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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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倫斯基的生活特別幸福,因為他有一套原則,明確規定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該做。這套原則包括的範圍雖然有限,卻是不容懷疑的。伏倫斯基從不越出這個範圍,遇到他該做的事,他從來不猶豫不決。這套原則明確規定:欠職業賭棍的賭債必須還清,但欠裁縫的工錢可以不付;對男人不能撒謊,但對女人可以瞎說;不可以欺騙人家,但可以欺騙丈夫;不能饒恕人家的侮辱,但可以侮辱人家,等等。這種規則也許是不合理的,不正確的,但它們是不容懷疑的。伏倫斯基遵守這些原則,感到心安理得,可以在人前昂首闊步。直到最近,一涉及他同安娜的關係,他才開始覺得他的原則並非處處適用,將來還會出現一些找不到指導方針的困難和疑問。


    他現在同安娜和她丈夫的關係,他覺得是簡單明了的。在指導他行動的原則裏,對這個關係有明確的規定。


    她是一個正派女人,把愛情獻給了他。他也愛她,因此在他看來,她應該獲得與合法妻子同樣的甚至更多的尊敬。要他用言語,用暗示去侮辱她,或者僅僅不向她表示一個女人應得的尊敬,那是他寧可砍掉自己的手也不幹的。


    他對社會的態度也是明確的。這件事大家可能知道,可能懷疑,但誰也不應該把它說出口來。要不然他會想辦法叫那個饒舌的人閉嘴,並且尊重他心愛的女人虛假的名譽。


    他對安娜丈夫的態度就更明白不過了,自從她愛上伏倫斯基以來,他就認為他對她的權利是不可剝奪的。她的丈夫隻是一個多餘的討厭的人。這個人的處境無疑很可憐,但有什麽辦法呢?丈夫的唯一權利就是要求決鬥,而這一著伏倫斯基在最初一瞬間就準備好了。


    但是最近,在他和她之間出現了新的不可告人的關係。這種關係捉摸不定,使伏倫斯基害怕。昨天她剛向他宣布她懷孕了。他覺得這個消息和她對他的期待完全超越了指導他生活的那套原則。他確實感到驚惶失措了。在她向他宣布她懷孕的最初一刹那,他內心提醒他,要她拋下丈夫。他當時說了這話,但現在仔細一想,他清楚地看到還是不要那樣做的好。同時,他心裏一想到又覺得害怕——那樣做恐怕不好吧?


    “既然我叫她拋下丈夫,這就是說同我結合。我有那樣的準備嗎?現在我沒有錢,叫我怎麽把她帶走呢?就算可以想辦法……但我現在在服兵役,怎麽能把她帶走呢?不過,既然我這樣說了,就得這樣做,也就是得想辦法籌款和退伍。”


    他沉思起來。退不退伍的問題把他引到另一個隻有他自己才知道的隱蔽而重要的生活趣味上來。


    他從小就向往功名。這種向往,他自己並不承認,卻十分強烈,以致這種欲望現在同他的愛情發生了衝突。他在社交界和軍界的最初幾步是成功的,可是兩年前他犯了個愚蠢的錯誤。他想表示他這人獨立不羈,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步步升級,竟謝絕了人家向他提供的職位,滿以為這樣一來可以得到更高的聲譽。可是事實證明,他太自信了,人家從此不再過問他的事。他無可奈何,隻得硬充好漢,裝得落落大方,仿佛他不生任何人的氣,也沒有絲毫委屈情緒,隻求人家不去幹涉他的事,因為他很快樂自在。其實他去年去了一次莫斯科以後,心裏就不快活了。他覺得做一個無所不能、並且無求於人的人,已沒有什麽了不起,許多人開始覺得他毫無作為,隻是個正直善良的小子罷了。他同卡列寧夫人的關係鬧得滿城風雨,倒給他增添了新的光彩,使折磨他的功名心得以暫時平息,可是一星期前它又在他身上覺醒了。跟他同樣出身、同一圈子裏的童年朋友,又是中等武備學校同屆畢業生射普霍夫斯科依,在學業和體操上,在惹是生非和追求功名上,一向都是他的勁敵,最近從中亞細亞迴來。他在那邊連升兩級,獲得了青年將軍難得到手的獎章。


    他一到彼得堡,大家就把他當作初露光芒的一級明星,議論紛紛。他和伏倫斯基又是同學,又是同年,卻已當了將軍,並且可能獲得一個左右政局的要職。伏倫斯基呢,雖然獨立不羈,風頭很健,並且得到一個絕色女人的愛情,但畢竟隻是一個自由自在的騎兵大尉。“當然,我並不羨慕也不能羨慕謝普霍夫斯科依,但他的升級提醒我,隻要時機成熟,像我這樣的人也是可以很快飛黃騰達的。三年前他的地位還跟我一樣。我要是退伍,就會葬送自己的前途。留在軍隊裏,就什麽也不會喪失。她自己說過,她不願改變現狀。不過,既然我有了她的愛情,就不應該羨慕謝普霍夫斯科依。”他拈著小胡子,慢慢地從桌旁站起來,在房間裏來迴踱步。他的眼睛更加閃閃發亮。他覺得心情平靜、愉快,這是每當他明確了自己的處境之後所常有的。一切都清楚明了,就像每次處理財務以後那樣。他修了麵,穿上衣服,洗了個冷水澡,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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