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春出差了,他是為公司調運木材去了雲南省麗江。臨走時,他把女兒送迴了老家交給母親看管。家裏隻剩下李英蓮一個人。

    從穿著秋衣入滇,到早晚披著棉衣進山,轉眼間,方知春來雲南麗江已經兩個多月了。

    兩個多月來,他經常馬不停蹄地穿梭於雲杉坪林場和大理之間,不是訂木材,就是聯係車皮,整天像遊子一樣,走哪吃哪,走哪歇哪,幾乎沒有個固定的窩,好不容易發走了十多個車皮,這才有機會稍微喘口氣。為了等待公司的第二筆匯款,他下榻在麗江玉龍橋附近的一家“古城客棧”裏。

    兩個多月來,他無數次經過麗江,可無暇駐足好好看看這裏,看看這個上帝創造的堪稱世界之首的地理奇觀,看看這個大自然鬼斧神琢的壯舉。在過去的道聽途說中,他隻知道這是一個神秘的古鎮。一個有著八百多年曆史,一直靜靜地佇立在滇西北海拔3000多米的高原上的古鎮。現在他終於有時間,翻閱這裏的曆史,品讀這裏的文化,欣賞這裏的風光,感受蕩漾在這裏山水之間的那股特殊氣息。

    他買了一本《麗江遊覽》,仔細閱讀書中的文字、圖片和景點介紹,先讓自己的思維順著書本上的文字走進納西族,走進東巴文化,走進這座神奇色彩的古鎮,然後,拿著導遊圖,出了客棧,來到了玉龍廣場。

    相傳麗江古鎮最初建於宋末元初,興盛於明清,距今大約有800年的曆史。這裏四周青山環繞,鎮中碧水瀅瀅,宛如一方碧玉大硯,因硯與研諧音,最初便起名為“大研鎮”。

    據說這裏的世襲統治者姓木,由於城牆的形狀像個“口”字,“木”在“口”中則形成“困”字,這樣顯得不吉利,所以便沒有修築城牆,麗江古鎮因之成為眾多中國曆史文化名城中,唯一沒有城牆的古城。

    兩架大水車隨著日月的升起和降落,一圈一圈地旋轉個不停,那一筒筒清澈的河水在車輪的旋轉中,一會被高高托起,一會又如玉珠一樣被傾瀉而下,一條來自玉龍雪山的玉河水,由此而被一分為三,蜿蜒穿城,隨後又分成無數小的支流,像血脈一樣,環鎮越街,入戶繞院,濡養著這塊土地和生活在這裏的人民。

    在各個河道上,每隔一段都架設著一個橋,有大到數十米的,有小到幾尺的;有走馬過車的石橋,也有臨時行走的木便橋。有細心人作過調查,在古城內的玉河水係上,架有350多座形式各樣、風格獨特的橋梁,每平方公裏橋的數量比全國著名風景城市蘇州還要多。

    與條條河道結伴而行的,是麗江的街道。這裏主要的街道是以一個叫四方街的地方為中心,依河水的來龍去脈進行城建規劃的,路麵用五花石塊鋪設而成。街邊是民居建築,這些建築仍保留著明清時的風貌,融合了納西、白、漢等民族建築藝術的精華,多為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走馬轉角的土木結構瓦屋麵樓房。每家門前院外,都栽有柳樹,植有鮮花,形成了“戶戶門前有溪水,花團錦繡引蝶來,小橋垂柳玉河畔,村姑秀影映渠麵”的高原水鄉景色,為這座古城贏得了“高原姑蘇城”、“遠東威尼斯”的美譽。

    麗江古城是納西族的主要聚居區,在這裏隨處可見那些由象形符號、標音符號、和附加符號組成的東巴文字,這是當今世界上僅存的還流傳在民間的活的象形文字,它為這座城市增添了幾分神奇,幾分魅力。

    其實,麗江的神奇不僅僅局限於此,在麗江轄區風景旖旎的瀘沽湖畔,世居著具有原始母係氏族特征的摩梭人,他們至今還保留著以情為主、自由結合、隨意而散的“阿夏婚姻”。據說,建立阿夏關係的男男女女,各自平時都與母親一起生活,男方暮來朝去,隻在女方家過夜,所生的兒女也一概由女方撫養,所以,有人戲說這裏的孩子隻有舅舅而沒有父親。

    盡管納西族人不搞這個所謂的走婚,但在過去,這裏的男女青年在婚前,卻有社交的自由,他們往往通過一定的公眾場合初識,然後相約於山坡和田野,對歌彈弦,互贈情物,傾訴衷腸。後來,由於漢族文化觀念的滲透和影響,一夫一妻、近親不能結婚便成為婚姻的準則。好多彼此相愛的青年男女,由於父母包辦不能成婚,便結伴到玉龍山或村寨附近風景秀麗的地方殉情,以死抗爭。傳說中,納西族情死的開山鼻祖開美和於勒排就在人間仙境的玉龍山雲杉坪找到了歸宿,走上了通往幸福的黃泉之路。

    方知春先走進鎮上的郵電局,給遠在千裏之外的妻子發了一封信。這是他來雲南以來給妻子發的第10封信。

    離開秦陽時,他就默默地給自己定下規矩,不管忙否,每個星期都要保證給家裏寫一封信,目的不僅僅是為了報平安,更重要的是加強與妻子的溝通和交流。

    起初,李英蓮還按時迴信,囑咐他一人在外,多加保重,這多少讓他漂泊的心得到了安慰。誰想到後來,她的迴信越來越少,即使偶爾迴那麽一封,也好像是應付差使,語言不多,詞語單調,缺乏應有的柔情。

    且不說自己與妻子是天做地造的一對,但起碼可以說,我們也算是青梅竹馬。過去為了求學,天各一方,彼此卻魚雁傳書,如膠似漆。而今,結婚生女,暫作離別,兩人卻越發陌生。方知春每想到這,心裏就覺得有些苦澀。

    英蓮,這到底是怎麽迴事?是你勞累過度、身體不舒服,還是在生我的氣?

    好幾次,他利用聯係工作的便利條件,委托公司的人去家裏看望自己的妻子,看家裏有沒有什麽事。傳迴的消息說,女兒還在老家,英蓮一切尚好。

    方知春帶著滿腦的疑問,孤獨地沿著古城那用五花石鋪成的街道來迴走著,他沒有心思欣賞這裏的景色,隻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一步一步向前走著。他不知道,自己這兩條腿究竟要走到何時,走向何處?

    天黑了,夜幕籠罩下的古城愈發迷人。那家家門前高掛的大紅燈籠,以及街上形形色色的燈,紛紛亮了起來,它們照亮了古城的天,照亮了古城的柳,照亮了古城的河,也照亮了古城的石街。然而,方知春的心中依然是那樣黯然無光。

    英蓮,你和甜甜都還好嗎?我日日夜夜思念著家鄉,思念著你們,也恨不得插上翅膀飛迴秦陽。然而,不行呀,公司讓我再堅持一陣,再搞迴10個車皮木材。眼看著這批木材就要到手,我不能因為兒女私情而前功盡棄呀。有道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況且咱領著黨的工資,隻能為公司幹事呀。我實在對不起你們,請你們原諒我吧。就權當我在雪域高原的軍營裏站崗放哨吧。

    盡管他是做木材的,但這座沒有城牆的古鎮,卻沒有困住他的心。他思念家鄉、思念親人的情緒卻如長了翅膀一樣,從心裏飛出,在麗江這個古老城鎮的夜空膨脹著、蔓延著。

    “放河燈……,放河燈……”一個納西族的老太太站在橋上吆喝著。隻見她上身穿著藏青色的對襟長衫,外加紫色的半邊開收腰坎肩,下身穿著由黑、白、藍三色棉布縫製的百褶長裙,腰間束著毛織彩帶,背上披著由整塊黑色羊皮製作成的“七星”披肩,腳下穿著一雙黑色雲底靴子。

    “先生,放河燈嗎?”

    “為什麽要放河燈呢?”

    “在我們麗江有一個古老的習俗,就是當一個人思念遠方的親人和戀人的時候,隻須在城中心的這條小河裏點亮一盞河燈,這河燈就可以把放燈的人的思念和感情帶到遠方,遠方的人就可以感覺得到他的祝福。”

    “有這麽靈驗嗎?”

    “當然了,你要不要放一個?”

    “太好了!”方知春的心一下子振奮起來,他要像納西族人一樣,用這種傳統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思念之情!

    這是一盞有碗口大的蓮花形河燈,幾片綠色的荷葉,托著粉紅色的花瓣,花心插著一根紅色的蠟燭。方知春用顫抖的雙手劃著了火柴,點燃了花心那根紅蠟燭,然後,輕輕地把河燈放在河水裏,讓它隨著麗江古城河水的清波,緩緩飄向遠方。

    那小小的燭光在花心跳動著,如同天上閃爍的星辰。

    開美、於勒排,請你們的神靈在冥冥之中保佑這盞河燈吧,讓它把我深情的祝福帶給我的妻子和女兒。他望著那盞漸漸遠去的河燈,合著掌,默默地祝願著。

    我親愛的蓮,我可愛的寶貝甜甜,你們感覺到我遙遠的祝願了嗎?

    一會兒,那盞由方知春親手點燃的河燈,匯入了前麵那眾多的河燈隊伍之中。他盡力地尋覓著,誰知,那點點的河燈,連同沉入河水的星月交織在一起,模糊了他的眼睛,讓他已經分不清哪些是河燈,哪些是天上的星星,哪些是被河水篩過的碎月。

    夜色茫茫

    罩四周天邊新月如鉤

    迴憶往事恍如夢

    重尋夢境何處求

    人隔千裏路悠悠

    未曾遙問星已稀

    請明月帶問候

    思念的人兒淚常流

    夜色朦朦

    夜未盡周遭寂寞寧靜

    桌上寒燈光不明

    伴我寂寞苦孤零

    人隔千裏無音訊

    卻待遙問終無憑

    請明月代傳信

    寄我片紙兒慰離情

    此時,從玉河邊飄來了一陣歌聲,那聲音隨著流水,在寒風中顫抖著,擴散著。

    當方知春從街道上轉迴客棧時,已經燈火闌珊、月滿西樓了。

    “方大哥,你迴來了。”客棧老板的寶貝千金阿美坐在門墩上。見他迴來,阿美急忙站起了身。

    “哦,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休息?”方知春驚訝地問。

    阿美咯咯笑起聲來:“我等你呀。你幹啥去了,怎麽這麽晚才迴來?”說罷,沒等方知春迴答就轉身跑向家裏,打開他下榻的那間房門,拉開電燈,幫他鋪好床,然後,打來一盆熱水,整個過程動作輕捷麻利而又連貫,幾乎是一氣嗬成。

    方知春靜靜地打量著眼前這位納西族豆蔻少女。

    燈光下的阿美比白天顯得更加活潑可愛而富有朝氣。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盤著長辮,而是留著短發,身穿一件白色高領毛衣和一套牛仔夾克,腳上蹬著一雙白色運動鞋,臉蛋如同開放的山茶花一樣紅嫩,柳葉眉下那雙杏子般會說話的大眼睛,仿佛在對他說:“方大哥,你困了,快洗洗休息吧。”

    方知春感到了青春在自己周圍的空氣中湧動著。他客氣地對阿美說:“謝謝,天色不早了,你快去休息吧。”

    阿美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離開了方知春的房間,臨走時,用手輕輕地閉住房門。

    多麽懂事的姑娘呀,多麽有朝氣的青年。方知春望著阿美遠去的背影心裏讚歎道。

    阿美走後,方知春躺在床上,想著妻子和女兒的音容笑貌,迴味著放河燈的情景,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最後,他幹脆爬了起來,一邊獨酌起濁酒,一邊填起詞來:

    寒氣迷天,金沙水,浪起潮落。抬頭望,霧雲舒縮,玉龍騰蛇。無意南天賞霏色,一心但念關中月。盼雁字,翔躍彩雲間,別離索。

    山盟在,錦書薄,如雨淚,與誰落?望闌珊燈火,舉樽邀月。夜半高歌《如夢令》,荷畔卻見雲煙漠。放蘭舟,飛渡渭水邊,好停泊。

    就這樣,他一直折騰到淩晨醜時過後,這才打起了哈欠。

    這天晚上,方知春躺在木樓裏做了一個夢。在夢中,他依稀看到自己所放的那盞河燈,沿著渭水飄向秦陽。而在秦陽渡口,他的妻子英蓮領著女兒正在翹首迎接河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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