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萍就是付萍。她幾乎沒用多大的力,就製服了市總工會那個自恃清高、目中無人的任主席,這多少讓吳鏞感到意外。

    在他們吵架的第二天,付萍就去了市總工會,直接去找任主席。

    “任主席,我是吳鏞的妻子,請問,我愛人的工作你到底什麽時候安排?”付萍一踏進任主席辦公室的房門,就大聲嚷著。

    任主席被這個突然闖進自己辦公室的女人的高聲給鎮住了,半晌才緩過神來。

    “吳鏞的事他自己可以來找,你來幹什麽?”

    “你說我來幹什麽?我來找你說理的。我丈夫是部隊轉業軍人,拿著組織介紹信來報到的,憑什麽不安排工作?”付萍越說聲音越大。

    任主席走了過去,掩住了自己的房門。他滴溜著眼,想著對策。

    看來,來者不善呀,如果讓她繼續大吵大鬧,且不說影響機關秩序,就是自己的臉麵也會給掃盡的。俗話說,男不和女鬥,好漢不吃眼前虧,還是先忽悠住她,把她穩住再說。

    “哦,站著和坐下一樣說,聲大與聲小都一樣,你還是先坐下,有話好好說。”任主席端了一杯茶水,放在茶幾上,打著手勢,示意她坐下。

    付萍看到對方軟了,便坐了下來。她放低了聲音。“你說,我愛人工作的事到底怎麽辦?我們也不難為你,如果你難安排,就給我寫個東西,我就去市委,找馮書記。”盡管音量沒有剛才那樣高亢,但語氣強硬得像要戳傷對方似的。

    “哦,市委馮書記,你跟他是什麽關係?”任主席驚訝地問。

    付萍看見對方上了套,故意賣開了關子:“你說我跟他能是什麽關係?他是領導,我是群眾,是領導和群眾的關係呀。”

    哼,吹牛也不知道上稅?區區一個紡織廠的女工,怎麽會認識市委馮書記?要是真的認識,以吳鏞的職業,放得公檢法那麽好的係統不去,來這窮工會幹嘛呀,該不會是她在玩弄狐假虎威,用大龜嚇唬傻女子的把戲吧,我才不會上當呢。可仔細一想,不對呀,如果這女人與馮副書記不認識,她敢這樣趾高氣揚地跟我大喊大鬧嗎?工會是比公檢法寒酸了些,可工作卻清閑舒服,不會沒黑沒夜的,風裏來,雨裏去,整天提著腦袋幹事。一個搞保衛的能分到工會,看來此人一定有來頭。寧可錯信一千,不可放過一個,萬一他們與馮副書記真的有關係,咱這不是像黃繼光那樣給槍眼上撞嗎?想到這,任主席站起身來,笑著給付萍說:“你先迴吧。我們開個黨組會研究一下。”

    “什麽時候可以答複我?”付萍盯著任主席問。“三兩天吧。你把電話給我留下。”

    “我沒電話,你給我發傳唿吧。”她站起身來,像是在自家一樣,順手拿起筆,在辦公桌上的一張空白紙上寫了個號碼。“我再信你一次。給你兩天時間研究。後天我照來,聽候答複!”付萍說罷,頭也沒迴,徑直走出了任主席的辦公室。

    “這個女人……不尋呀常……”望著付萍的背影,任主席一邊把那張紙疊好,一邊哼起了《沙家浜》裏刁德一的那句唱腔。

    這個任主席算是個官痞,在行政機關工作了二十多年,深諳為官之道。就說他這個縣級幹部吧,也是通過暗箱操作得來的。

    起初,他僅僅是政府一個部門的小科員。當時他們局局長的家庭是個“一頭沉”,妻子和兒女都在農村。為了進步,他挖空心思,甚至甘當局長家的長工,替人家幹一些髒活、累活。就說夏收、和秋收吧,用不著招唿,他就去局長的老家幫忙收獲,感動得局長破格給了他一個秘書科長。

    有了這個職務,他便開始實施新的行動。一方麵,繼續巴結局長,另一方麵利用他所發明的政治經濟學原理,開始了政治投資。他通過借錢等手段,籌集了一些錢,準備通過省上一個熟人的引薦,送給了市委組織部長。可幫他牽線的人說:“你的那麽多的票子給領導,領導怎麽接?況且,現在的領導家裏都沒有驗鈔機,即使有,也不便在你當麵查驗,萬一哪張是假的花不出去,到時候不僅錢等於白送事小,弄不好還會砸了自己的牌子。聽我的,現在銀行裏開展了刷卡新業務,你去辦個銀行卡去吧,把錢存在卡上,然後把卡和密碼給他,這樣整在。”

    “是呀,我怎麽就沒想到這一層呢?”他聽從了這個牽線人的勸告,辦了一個銀行卡,然後把卡和密碼放在信封裏,在登門拜訪時,把信封交給了組織部長。

    組織部長先是不接,在他苦苦的請求下,最後還是收下了那份禮。

    這禮還真的沒白送,不久,他就被提拔為市總工會的副主席。

    “什麽破單位,去那既沒有權,也沒有錢,還不是白白耽擱了前程,真是不劃算。”他起初有些想不通。

    組織部長看出了他的心思,在跟他談話時叮嚀道:“市總工會這個部門雖然清貧些,但很重要,它是我們黨聯係工人階級的一個群團組織。現在,老主席年歲大了,外縣想迴來的那些書記和縣長都覬覦那些好的位子,對這裏不怎麽熱心。你要好好幹,守住這塊土地,我寄予你很大的希望。”

    是呀。有道是,有窮廟沒有窮方丈。隻要有權,還愁沒錢花?現在部門越好,副職的實權越小,有的甚至還不如一個科長。雖說市總工會算不上什麽重要部門,可這畢竟是個機關,手下管的能人多的是,有高級技工,職工文學藝術家,不僅可以利用職權,在市級各大企業辦一些諸如招工之類的事,而且一年不掏錢,弄上幾幅好一點字畫那還不易如反掌?再說,隻要占好了這個位子,要不了兩年,隻要老主席一退,誰能從我手中把主席的位子搶走?到時候,這工會的天,不就是我任家的天了?

    組織部長的話讓他茅塞頓開,他愉快地走上了這個工作崗位。此後,他便穿梭於各大企業,與其說是指導工作,倒不如說是拉關係,走後門,從中獲得一定數目的“勞務費”、“牽線費”。除此之外,他還利用手中的權利,通過工人書法家、藝術家,以各種名義從市書法家協會和美術家協會的會員手中,索要了大量的書畫作品。一時間,他搖身一變竟成了秦陽市藝術作品的收藏家。當然,他也借機巴結有關領導,不僅給他們送禮,還給他們送一些裝裱好的名人名字畫。

    一年以後,在老主席退下後,他如願以償地當上了秦陽市總工會主席。從此,他開始利用職權,全方位地收獲著利益,其中包括原來政治投資剩餘的成本,和由此所產生的豐厚的利潤。

    在他的用人思想裏,有三種人是必須考慮重用的:第一種是有背景的。這些人你惹不起,你要想進步,還要靠他們幫忙。第二種是走狗型的。這些人唯命是從,你想讓他咬誰,他便咬誰,要想安安穩穩地做自己的官,還得靠他們撐腰。第三種是實幹的。單位的事總得有人幹,離了這些人也不行。但是,不管是誰,也不管他屬於哪個類型,誰要想進步就必須遵循常規,先“上貨”。

    當吳鏞拿著軍轉辦的介紹信報到時,他一肚子的不高興。心想,你就是進廟也得先花錢買把香吧。一個轉業幹部耍得也太大了,竟然以保衛科長自居,光著手,裝著一包煙,大搖大擺地就要來上班。你認為這總工會的門,是專給你家開的?所以,剛開始,他便冷冷地把吳鏞碰了迴去。本想著這家夥碰壁後會有所醒悟,誰知他卻麻木不仁。正當他準備給吳鏞再次下套時,沒想到付萍找上門來了。

    從付萍說話的口氣裏,他隱隱約約得到了這樣的信息,這個吳鏞是有背景的,他不僅是個高幹子弟,好像與市委馮副書記也有關係。如果吳鏞真的是個人才,如果他真的跟馮副書記有什麽關係,那麽他就起碼同時具備了第一、第三兩個條件,不僅可以給自己當長工,或許以後調教一下,還能成為自己的一條走狗呢。更重要的是可以用他,拉近自己與馮副書記的關係。馮副書記是市委主管組織的副書記,像總工會主席這級領導的官帽,憑馮副書記一句話可能要戴就戴上了,要摘就摘下了。控製住吳鏞,就等於搭上了與馮副書記聯係的橋梁,這可是好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事呀。再說,這個吳鏞的妻子盡管脾氣不怎麽好,可還是有姿色的,看著她也可以賞心悅目。想著想著,他把辦公室主任叫了過來。

    “你記一下,把吳鏞放在組聯部,他在部隊是個正營,先讓他做個副部長吧。”

    “不開會了嗎?”辦公室主任問。

    “不了。這幾天馬副主席出差了,黨組成員就咱們三個人。我們兩個同意了,迴頭等他迴來給他通知一下就是了。”

    “行。”辦公室主任退了下去。

    當天晚上,他就給付萍發了傳唿,把這則好消息通報給了她。同時約她一起去芙蓉館就餐。付萍表示感謝,愉快地答應了他。

    這天晚上,他們在一起吃得很開心。付萍一改往日的潑悍,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又說又笑,變著法子,讓任主席多喝了幾杯酒,樂得任主席不僅買了單,還請她去卡拉ok廳唱歌。

    “大妹子,別客氣。如果你不嫌棄,以後有事就給你這個哥哥說,隻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竭盡全力。”臨別時,他緊緊握著付萍的手,不想放開。

    “好,我認你這個大哥哥了。你可別反悔。”

    “不會的。先讓吳鏞在組聯部做副部長。用不了多長時間,老田一退我就讓他做部長。”

    “謝謝任哥。”付萍笑眯眯地點著頭。

    任主席沒有食言,他開始還真把吳鏞作為重點對象進行培養,不僅在單位內部對他給以重用,就連外出也讓他緊隨其後。一時間,在外人看來,吳鏞簡直是任主席同胞弟兄一般,成了他的影子。

    吳鏞畢竟是軍人,他知道尊重上級、服從命令是下級的天職,所以,剛到單位時對任主席言聽計從。可時間長了,他慢慢發現,這個任主席,不僅獨裁,不給馬副主席一點權力,而且利欲熏心,常常利用職務之便,背著馬副主席以權謀私,腐化墮落,把工會的錢當作自己的,甚至連自己買的內衣褲頭也都要變著法子開票報銷。起初,他還忍不住不時給任主席提醒,誰知人家不僅根本不理這個茬,還漸漸地疏遠了他。

    中國的軍人,不同於從基層上來的工農幹部,他們缺乏地方工作經驗。對於世俗的那一套,諸如買官、賣官、索賄、行賄、坑蒙拐騙、魚肉百姓等行徑,他們一百個看不慣,不是口誅,便是筆伐。因此,在物欲橫流的時代,特別是那歪風邪氣比較盛行的單位,他們隻是給領導們幹活的奴隸,很難有大的作為,不少人甚至為此犧牲自己的政治生命。盡管吳鏞也算個官家子弟,自己在部隊也當過幾年的團保衛科長,可他終究是一個軍人,隻懂得部隊的紀律,根本不懂得地方官場的行情,畢竟這裏的一切要比部隊複雜得多。

    道不同,不能為謀。吳鏞開始重新審視自己,審視這個社會。

    在他看來,有些貪官比起妓女更為可憎。妓女以身賺錢,雖然賺來的錢是肮髒的,但她們大都知道羞恥,往往背著人在陰暗處交易,況且為了每一分錢都付出一定的代價,誰像那些貪官,不知廉恥,吃著公家的飯,穿著公家的衣,花著公家的錢,坐著公家的車,在台子上講話時冠冕堂皇,可私下卻要利用黨和人民給予的權力,以權謀私、索賄受賄,真是無恥之極。

    性情耿直的吳鏞,不但不願與領導同流合汙,而且還時常在總工會主辦的《職工文化》雜誌上,寫些雜文抨擊官場腐敗。無意之中,任主席的形象被對號入座在他的雜文之中。

    你說就市總工會這個小單位,事情一個人都不夠管,咋能啥事都公開,進行民主決策呢?既然民主決策,那還要主席幹啥?

    看到報紙上那一篇篇犀利的雜文,想起吳鏞平時給自己所提的一個個建議,任主席生氣極了,有時禁不住破口大罵。

    真是吃誰飯砸誰鍋,恩將仇報,不知好歹的東西。本想讓你成為鐵杆,誰料到你竟是炸彈,看來,我得對你打壓了。

    後來,任主席果真將吳鏞劃到圈圈之外。出於付萍的麵子,他沒有下狠手,而是讓付萍好好從旁敲打敲打吳鏞,讓他識相點。同時,他告訴自己的親信們,凡事不要告訴吳鏞,因為他背景複雜,讓他知道事多了,對誰都不會好。

    付萍聽了任主席的訴說後怒火中燒,大罵吳鏞沒本事,是個連軟飯都不會吃的笨蛋,放著光明大道不走,偏要走那獨木橋。罵完丈夫後,付萍又一口一個哥哥地跟著任主席去打牌。

    政治是不好玩的,也不是誰都能玩的,還是從速遠離的好。

    自從那些雜文發表後,吳鏞像進了風箱的老鼠,兩頭受氣,他已經心灰意冷。漸漸地,他對單位的事漠不關心,也與妻子不再進行溝通。他利用出差的機會,去峨眉山的普賢寺專門請了一個玉觀音戴在身上。平時除了工作之外,便把自己關在那隻有二十幾個平方米大的宿舍裏,一門心思地學習起佛經,並練起書法和美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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