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18)


    18


    同卡列寧談過話以後,伏倫斯基走到卡列寧家門口的台階上,站住了,好容易才想起他在什麽地方,他要到哪兒去;他感到羞恥,屈辱,有罪,而且無法洗刷他的屈辱。他覺得自己被迫離開他一直輕鬆而自豪地走著的那條軌道。他所有的生活習慣和準則,以前看來是那麽堅定不移,如今突然顯得荒謬而不適用了。受騙的丈夫,以前一直是個可憐的人物,是他幸福的一個偶然而有點兒可笑的障礙,如今突然被她親自召來,並且推崇到淩駕一切的高度。這個丈夫處在這樣崇高的地位,並不奸刁,並不虛偽,並不可笑,而是善良、樸實而高尚。伏倫斯基情不自禁地有這樣的感覺。角色突然變了。伏倫斯基覺得他崇高,自己卑鄙;他正直,自己墮落。他覺得她的丈夫盡管痛苦,還是寬宏大量;而他自己公然騙人,顯得墮落渺小。不過,在這一向被他無理蔑視的人麵前感到自己卑劣,這隻是他痛苦的一小部分原因。他覺得無比痛苦的是,他認為近來漸漸冷下去的對安娜的熱情,如今因為意識到他將永遠失去她而變得空前強烈。他在她患病期間徹底認識了她,了解了她的心,他覺得以前他其實並不愛她。如今呢,他了解了她,真正愛上了她,他卻在她麵前受到屈辱,永遠失去她,隻在她心裏留下一個可恥的迴憶。最叫人受不了的是,當卡列寧拉開他蒙著羞愧的臉的雙手時,他現出那種又可笑又可恥的模樣。他站在卡列寧的家門口的台階上,像一個精神錯亂的人,茫然不知所措。


    “您要叫輛馬車嗎?”門房問。


    “好,叫一輛。”


    伏倫斯基在三夜沒睡覺以後迴到家裏。他不脫衣服,俯臥在沙發上,合攏兩手,枕在腦門兒下。他的腦袋很重。浮想、迴憶和種種稀奇古怪的念頭,清晰地一個又一個在頭腦裏迅速交替起伏;忽而是他給病人倒藥水,藥水溢出茶匙;忽而是接生婆的一雙白手;忽而是卡列寧跪在床前地板上的古怪姿勢。


    “睡吧!別想啦!”他對自己說,像一般健康人那樣充滿平靜的信心,認為隻要想睡就會立刻睡著。果然,在同一刹那,他的頭腦昏昏沉沉,他跌進了忘川。恍恍惚惚的生命的波濤剛襲上他的頭腦,就仿佛有一道強烈的電流突然貫穿了他的全身,他猛地驚醒了,一骨碌從沙發上爬起來,兩手一撐,恐懼地跪了下來。他圓睜著兩眼,仿佛根本沒有睡過似的。一分鍾前腦袋沉重和四肢軟弱的感覺頓時消失了。


    “您可以把我踩在汙泥裏。”他聽見卡列寧的話。他看見他站在麵前,他看見安娜熱辣辣的緋紅麵頰和她那雙熱情地望著卡列寧而不望著他的水汪汪的眼睛。他看見卡列寧拉開他蒙住臉的手時他那副愚憨可笑的模樣。他又伸直兩腿,照原來的姿勢一下子躺到沙發上,閉上眼睛。


    “睡吧!睡吧!”他一再對自己說,但一閉起眼睛,卻更清楚地看見那難忘的賽馬前夕安娜的臉。


    “這一切都完了,從此完了。她想把這些從記憶裏抹掉,可是我沒有她就活不下去。我們怎樣才能和好呢?怎樣才能和好呢?”他說出聲來,無意地重複著這句話。這樣重複著,使塞滿他腦子裏的種種形象和迴憶無法翻騰起來。但這樣抑製他的胡思亂想並沒有多久。最美好的時光和他不久前所受的屈辱,一幕接著一幕,又飛快地在他頭腦裏掠過。“把他的手拉開!”這是安娜的聲音。他放下手,感到自己臉上那副羞愧愚憨的表情。


    他一直躺著,竭力想睡著,雖然覺得毫無希望。他不斷地低聲重複著所想事情中的個別字句,希望借此製止出現新的形象。他留神傾聽,隻反複聽見古怪的瘋狂低語:“我不會珍惜,不會享受;我不會珍惜,不會享受。”


    “這是怎麽迴事?我是不是瘋了?”他自言自語。“也許是吧。人們怎麽會發瘋,怎麽會開槍自殺?”他自己做著迴答,接著睜開眼睛,驚奇地發現頭旁放著他嫂嫂華麗雅親手做的繡花靠枕。他摸摸靠枕的流蘇,竭力想著華麗雅,想著他最後一次看見她的情景。但要去想這種無關的事情是很痛苦的。“不,得睡覺了!”他推了推靠枕,把頭靠在上麵,但要使眼睛閉住卻很費勁。他跳起來,又坐下了。“我完蛋了!”他自言自語。“得好好想想該怎麽辦。還有什麽呀?”他的思潮迅速地流遍他生活的各個方麵,除了他同安娜的戀愛。


    “功名心嗎?謝普霍夫斯科依嗎?社交界嗎?宮廷嗎?”什麽問題他都無法認真思索。這一切以前覺得都很重要,現在卻覺得都無所謂了。他跳下沙發,站起身來,脫下上裝,解開皮帶,露出毛茸茸的胸脯,好唿吸得更舒暢些,然後在房間裏踱起步來。“人就是這樣發瘋的,”他反複說,“就是這樣自殺的……免得受恥辱。”他慢騰騰地加了一句。


    他走到門口,把門關上;然後,目光呆滯,咬緊牙關,走到桌旁,拿起手槍,察看了一下,轉動彈膛,沉思起來。他垂下頭,臉上露出冥思苦想的神情,手裏拿著手槍,一動不動地站了兩分鍾光景。“當然!”他自言自語,仿佛長時間合乎邏輯的冷靜思索使他得到一個明確的結論。其實,他所深信的這個“當然”,隻是他在這一小時裏兜了幾十個圈子的迴憶和想象的又一次循環罷了。無非是重溫那些一去不複返的幸福往事,無非是想到毫無意義的茫茫的未來生活,無非是感到自己身受的屈辱,無非是這些思想感情的不斷重複出現。


    “當然!”他第三次沿著那荒誕的迴憶和思索的圈子打轉時,重複說。他整隻手使勁握住手槍,仿佛把它緊握在拳頭裏,槍口對住左胸,扳動了槍機。他沒有聽見槍聲,但胸口上猛烈的槍擊使他站不住腳跟。他丟掉手槍,想抓住桌子邊緣,但身子一晃,在地上坐下來。他驚奇地向周圍打量著,從地板上仰望桌子的曲腿、字紙簍和虎皮毯子,連自己的房間也不認得了。仆人急急忙忙地走過客廳,他的腳步聲使他清醒過來,他定神思索,才明白他坐在地上。他看見虎皮毯子和手上的血,才明白他開槍自殺了。


    “笨蛋!沒有打中。”他用手摸索手槍,反複說。手槍就在旁邊,他卻伸手到遠處去找。他繼續摸索,手伸到另一邊,但沒有力氣使身子保持平衡,又倒下了。血不斷地流出來。


    那個留絡腮胡子的文靜的仆人,經常向熟人訴說自己神經衰弱,這會兒看見老爺躺在地板上,嚇壞了,竟讓他留在血泊中,自己跑去求救。一小時後,嫂嫂華麗雅帶著她從各處請來而同時到達的三位醫生走進屋子,他們把傷者抬到床上,她自己留在旁邊照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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