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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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維亞日斯基是本縣首席貴族。他比列文大五歲,早就結婚了。他家裏住著年輕的姨妹,列文很喜歡她。列文還知道,史維亞日斯基夫婦很想把這個姑娘嫁給他。他像一切未婚青年那樣,對這種事是很敏感的。盡管他從來沒有對誰談起過,他心裏卻很清楚。他也知道,雖然他很想結婚,雖然從各方麵看來這位迷人的姑娘會成為一個好妻子,但他同她結婚就像登天一樣不可能,即使他沒有愛上吉娣。這種想法使他到史維亞日斯基家做客所希望得到的快樂大打折扣。


    列文接到史維亞日斯基邀請他去打獵的信,立刻就想到這件事。雖然如此,他認為史維亞日斯基有這種意思,完全是他毫無根據的猜想,所以他還是去了。此外,他在內心深處,還想考驗一下自己,看看究竟對這位姑娘有沒有感情。史維亞日斯基家的生活是極其愉快的,史維亞日斯基本人又是列文認識的最優秀的地方自治會活動家,列文對他很有好感。


    史維亞日斯基是列文覺得困惑不解的一個人物。他們這種人的理論振振有詞,但總是脫離實際,並沒有什麽獨特的地方;他們的生活卻非常刻板,一成不變,完全和理論不符,甚至是南轅北轍。史維亞日斯基是個極端的自由派。他蔑視貴族,認為多數貴族是秘密的農奴主,僅僅由於膽怯而不敢公開表態。他把俄羅斯看成像土耳其一樣是個衰亡中的國家。他覺得俄國政府壞透了,簡直不值得去認真批評政府的行為,但他又在為那個政府辦事,是個模範的首席貴族,出門總是戴綴有帽徽的紅帽圈製帽。他認為隻有在國外才能真正像人那樣生活,因此一有機會就出國,但他在俄國又經營著複雜的技術先進的農業,並且興致勃勃地注意和了解俄國發生的一切。他認為俄國農民是處在從猿到人的過渡階段,但在地方自治會裏誰也不願像他那樣同農民握手,聽取他們的意見。他不信神,不信鬼,什麽也不信,卻很關心改善牧師的生活,維持他們的收入,還竭力保存村裏的教堂。


    在婦女問題上,他是個激進派,主張婦女絕對自由,尤其認為婦女應該有勞動權。他雖然沒有孩子,不過,他的和睦的家庭生活卻使大家羨慕。他為妻子安排的生活,使她除了同丈夫一起關心怎樣使時間消磨得更如意更快樂以外,什麽事也不做,什麽事也不能做。


    要不是列文具有從最好方麵看人的特點,他要了解史維亞日斯基的性格原是沒有什麽困難的;他會對自己說:“不是傻瓜就是壞蛋。”事情也就一清二楚了。但他不能說他是“傻瓜”,因為史維亞日斯基無疑是個聰明人,而且很有教養,平易近人。沒有什麽問題他不知道,但他非萬不得已,不輕易顯露自己的知識。列文更不能說他是個壞蛋,因為史維亞日斯基無疑是個正直、善良、聰明的人,工作積極熱情,一向得到周圍人們的讚揚。他確實從來沒有做過什麽壞事,也不會做什麽壞事。


    列文竭力想理解他,可是無法理解,而且總是把他和他的生活看成一個難解的謎。


    史維亞日斯基同列文相處很好,因此列文敢於去試探他,去了解他對人生的基本觀點,但總是徒勞。每當列文試圖闖入史維亞日斯基內心世界的密室時,他就發現史維亞日斯基總有點兒狼狽,他的眼睛裏總會現出隱約的恐懼,好像生怕列文看透他,他總是婉轉地加以拒絕。


    現在,在對農業感到失望以後,列文特別高興到史維亞日斯基家去。且不說這一對萬事如意的幸福夫婦和他們的安樂窩總會使他快樂;現在,他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極其不滿,他就更想知道史維亞日斯基之所以對生活如此開朗、堅定和快樂的秘訣。此外,列文知道他會在史維亞日斯基家遇到鄰近幾個地主,他現在特別想談談、聽聽有關收成、雇工等農事方麵的問題。他知道一般都認為談這些事是很庸俗的,但現在他卻認為十分重要。“這些問題在農奴製時代也許並不重要,在英國也許並不重要。在這兩種環境裏,規章製度都已確立,但現在,在我們俄國,一切都顛倒了過來,一切都剛剛開始建立。在這種時候,怎樣確立規章製度,就是我們的頭等大事。”列文想。


    打獵的成績比列文預料的要差。沼澤幹了,大鷸幾乎沒有了。他走了一整天,隻帶迴來三隻,但也像每次打獵迴來那樣,胃口和心情都很好,同時由於劇烈的體力活動,精神也很振奮。在打獵的時候,他仿佛什麽也不想,可是情不自禁地又迴憶起那個老農和他的一家。他們給他留下的印象,仿佛不僅要求他注意,並且要求他解決什麽同他有關的問題。


    晚上喝茶的時候,有兩個地主為了委托代管產業的事跑來。這樣就展開了一場列文所希望的有趣的談話。


    列文坐在茶桌旁,靠近女主人。他不得不同她和坐在對麵的主人的姨妹談話。女主人是個圓臉、淡黃頭發、個兒矮小的女人,臉上一直現出酒靨和微笑。列文竭力想通過她解答她丈夫使他產生的重大啞謎,但他無法充分自由思索,因為感到局促不安。他感到局促不安,因為坐在他對麵的姨妹穿著一件領口開成梯形的連衫裙,露出雪白的胸部。列文認為她是特意為他穿這件與眾不同的服裝的。她的胸部是那樣白,或者說她的皮膚是那樣白,這個敞胸的大開領就弄得列文心神不定了。他想象著,也許是錯誤地想象著,這開領是專門為他設計的。他認為他沒有權利看它,就竭力不去看,但覺得她的領口開成這樣都是他的過錯。列文覺得他仿佛欺騙了誰,他要做一番解釋,可是怎麽也無法解釋,因此一直紅著臉,感到手足無措。他的局促不安也傳染給了男主人漂亮的姨妹。但女主人看來並沒留心這一點,有意拉她的妹妹一起加入談話。


    “您說,”女主人把開了頭的話題說下去,“我丈夫對任何俄國東西都不感興趣。恰恰相反,他喜歡出國,但在國外從來不像在這裏這樣自由自在。在這裏,他覺得是在自己人中間。他有許多事要做,他天生對什麽事都感興趣。哦,您還沒有到我們學校裏去過吧?”


    “我看到了……就是那所爬滿常春藤的房子嗎?”


    “是的,這是娜斯嘉的事業。”她指指妹妹說。


    “您在親自教書嗎?”列文問,竭力想避免看她的領口,但不論他往哪裏看,總是避不開它。


    “是的,我一直在教書,但我們有一位很好的女教師。我們還教體操呢。”


    “不,謝謝,茶我不要了。”列文說。他覺得這樣有點兒失禮,但他無法繼續談下去,就紅著臉站起來。“那邊談得很有趣呢。”他又說了一句,向桌子另一頭走去。男主人和兩個地主就坐在那裏。史維亞日斯基側身坐在桌旁,一隻手臂擱在桌上,用這隻手轉動著茶杯,另一隻手握住他的大胡子,把它彎到鼻子底下,再放下,仿佛在嗅著它。他那雙烏黑發亮的眼睛,盯住那個留灰白小胡子的神情激動的地主,顯然對他說的話很感興趣。那地主在抱怨農民。列文明白,史維亞日斯基知道該怎樣迴答地主的這種抱怨,他隻要一開口就可以把他的話駁倒,但就他的身份來說,他不會這樣迴答,隻能有趣地聽著地主這番可笑的話。


    這位留灰白小胡子的地主顯然是個頑固的農奴主,長期住在鄉下,對農業很熱心。從他的服裝——那件有點兒別扭的老式舊禮服,從他那雙聰明憂鬱的眼睛,從他那口條理清楚的俄語,從顯然是長期習慣了的命令口氣,從他那隻被太陽曬黑的好看大手的果斷動作,以及無名指上戴著的那個老式訂婚戒指上,列文看出了他這個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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