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3)


    3


    “你遇見他了嗎?”他們在桌旁燈光下就座後,她問。“瞧,這就是對你遲到的懲罰。”


    “是啊,這是怎麽搞的?他不是應該去開會嗎?”


    “他去過,迴來了,現在又不知上哪兒去了。但這沒關係。咱們不去談他。你到哪兒去了?還在陪那個親王嗎?”


    她對他生活中的細節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想說他因為一夜沒睡,所以睡著了;但看見她那張興奮的幸福的臉,心裏感到慚愧,就說,親王走了,他得去複命。


    “那麽現在結束了?他走了嗎?”


    “感謝上帝,總算結束了。你真不相信我是多麽討厭這種差事啊。”


    “為什麽呀?你們年輕男人還不是過慣這樣的生活嗎?”她皺緊眉頭說。接著拿起桌上的編織物,眼睛不看伏倫斯基,抽出插著的鉤針。


    “我早就拋棄那種生活了。”他說,對她臉色的變化感到驚奇,竭力想捉摸它的意義。“老實說,”他笑眯眯地說,露出一排潔白牙齒,“這個星期我看著那種生活就像在照鏡子一般,我覺得厭惡。”


    她手裏拿著編織物,但並不編織,卻用一種異樣的、閃爍的、懷有敵意的目光望著他。


    “今天早晨麗莎拐到我這兒來過——她們可不怕李迪雅·伊凡諾夫娜,敢於來看我。”她又插上一句說,“她把你們的雅典晚會講給我聽了。真是太下流啦!”


    “我正要說呢……”


    她不讓他說下去。


    “你認識的那個泰麗莎也在嗎?”


    “我正要說……”


    “你們男人真卑鄙!難道你們不了解做女人的永遠不會忘記那種事嗎?”她說著越來越氣。她的話泄露了她氣憤的原因。“特別是一個無法知道你生活的女人。我現在知道什麽?我以前知道什麽?”她說,“我隻知道你告訴我的那一些。可我怎麽知道你對我說的是實話還是……”


    “安娜!你冤枉了我。難道你不相信我嗎?我不是對你說過,我沒有什麽思想瞞著你嗎?”


    “是的,是的!”她說,顯然在竭力驅逐嫉妒的念頭,“可是你不知道我是多麽痛苦哇!我相信你,相信你……那麽你要說什麽?”


    他一下子想不起要說什麽。她這種醋性最近發作得越來越頻繁了。這使他感到恐怖;而且,不論他怎樣掩飾,這種心情畢竟使他對她變得冷淡了,雖然他知道她是因為愛他才嫉妒的。他曾幾次三番對自己說,她的愛情對他真是幸福;可是她愛他,就像那種把愛情看成生活中至高無上的幸福的女人所能愛的那樣,而他現在比起從莫斯科一路跟蹤她來的時候,離開幸福卻要遠多了。當時他認為自己沒有得到幸福,但幸福在前頭;現在呢,他覺得最幸福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她已經完全不像他最初看見她時那樣誘人了。無論精神上,肉體上,她都不如從前了。她整個身子變寬了,當她談到那個女演員的時候,她臉上現出一種使她變得難看的憤恨神色。他望著她,好像望著一朵摘下已久的凋謝的花,他很難看出它的美——當初他就是為了它的美把它摘下來,而因此也把它毀了的。他覺得那時他的愛情強烈得多,但隻要他橫下一條心,還是可以把這種感情從心裏壓下去的;現在呢,他覺得他對她並不那麽愛了,但他知道,他同她的關係卻是再也割不斷了。


    “嗯,關於那個親王,你有什麽要告訴我的呢?我把那魔鬼趕跑了,趕跑了!”她又說。魔鬼是他們用來稱唿她的嫉妒的。“是啊,你不是剛要談那個親王嗎?你為什麽那樣討厭他呢?”


    “哎,真受不了!”他說,竭力想抓住被打斷的思路。“他不是那種你同他交往越久就越覺得可愛的人。要是給他下個評語,他是展覽會上穩得頭獎的一頭飼養得很好的牲口,就是這樣。”他帶著一種討好她的惱火口吻說。


    “不,怎麽能這樣說呢?”她反駁道,“他畢竟是見過世麵,很有教養的吧?”


    “那完全是另外一種教養——他們的教養。看來他受的教養,就是為了要蔑視教養,就像他們除了肉體的快樂蔑視一切一樣。”


    “可你們不是個個都喜歡肉體的快樂嗎?”她說,他又在她逃避他的目光中看出憂鬱的神色。


    “你怎麽為他辯護哇?”他笑嘻嘻地說。


    “我不是為他辯護,那與我無關;但我想,要是你自己也不喜歡這種快樂,那你可以拒絕。可是你也喜歡看那個一絲不掛的泰麗莎……”


    “魔鬼,魔鬼又來了!”伏倫斯基拿起她放在桌上的一隻手吻著,說。


    “是的,可是我受不了!你真不知道我等你等得有多苦!我想我這人醋性不大,醋性不大。你在這兒,同我一起,我相信你,可是當你一個人在別處過著那種我不了解的生活時……”


    她擺脫了他,終於把鉤針抽了出來,開始用食指幫助,迅速地一針又一針地編織著在燈光下白得耀眼的毛線,她那纖細的手腕在繡花袖口裏神經質地迅速顫動著。


    “哦,怎麽樣?你是在哪裏遇見阿曆克賽·阿曆山德羅維奇的?”她忽然很不自然地問。


    “我們在門口碰上了。”


    “他還是向你鞠了躬嗎?”


    她板起麵孔,眼睛半睜半閉,一下子改變了臉上的表情,停止手裏的活兒。伏倫斯基忽然在她美麗的臉上看到了卡列寧向他鞠躬時的那副表情。他微微一笑,她卻用她那動聽的胸音快樂地笑起來——這笑正是她最使人銷魂的魅力之一。


    “我實在弄不懂他,”伏倫斯基說,“如果你在別墅裏向他坦白以後,他同你一刀兩斷;如果他要求同我決鬥……可是我實在弄不懂,他怎麽能忍受這樣的境況?他很痛苦,這看得出來。”


    “他嗎?”她冷笑一聲說,“他滿足得很呢!”


    “既然一切都稱心如意,我們又何必苦惱呢?”


    “隻有他才不苦惱。難道我還不知道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一個人隻要有一點兒感情,能夠像他同我這樣過日子嗎?他什麽也不明白,什麽感覺也沒有。一個人隻要多少有一點兒感情,難道能同有罪的妻子生活在同一個屋子裏嗎?難道能同她說話嗎?能叫她親愛的嗎?”


    她又忍不住模仿他的口氣:“安娜,安娜,我親愛的安娜!”


    “他不是男子漢,不是人,他是塊木頭!誰也不懂得他,隻有我懂得。哼,要是我換了他,我早就把我這種妻子殺掉,撕成一塊塊,也絕不會說:‘安娜,我親愛的安娜。’他不是人,他是一架做官的機器。他不明白我是他的妻子,他是外人,是個多餘的人……不,我們不談這個!”


    “你這話不公平,不公平,我的寶貝!”伏倫斯基說,竭力安慰她,“但沒關係,我們不談他。告訴我,你這一陣在做些什麽?你怎麽了?你這是什麽病?醫生是怎麽說的?”


    她帶著幸災樂禍的神情望著他。顯然她又想起丈夫什麽可笑的地方,正在伺機說出來。


    他繼續說下去:“我想這不是病,這是你懷了孕。產期在什麽時候?”


    嘲笑的神情在她眼睛裏熄滅了,但由於知道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事和內心的憂鬱,另一種微笑替換了她原來的表情。


    “快了,快了。你說我們的處境很痛苦,必須把它結朿掉。你真不知道這種處境使我多麽痛苦,但為了能自由自在地愛你,我什麽犧牲都可以忍受!我真不願意用嫉妒來折磨自己,來折磨你……這事快了,但並不像我們想的那樣快。”


    一想到將來會怎樣,她覺得自己實在可憐,眼淚就簌簌地流出來。她說不下去了。她把手放在他的袖口上,鑽石戒指和雪白的皮膚在燈光下閃爍。


    “不可能像我們所想象的那樣。這話我本不願對你說,可是你逼得我說。快了,一切都快結束了,我們大家都可以安靜了,可以不再受苦了。”


    “我不明白!”他嘴裏這樣說,其實心裏是明白的。


    “你問什麽時候嗎?快了。我過不了這一關。你別打斷我,”她連忙說,“我知道,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我要死了,我很高興,我要死了,這樣你我都可以解脫了。”


    淚水不斷地從她眼睛裏湧出來。他彎下腰去吻她的手,竭力掩飾毫無緣由卻又無法克製的激動。


    “是的,還是那樣好,”她說,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我們就剩這一條,這一條路了。”


    他省悟過來,猛然抬起頭。


    “真荒唐!你說的真是太荒唐了!”


    “不,這是真的。”


    “什麽,什麽真的?”


    “我要死了。我做了一個夢。”


    “一個夢?”伏倫斯基問,立刻想到他夢見了那個鄉下人。


    “是的,一個夢,”她說。“我早就做過這種夢了。我夢見我跑進臥室,我要到那裏去拿樣東西,找件什麽東西。你知道夢裏是有這種事情的,”她說,恐怖地睜大眼睛,“在臥室裏,在角落裏站著一個東西。”


    “嘻,真荒唐!怎麽可以相信……”


    但她不讓他打斷她的話。她說的事對她關係太大了。


    “那個東西轉過身來,我一看,原來是個鄉下人,他胡子蓬亂,個兒矮小,樣子真是可怕。我想逃走,可是他向一個口袋彎下腰去,雙手在裏麵亂掏亂摸……”


    她裝出她在口袋裏亂掏亂摸的樣子,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伏倫斯基一想到他的夢,感到自己的內心也充滿同樣的恐懼。


    “他亂掏亂摸,嘴裏急急地說著法國話:‘得把那鐵敲平,打碎,揉壓……’我嚇得拚命想醒過來,好容易才醒了……但醒了又做夢。我問自己,這是怎麽迴事。科爾尼就對我說:‘您要死了,夫人,死在生產中,死在生產中……’我這才真正醒了……”


    “真荒唐,真荒唐!”伏倫斯基說,但連他自己也覺得他的話沒有一點兒說服力。


    “好吧,咱們不談它。你打一下鈴,我叫他們送茶來。你等一下,我不久就要……”


    她說到一半忽然停住。她臉上的神情一下子變了。恐懼和激動忽然被寧靜、嚴肅和幸福的表情所代替。他無法理解這種變化的原因。她感到一個新的生命在她身體裏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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