他送她這如意繩環,是要她把後半輩子都賣給他麽?


    「呃,」真夜注意到黃梨江臉上近乎猙獰的表情,有點懷疑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麽事。他不過……是送她一隻如意環啊。」小梨子你不喜歡——」


    「什麽都不要說!」她突然惱火地低喊一聲,越過她身邊快步跑開,也不管後頭有沒有人追來,一古腦兒跑迴自己艙房後,將自己反鎖在裏麵。


    冷靜,要冷靜。她告訴自己。但紊亂的心緒無論如何就是平靜不下來。好氣自己居然這麽在意這種、這種教她左右為難的事。


    和衣躺在硬床板上,纖細手指忍不住一再碰觸手上繩環的流蘇垂墜。


    明知道萬不能收下,可是……這隻繩環,她一看就喜歡……是她喜歡的配色——五色絲巧妙地編織成雙色繩紐,正麵是紅底,反而黃底,兩麵都有黑色的玄鳥圖騰,珠綠色的明玉鑲成鳥兒眼。


    雖然沒有配戴飾品的習慣,但做工如此精細的繩環仍然令人愛不釋手。


    假若這不是皇朝帝京平民男子用來求愛的飾品,而是真如真夜所說,隻是個普通的祈福物,該有多好啊。


    這樣,她就不會如此為難,不用明明喜愛得緊,卻還要裝作不喜歡了。


    夜已深了,這是洛津出海後的第二夜。


    明兒個……明兒個清早起來,就把這繩環還給他。


    至於今晚,離天亮也沒剩幾個時辰了,應該還沒有人知道真夜送她如意環的事……這環,姑且就借戴一個晚上吧。


    胡思亂想中,眼皮逐漸沉重,不知何時,黃梨江輾轉眠去。


    睡夢中,戴著繩環的手因為海上天寒,不知不覺挪到胸口處,瑟縮著,環上玄鳥隔著衣衫緊貼著她心口。


    她睡香港好,卻夢見自己變成鳥兒飛上了九重天。


    是玄鳥啊!


    玄鳥,在天朝,名為燕,一朝失偶,終身憂傷。


    在她玄離的夢境中,那魂靈化身的鳥兒在天空徘徊,攸攸低鳴。


    「公子,快開門哪!」


    帶緣一邊敲著艙門,一邊急促地喊著。


    黃梨江倏地從夢中驚醒,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方,隻習慣性地攏緊衣衫,便匆匆忙忙披著散發,連鞋也沒來得及穿就打開艙門,一看見帶緣,劈頭就問:」是殿下麽,他又怎麽了?」


    隻見帶緣愣了一愣,直覺答道:」呃,殿下很好啊,他要我來叫你。」


    聞言,黃梨江也怔了半響,這才冷靜下來,試著弄清楚當前的情況。


    「殿下很好,他要你來叫我?」見帶緣點頭,她跟著又問:」叫我做什麽?」


    帶緣咧嘴笑答:」公子一定想不到,那位女帝陛下要迴岐州啦,此刻正在甲板上跟殿下和海童將軍告別哩!殿下說,要公子趕快到甲板上去,晚一步就看不見那位女陛下了喔。不過這事說來也真奇怪,本來還以為殿下真的要把人家陛下請迴咱天朝當太子妃哩,還有那位老是戴麵具的宰相到底是什麽時候上船來的呀?呃,公子……?」人怎麽不見了?


    帶緣話還沒說完,黃梨江已倏地退迴艙房裏,鎖上門,隨即用最快的速度的點好門麵,不到一刻鍾,她束起散發,衣冠楚楚地重新出現在帶緣麵前。


    海上風大,才揚起手將一綹發撥到耳後,眼尖的帶緣不意瞥見黃梨江手腕的繩環,大驚小怪道:」公子,你手上那是——」


    黃梨江錯愕地用衣袖遮住手腕。」沒什麽——」


    「是如意不吧!」帶緣笑著卷起自個兒衣袖子,黑瘦手腕上也戴著一隻繩環,但款式與黃梨江手上的不同。」原來殿下也有送給公子啊。」他絲毫沒發覺黃梨江臉上的表情瞬間有多麽奇妙。」我還道隻送給我一個人哩。想想也對,怎麽可能隻有我有,等會兒也去問問龍大人和朱大人,說不定他們也都有哩。」


    換句話說,這繩環,根本人人都有。


    「帶緣,」黃梨江謹慎地問:」你的環也是殿下送的?」見帶緣點頭,她又問:」殿下是怎麽說的,關於這環的功效?」


    帶緣毫不猶豫地迴答:」殿下說,戴上這環的人可以長命百歲,運氣好到擋都擋不住,還能退煞阻厄——」


    「安胎順產兼壯陽?」她提示。


    帶緣用力點頭。」對對對!有夠神奇。」


    黃梨江哭笑不得。原來開始都是她自己想太多了。真夜根本就不知道這繩環真正的意義,隻把它當成一般吉祥物隨意分贈給隨從們當獎賞。


    她撫了撫手上繩環,不確定此刻心裏的感覺是失望,還是鬆了一口氣。沒時間仔細探究,她舉步向前。


    「咱們走吧,帶我去殿下身邊。」否則船這麽大,也不知道此刻他人在甲板上哪個地方。


    帶緣機伶道:」公子隨我來。」


    麒麟笑意盈盈地站在宰相婁歡身邊。


    這一迴,是真的要分別了。在岐州與海夷交界的海域上,她舉酒向海童及真夜告別。


    護送天朝使者的般隻暫時下了錨,大船旁,不知何時停泊了另一艘一模一樣的海船,正是岐州的水師。


    「海童將軍,雖然四方夷主五年才須進京一次,但你我交情不薄,你若得空時,不妨經常來京裏看我。」麒麟期盼道。她難得離京一迴,這趟還沒走到海夷就得迴頭了,實在有些可惜。


    「若有機會,也歡迎陛下來我海夷作客。」海童誠摯地邀請。


    其實,她們倆都明白,要再相見實是困難,身為一國之君與一方之主,她們都有自身的責任要背負,無法輕言離開。


    但心中懷有一份期盼,總是好的。麒麟笑道:」這是一定的,有生之年,我必定會走完皇朝每一寸國土,也必定會找機會拜訪將軍的島域。」


    皇朝與四方夷之間雖有君臣名分,但實際上並不插手幹預四方夷內政。兩方基本上可算是平等的。


    「屆時,海童必定恭候陛下聖駕。」眨了眨眼,海童又笑道:」或者,等陛下大婚之日,海童也將帶著賀禮赴帝京?」那一天,應該已經不遠了吧!


    麒麟好不容易才得到她宰相的首肯,自然不會因為君臣戀情被人窺破而羞赧,她坦然又得意地知道:」好好好。」


    一旁的宰相大人卻有意見。」陛下,容臣提醒,大婚時日未定,還需讓卜師占過吉日才行。」有時占卜的情況若不順利,拖個兩、三年也是有可能的。盡管他已經對麒麟卸甲投降,但麒麟既是君王,就仍受天命的約束。


    真也也道:」至於我呢,就先預祝兩位永結同心。當然,我預贈的那份禮物,要等麒麟大婚時才能打開喔。」


    皇朝與天朝兩國距離太遠,一來一往之間,至少要花上數月,能否再有機會踏上皇朝大陸,不是真夜一個人說了就算,是以早在離開帝京前夕,真夜已經預備了一份賀禮送給麒麟了。


    麒麟笑道:」我已經等不及想偷看真夜到底送了什麽給我呢。」


    聞言,婁歡微微挑眉。」太子早已預贈賀禮?」麒麟就那麽胸有成竹?假使他一輩子不答應……


    「不會的。」麒麟對心愛的太傅微笑。」我意誌夠堅定,那九道聖旨,不也真的把你逼來了麽?太傅,你注定是我的人。」


    「麒麟好不害臊。」真夜十分欽佩麒麟竟有這樣的勇氣。


    隻見這對君臣雖然沒有肢體上的接觸,但眼底深藏的情意與對彼此的關切,早已道盡千言萬語。


    「真夜有一天也會如我這般。」麒麟笑道。


    她心裏坦蕩,不在乎未來史書上會怎麽記寫她這個威逼大臣為夫的帝王。


    人,隻有活在當下才是最重要的。她既然愛婁歡,就不容許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放棄自己一心的追求。


    「遠隔兩地,我沒辦法誇口說,我會支持你這樣的話,因為說了也沒用,但我相信真夜必定會排除萬難,堅定信念走自己的路。」頓了頓,她眼神溫和道:」我所認識的真夜是那樣一個內心通透的人,今日別後,也許難再相見,我誠心祝福你,多保重。」


    真夜的確知道自己未來該走哪一條路,然而,那將是一條孤獨的道路。分別在即,他不談自己,隻溫聲道:」你也是,保重了。麒麟,我很高興能認識你。」


    兩人雙手交握了片刻,眼中有著真摯的友誼。


    一旁,婁歡提醒:」三天後將有日食發生,殿下屆時應該還在海夷島域,據聞海夷人不畏黑日,海童將軍,真夜殿下與天朝使臣就請你盡力幫忙了。」對一名儲君來說,能在日食發生時避開全蝕的片刻,還是比較令人安心的。


    「相爺請放心,海童知道該怎麽做。」


    海女尊夫、尊地、尊海,對大自然的變化再熟悉不過。她們明白天象的變化隻是某些必然的現象,日食不必然代表君王失德。但大多數的國家對日食都有些忌諱,天朝應該也不例外。


    真夜倒是不怎麽在意,他笑道:」我天朝對日食的處理確實相當慎重,但我個人以為,日食的發生未嚐不是好事,成事在天,謀事在人,往往,人禍比天災更可怕 ,唯有時時省察自身的作為,才能避免無謂的災禍。」


    聞言,眾人紛紛點頭,表示讚同。


    此時,沐清影帶著岐州的水師將領一道走了過來。」陛下、相爺,船已經準備好了。」


    婁歡點頭。」有勞州牧了。」


    「這是應該的。」沐清影恭敬地說。」小司馬會代臣護送明光太子到海夷島域。」他抬起頭看了海童一眼,又道:」海童將軍,後會有期了。」


    「州牧心裏想說的,應該是『後會無期』吧。」海童語帶嘲弄,正想撇開臉時,就見到真夜身邊那位美公子急匆匆往這兒趕來。


    真夜也看見了。隻一瞬間,海童就明白這位太子是如何看待那名女公子的。


    這才是真正記掛一個人在心上的表現。


    瞧,黃梨江才剛現身,真夜眼底的神采已跟前一刻完全不一樣,隻不知他自己知道否?


    匆忙趕到甲板上的黃梨江,一到場就發現自己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不禁有點嚴謹起來。」呃,殿下,您召見小人?」


    「可不是,」真夜凝視他倉促理裝的美侍讀,調侃道:」哪有主子都起身好一會兒了,帶在身邊的侍讀卻還在唿唿大睡的道理,更別說,我們是客,皇朝君臣是主,如今主人要離開了,客人怎能夠不出來道一聲再見?」


    盡管,她若真的睡晚了,也是因為他讓她一整夜心緒不寧。


    然而這些理由都不能成為藉口。沒反駁真夜,黃梨江恭順地向皇朝君臣行禮問候:」陛下、相爺,請恕小臣來遲。」聽說沐清影也將跟隨麒麟返迴岐州,她又首:」沐大人,這段時日,承蒙您照顧了。」


    沐清影微笑頷首。


    麒麟則笑道:」小梨子,你確定不歸化我朝麽?以你這般人品,在我皇朝定能飛黃騰達,一世顯貴。」


    「承蒙陛下厚愛,但小臣在天朝一樣能有飛黃騰達、一世顯貴的機會。」


    盡管早知道黃梨江會這麽迴答,可麒麟還是想逗逗她。


    「要不,真夜你留下來,我是皇朝第一位女性帝王,應該也有權力像過去的國君一樣,坐擁後宮眾多美男。」話還未說完,連婁歡都微微皺眉,但麒麟絲毫不以為意,隻笑著問:」如何?你若願意留下,我就在後宮裏給你留個位置。」


    真夜不答反問:」你覺得這個建議怎麽樣?」問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美侍讀黃梨江。


    「說實話,殿下在天朝未必能像在皇朝這般逍遙自在,若能成為麒麟陛下的後宮男寵,必然十分愜意。」她這席話說得過於輕鬆了,這不是平時她會講的話。果然,她接著說,」可惜身邊天朝陪使,我們有責任護送殿下平安返國。」她迴頭唿喊:」帶緣!」


    眾人順著她視線望去,隻見帶緣與龍英、朱鈺站在一塊,手上還拿著一捆粗繩,仿佛隨時準備冒著死罪」以下犯上」。


    「殿下是要隨我等迴國,還是留在皇朝,當一名後宮男寵?」


    「嗬。」真夜笑了出聲,忍不住伸手揉亂少女頭發。」麒麟開玩笑的,你也當真?」


    黃梨江怎會不明白麒麟與真夜不是在開玩笑。可是身為隨從,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轉過身,她再度恭身行禮道:」小臣逾矩了,請陛下見諒。」


    麒麟大方笑道:」真夜身邊有你為他設想,我很替他慶幸。」不喜歡打官腔,她走上前,握住黃梨江雙手,低聲說著悄悄話:」小梨子,好好照顧他——雖然我知道,你一定會。」


    「呃,陛——」


    「叫我麒麟。」


    黃梨江叫不出口。麒麟用眼神再三催促,她才勉強喊了一次。」麒麟……」


    「好聽極了!我就愛自己名字從別人口中喊出來的感覺。」麒麟樂道,不意探觸到一個繩狀的東西,她了然於心道:」啊,是如意環呢,你可知道繩環的功效?」


    黃梨江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麒麟附耳低語:」戴上這環,可以長命百歲、退煞阻厄,運氣好到擋都擋不住。你好好保管,日後定然能驗證它的神效。」說罷,她帶著掩不住的笑意走迴婁太傅身邊,愉快地道:」可以迴去了。」


    婁歡不自覺流露出一絲寵溺道:」謝天謝地。」


    再三告別後,他帶著麒麟與沐清影一起登上另一艘船,準備返迴歧州,預備救日的行動。


    而這頭,分道駛往海夷島域的船上,真夜有點無奈地看著帶緣、龍英和朱鈺一道卷起袖子,露出他昨晚送給他們的繩環。


    四個人圍成一圈,仔細比較著繩環款式的差異。


    此時他們壓根兒沒想到,皇朝的如意環會在不久後,成為天朝王都最流行的奇物。


    五日後,當他們穿過海夷島域,來到島域極西的臨波港時,張將軍已經在港邊恭候使臣一行人。


    真夜才上船便注意到。」張將軍,為何船員們耳朵裏都塞著棉花?」


    那將軍迴答:」啟稟殿下,海女的歌聲太難抵抗,不塞住耳朵,隻怕船員們會棄船私逃。」


    「原來如此。」真夜又問了一些天朝水師在海夷島域發生的事,張將軍治軍嚴謹,因此盡管海女歌聲動人,但僅有兩個船員想留在海夷,不迴去了。這兩名船員在天朝時並未婚娶,家中也沒有人等著他們迴去,因此真夜叫來了那兩人,仔細詢問後,同意讓他們留在海夷,與島上女子共組家庭。


    最後,真夜又問起:」我交代的事呢?」他們希望這趟迴航的路上,又發生先前那種脫衣驗身的事。


    「末將已將那鳥祭師移送到另外一艘使船上了,迴程路上,殿下不會再看見他。」


    「很好。那麽,準備返航吧。」


    返迴天朝,去麵對未來即將掀起的變數。


    即將年滿二十,在太廟前行冠禮的他,沒有一件事情能逃避得了。該來的,總是會來。這段此生不會再有的海上旅程,是該結束的時候了。


    「小梨子!」他突然喊道。


    「殿下?」黃梨江飛快地出現在他視線內。在人前,她總習慣不叫他的名字,劃清主徒的界線。


    「小梨子。」他笑嘻嘻又喊一聲。


    隻見他美侍讀略擰起眉,方要正色以對,真夜卻道:」真好,你在這裏。」


    「呃?」什麽意思?黃梨江疑惑地看著真夜眼中一閃而逝的傷感。


    「我有時忍不住會想,若有一天我迴過頭時,你不在我身後的話,我該怎麽辦?」


    「……」


    「小梨子。」他輕喚。」小梨子,你別惱,我隻是有點兒……」寂寞。


    「有點兒怎麽?」黃梨江難掩關切地問。


    「我頭有點疼,你可以過來扶著我麽?」他可憐兮兮地說。


    「是暈船麽?海童將軍的定海丹很有效。」黃梨江邊說著,邊要從腰際的小藥包裏取丹藥出來。


    真夜微笑地按住她忙碌的小手。」先不要忙,丹藥珍貴,這一趟迴程的航路還要好一段時間,你和帶緣容易暈船,那定海丹你好好收著。」


    「可是,你不是說你有點頭疼?」


    「也不一定就是暈船啊。」


    「那,我去叫隨行的太醫。」


    「不必,我知道該怎麽治。」


    「怎麽治?」


    「你肩膀借我。」


    「……做什麽?」她警覺起來,遲疑地看著有過太多劣行記錄的太子爺。


    「你先說清楚要做什麽。」


    真放覺得他美侍讀那略帶防備的表情非常有意思。


    真怕以後會看不到這麽有意思的表情,怕她沒辦法永遠都站在他的身後,讓他一迴過頭就能看見她。


    「我想迴艙房躺一下,床枕不舒服,想借你肩膀靠一下。」他離開甲板,果真往艙房方向走去。


    黃梨江追在他身後。」你床枕是從東宮裏帶出來的。」


    當初就是怕他會認床,才會連同他慣睡的床枕也一並帶出門。之前可沒聽他抱怨過床枕不舒服的事。


    「所以說,以前就睡得不好了呀!」真夜抱怨道。


    「啊,是麽?你睡不好?」所以才老是想要夜遊?


    「我還以為你知道呢。」真夜耍著太子脾氣,嬌慣起來,大步走進他專用的船艙裏。


    「你不講,我怎麽會知道!」黃梨江一路追進了艙房。


    「我以為,你常陪我睡,應該會知道才是。」真夜往後坐在鋪著軟被的床榻上,耍著性子拆掉綁痛他頭皮的束發,任黑發披散而下。」可見你根本沒關心我。」


    「我沒關心你?」這話他怎說得出口!她黃梨江自四年前入東宮以來,可說為他盡心盡力,鞠躬盡瘁,就連陪睡這種事,她也都做了。已經做得這麽多,而他竟然嫌不夠,竟還敢在她麵前如此傲嬌!


    「不然你怎麽不知道我會頭痛的事?」


    「你說話老是顛三倒四,誰會信你。」


    「……小梨子,我真的有點頭疼。」頭疼是真的,不過此刻主要是因為束發太久的緣故。但這一點,她不必知道。


    見真夜臉上果真有那麽一絲痛苦,絞著手,片刻,她旋過身。」我還是去叫太醫——」


    「別,」真夜一個箭步上前,手臂圈住亟欲離開的侍讀,長腿同時一掃,踢上艙門。」不要麻煩,陪我躺一會兒。一會兒就好。」好一段時間沒與她同睡了,等迴到天朝後,或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被人熊抱住,又聽他語氣有些哀求的意味,不該心軟的,但黃梨江還是歎了口氣。」好吧,可是隻能躺一會兒喔。」否則太子和侍讀大白天就窩在艙房裏睡覺的事,若被別人知道了,鐵定往歪處想。


    真夜沒想到她竟然真的答應了。


    黃梨江迴轉過身,催促著有些呆愣的他,往後頭床鋪退去。


    看著黃梨江俯身為他整理被褥時,真夜良心有點忐忑地道:」小梨子,我看還是算了,你的名節……」


    「我哪還有什麽名節可言。」該睡的都睡過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名節這種東西對她來說根本沒有意義,她又不嫁人。


    「話不能這麽說……你畢竟是個……」真夜頓了一頓,才道:」是個名門子弟。」


    她哪裏還管得著名不名門。當她陪著真夜走完這一趟海路後,就算出身名門也不能改變她是真夜的侍讀這樣的事。已經沒辦法迴頭了,盡管真夜確實是個不怎麽樣的太子,但他待她極好,她也是明白的。


    這叫她怎麽開口,說她將離開他去赴考科舉,不想一輩子隻當一個沒有力量的東宮侍讀。


    手腳爽利地鋪好被褥,她脫鞋上床,扯掉束發,拉開軟被一角,坐在床沿。


    「快來呀,你不是想躺一會兒?」她催促道。趕快躺完,趕快放她走。


    明知道他的小梨子心裏沒有邪念,純粹隻是一時心軟。


    然而他是個即將成年的男子,而她又是個美人,此刻不僅披垂著一頭極美的青絲坐在他床邊,甚至還叫他」快一點」,實在很難不令人想入非非,蠢蠢欲動啊。


    「你在磨蹭什麽?快過來呀!」等不及他遲疑,她倏地起身,拉著太子爺一起滾上床鋪。


    將自己的手臂與肩膀大方借給真夜枕著,黃梨江半命令、半威協道:」要是等會兒你還會頭疼,我就要去找太醫過來了喔。」


    「小梨子,別這麽急。」真夜埋首她頸邊,哭笑不得地道:」慢慢來會比較舒適。」


    「我跟你睡,又不是為了我的舒適。」全然沒想到這番話有多麽引人遐思。


    「那不然,是為了什麽?」真夜悄悄將手圈上她纖細的腰身,略翻過身軀,讓兩人得以並肩躺在床鋪上。


    「當然是為了你的舒適啊。」不然她何須這麽犧牲!


    若非他說頭疼……以前他也說過頭疼,可當時她沒相信……真夜說起話來,有時實在難分辨話中真假,但他晚上確實睡得不安穩,也許他說早起時會犯頭疼,也不是沒可能的事。


    帶緣雖然伺候得十分周到,但這位大爺不見得每一件事都會讓人知曉。萬一他真有頭疾又不說……等一會兒還是去找太醫過來看看吧。


    心又軟了。不僅讓他枕著她的肩,另一隻空閑的手還主動探進他發絲裏,按摩他緊繃的頭皮,令他連連發出愉悅的歎息。


    「啊,小梨子,好舒服。」她果真伺候得他極為舒適,讓他差點就要忘記了該把持的分寸。


    她以指腹細心揉摩著他可能犯頭疼的部位。」老是像個孩子一樣,真不知道該拿你怎麽辦好。」忍不住嘀咕。


    真夜從沒感覺這麽輕鬆愉快過。他由著她嘀咕,也由著她寵慣他,她的每一個碰觸,都溫柔得教他幾乎為之心痛。假如他不是太子,不是生在看似富貴奢華、實則人心險惡的皇家裏,隻是一名平凡人,可以盡情一切去實現年少時的夢想,該有多好!


    「……小梨子,你喜歡我送你的如意環麽?」盡管不該問的,但還是忍不住想知道。


    指尖動作稍停,她沒費事去看還戴在自己腕上的繩環。


    「你是說那人人有賞的繩環?」迴過神來。指尖撫過他長柳似的眉峰。這是一對毫無霸氣的眉形,卻意外地符合真夜的性了。


    「呃,是啊。」人人有賞……


    「謝謝。」


    「為什麽道謝?」


    「很好看,我喜歡。」既然人人有賞,她也決定隻把它當一般饋贈來看。


    「那,好極。」真夜放鬆地閉起眼睛,困意無預期襲來。」我睡一個時辰就好,別讓我晝寢太久……」這是他入睡前最後說的一句話。


    我明白。她心裏如是說道。但真夜已經睡著了,她不想吵醒他。


    做個好夢吧,真夜。


    這趟漫長的海路之行像一場夢似的,等迴到天朝,就是該醒來的時候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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