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59)


    五十九


    有一種極其常見、極其普遍的宿命論點,認為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一成不變的本性,認為人有善良的,有兇惡的,有聰明的,有愚蠢的,有熱情如火的,有冷若冰霜的,等等。其實,人往往不是這樣的。我們說一個人,可以說他善良的時候多於兇惡的時候,聰明的時候多於愚蠢的時候,熱情如火的時候多於冷若冰霜的時候,或者正好相反。如果我們說一個人是善良的或者聰明的,說另一個人是兇惡的或者愚蠢的,那就不對了。然而我們總是這樣把人分類。這是不合實情的。人好比河流,所有河裏的水都一樣,到處的水都一樣,可是每一條河都是有的地方狹窄有的地方寬闊,有的地方湍急有的地方平緩,有的地方清澈有的地方渾濁,有的地方冰涼有的地方溫暖。人也是這樣。每一個人身上都具有各種各樣人的本性的胚芽,有時表現出這一種本性,有時表現出那一種本性;有時變得麵目全非,其實還是原來那個人。在有些人身上,這種變化往往特別急劇。聶赫留朵夫便屬於這類人。他發生這樣的變化,有時出於生理方麵的原因,有時出於精神方麵的原因。現在他就發生了這樣的變化。


    他在法庭巧遇和第一次探望卡秋莎之後,心中出現了一種新生後的勝利感和歡樂感,如今那種感覺已經完全消失,在最近一次見麵之後上述感覺已經換成了一種恐懼感以至對她的厭惡感。他決定不再離開她,隻要她願意,他也不改變同她結婚的決心;然而他卻覺得這是一種負擔和痛苦。


    他在走訪瑪斯連尼科夫的第二天,又到監獄裏去看她。


    典獄長準許他們見麵,但不在辦公室,也不在律師事務室,而是在女監探望室。典獄長盡管心地寬厚,但這一次對待聶赫留朵夫比上一次冷淡了。顯然,聶赫留朵夫同瑪斯連尼科夫談話的結果是下了一道指示,要對此人探監多加提防。


    “見麵是可以的,”典獄長說,“不過,要是給錢的話,請照我的要求辦……至於把她調到醫院去,像上麵指示的那樣,是可以的,醫生也同意了。隻是她自己不願意,她說:‘要我去給那些討厭的家夥倒尿盆,我才不稀罕呢……’您瞧,公爵,這號兒人就是這樣的。”他補充說。


    聶赫留朵夫什麽也沒有迴答,就要求讓他去見她。典獄長叫來一名看守,聶赫留朵夫就跟著看守走進空空的女監探望室。


    瑪絲洛娃已經在裏麵,這時靜靜地、很不好意思地從鐵柵欄後麵走了出來。她走到聶赫留朵夫跟前,眼睛不看他,小聲說:


    “請原諒我,德米特裏·伊凡諾維奇,前天我說了些不好的話。”


    “不是我原諒不原諒您……”聶赫留朵夫本想說下去,可是沒有說。


    “不過,您還是不要管我的事吧。”她又說,並且使勁斜睨了他一眼,於是聶赫留朵夫又在她的眼睛裏看到緊張和憤恨的神情。


    “究竟為什麽叫我不要管您的事?”


    “就該這樣。”


    “為什麽就該這樣?”


    她又看了他一眼,他覺得那目光也是憤恨的。


    “嗯,就是這樣嘛,”她說,“您不要管我的事吧,這是我真心實意對您說的。我受不了。您再也不要這樣了。”她哆嗦著嘴唇說,接著沉默了一會兒。“這是真心話。我寧可上吊。”聶赫留朵夫覺得,她這樣斷然拒絕,說明她痛恨他,惱怒他,不肯原諒他,但其中也有另外的東西,也就是好的、很重要的因素。她這樣在完全心平氣和的狀態下再一次表示拒絕,立即消除了聶赫留朵夫心中的種種疑慮,使他迴到了原來那種嚴肅、振奮和深受感動的狀態。


    “卡秋莎,我原來怎麽說,現在還是怎麽說。”他特別鄭重地說。


    “我請求你和我結婚。如果你不願意,我就像原先那樣,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你被發配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直到你願意。”


    “那就是您的事了,我不想再說什麽了。”她說著,嘴唇又哆嗦起來。


    他也沒有作聲,覺得說不下去了。


    “我現在要到鄉下去,然後上彼得堡去,”他終於鼓起勁兒說,“我要為您的事,為咱們的事,去想想辦法,但願上帝保佑,撤銷原判。”


    “就是不撤銷,也是一樣。就是不為這事,那我為別的事也得受罪……”她說。他看出她用了很大的勁兒才憋住眼淚。“哦,怎麽樣,您看到敏紹夫嗎?”她為了掩飾自己的激動,忽然問道,“他們沒有罪,不是嗎?”


    “我看,是的。”


    “那個老奶奶真是好得不得了。”她說。


    他把從敏紹夫那裏了解到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對她說了說,就問她是否還需要什麽,她迴答說什麽也不需要。


    他們又沉默了一會兒。


    “哦,還有去醫院的事,”她忽然用她那斜視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說,“如果您要我去,我就去,酒我也不再喝了……”


    聶赫留朵夫默默地看了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微笑。


    “這太好了。”他隻能說出這樣一句,便和她告別了。


    “是的,是的,她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聶赫留朵夫想道。因為這時原來的種種疑慮已經消失,心中產生了一種全新的、從來不曾有過的感覺,那就是相信愛情具有無堅不摧的力量。


    瑪絲洛娃在這次見麵之後,迴到臭烘烘的牢房,脫下囚服,坐到自己的床鋪上,兩手放在膝蓋上。這時牢房裏隻有幾個人:弗拉基米爾省的害癆病的女人和她的吃奶孩子、敏紹娃老婆子、看道口的女人和兩個孩子。誦經士的女兒昨天診斷有精神病,已經進了醫院。其餘幾個女人都洗衣服去了。老婆子躺在床上睡覺,孩子們在走廊裏,牢房門開著。弗拉基米爾省的女人抱著孩子,看道口女人用靈活的手指頭編織著襪子,同時走到瑪絲洛娃跟前。


    “嗯,怎麽樣,見麵了嗎?”她們問道。


    瑪絲洛娃沒有迴答,坐在高高的床鋪上,晃悠著兩條夠不到地板的腿。


    “哭哭啼啼幹什麽?”看道口女人說,“可不要灰心喪氣。哎,卡秋莎!好啦!”她一麵說,一麵敏捷地活動著手指頭。


    瑪絲洛娃沒有迴答。


    “她們都洗衣服去了。聽說,今天施舍的東西有一大堆。都說,送來好多東西。”弗拉基米爾省的女人說。


    “小菲尼亞!”看道口女人朝著門口叫道,“這淘氣鬼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她抽出一根針,插進線團和襪子裏,走出門去。


    這時走廊裏響起一陣腳步聲和女人的說話聲,同牢房的幾個女人光腳穿著大棉鞋走了進來,每人拿著一個白麵包,有的還拿著兩個。菲道霞立即走到瑪絲洛娃跟前。


    “怎麽,是不是有什麽事不如意?”菲道霞用她那明亮的藍眼睛親熱地看著瑪絲洛娃,問道,“這是給咱們當點心吃的。”她說著,把白麵包放到擱板上。


    “怎麽,是不是他變了卦,不想跟你結婚了?”科拉布列娃問道。


    “不是,他沒有變卦,可是我不願意,”瑪絲洛娃說,“我就是這樣說的。”


    “瞧你這傻瓜!”科拉布列娃用粗喉嚨大嗓門兒說。


    “那有什麽,既然不能住在一起,結婚又有什麽意思?”菲道霞說。


    “你丈夫不是也要跟你一塊兒走嗎?”看道口女人說。


    “那有什麽,我們是結過婚的嘛,”菲道霞說,“可是他們,既然不能住在一起,又何必結婚?”


    “真是傻瓜!何必結婚嗎?他要是娶了她,她就有花不完的錢了。”


    “他說:‘不管把你發配到哪兒,我都跟著你去。’”瑪絲洛娃說。“他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我可是不求他。現在他要上彼得堡去想辦法。那兒的大官全是他的親戚,”她繼續說,“不過我還是不依仗他。”


    “那當然啦!”科拉布列娃忽然表示同意了,一麵翻著自己的袋子,顯然是在想著別的事,“怎麽樣,咱們來喝點兒酒吧?”


    “我不喝了,”瑪絲洛娃迴答說,“你們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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