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18)


    18


    傳來了腳步聲和男人的聲音,接著是女人的說話聲和笑聲。不多一會兒,進來了期待中的客人:薩福·施多茨和一個叫華西卡的健康得紅光滿麵的青年。顯然,他的身體從不缺乏帶血的嫩牛排、地菇和布爾岡紅葡萄酒的營養。華西卡向兩位太太鞠了躬,對她們瞧了一眼,但隻有一刹那工夫。他隨著薩福走進客廳,在客廳裏跟著她走來走去,仿佛綁在她身上似的。他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睛一直盯住她,好像要把她吃掉。薩福·施多茨是個金發的黑眼睛女人。她穿著高跟鞋,邁著矯捷的小步走進來,像男人一樣同兩位太太緊緊握手。


    安娜從沒見過這位社交界的新星,對她的美貌、過分時髦的打扮和大膽的舉止感到驚訝。她頭上柔軟的金發(有真的,也有假的)梳得高高的像座炮台,使她的頭部同她袒露的豐滿胸部一樣大小。她的動作非常敏捷,每走一步,她那渾圓的膝蓋和大腿的輪廓就在衣服底下顯露出來,使人不禁發生這樣的疑問:在這撐得很寬大的搖搖晃晃的裙子底下,她那上半身充分袒露、下半身和背部掩蔽得嚴嚴實實的苗條身子究竟有多大?


    培特西連忙把她介紹給安娜。


    “您真不會想到,我們差點兒壓死兩個兵士。”薩福·施多茨立刻笑眯眯地講了起來,同時擠眉弄眼,拉拉一下子歪在一邊的裙裾。“我同華西卡一起坐車來了……哦,你們不認識吧。”她說了他的姓,向她們做了介紹,臉漲得緋紅,咯咯地大笑起來,因為她當著陌生女人的麵竟叫了他的小名。


    華西卡又向安娜鞠了一躬,但沒有對她說什麽。他對薩福說:


    “您賭輸了。我們先到了。您付錢吧。”他笑嘻嘻地說。


    薩福笑得更歡了。


    “總不能現在就付哇!”她說。


    “那也行,我以後來拿好了。”


    “好的,好的。哦,”她忽然對女主人說,“我這人真糟糕……我可完全忘記了……我給您帶客人來了。就是他。”


    薩福帶來而又被她忘記的這位意外的青年可是個了不起的貴客。盡管他年紀很輕,兩位太太卻都站起來迎接。


    這是薩福的一個新的崇拜者。他現在也像華西卡一樣,跟住她寸步不離。


    一會兒,卡魯日斯基和麗莎·梅爾卡洛娃同斯特列莫夫來了。麗莎·梅爾卡洛娃是一個消痩的黑發女人,生有一張慵懶的東方麵孔和一雙難以捉摸的美麗眼睛。她那身深色的服裝(安娜立刻注意到了,並且大為欣賞)同她的美貌十分相稱。薩福有多少強壯和灑脫,麗莎也就有多少嬌弱和嫵媚。


    不過,按照安娜的審美觀,麗莎要迷人得多。培特西對安娜說,她裝得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但當安娜親眼看到她以後,她覺得並非如此。其實麗莎是個不懂事、被慣壞,同時又唯命是從的可愛女人。真的,她的風度和薩福的風度相同;她也像薩福一樣,有兩個崇拜者,一老一少,跟住她形影不離,並且用他們的眼睛吞噬她;但她身上有一種淩駕於眾人之上的特點,猶如金剛鑽在玻璃器皿中閃出奪目的光輝一樣。這光輝是從她那雙美麗的、真正難以捉摸的眼睛裏閃耀出來的。她那從黑眼圈中流露出來的慵倦而熱烈的目光,以它特有的誠摯無邪而動人心魄。不論誰瞧見這雙眼睛就會覺得完全了解她,而一旦了解了,就不能不愛她。一看見安娜,麗莎臉上立刻浮出快樂的微笑。


    “嘿,看到您真高興!”她走到安娜跟前說。“昨天在賽馬場上我剛要到您那兒去,您卻走了。昨天我特別想看到您。那情景實在太可怕了,是嗎?”她用那種能穿透人的整個靈魂的目光盯著安娜說。


    “是的,我真沒想到會那樣叫人激動。”安娜紅著臉說。


    這時大家都站起來,準備到花園裏去。


    “我不去,”麗莎說,笑盈盈地挨著安娜坐下。“您也不去吧?槌球有什麽好玩的!”


    “不,我喜歡。”安娜說。


    “噯,您怎麽會不覺得無聊呢?人家看您總是興致勃勃的。您真會生活,可我感到無聊。”


    “您怎麽會無聊?你們是彼得堡最快樂的人。”安娜說。


    “也許有比我們更無聊的人,但我們,至少是我,並不快樂,我感到無聊得要命。”


    薩福點著了煙,同兩個青年到花園裏去了。培特西和斯特列莫夫留下來喝茶。


    “怎麽,無聊嗎?”培特西說,“薩福說,她們昨天在你們家裏過得很快活呢。”


    “唉,真乏味呀!”麗莎·梅爾卡洛娃說。“賽馬結束後大家都到我家裏去。老是那些人,老是那些人!老是那個樣子。整個黃昏大家都躺在沙發上。這有什麽意思呢?嗯,您倒說說,您怎麽會不覺得無聊呢?”她又對安娜說。“隻要對您瞧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您這個女人不論幸福還是不幸,都不會覺得無聊的。您教教我,您怎麽能做到這一步?”


    “我什麽也沒做。”安娜迴答,由於這種糾纏不清的問題而漲紅了臉。


    “啊,這就是最好的辦法!”斯特列莫夫插嘴說。


    斯特列莫夫年紀五十光景,頭發灰白,還很精神,長得醜陋,但顯得聰明,富有個性。麗莎·梅爾卡洛娃是他妻子的侄女,他一有空就同她待在一起。他雖然是卡列寧的政敵,但看見安娜·卡列尼娜,他這個老於世故的聰明人,就竭力裝得對她格外親切。


    “‘什麽也沒做’,”他微妙地笑著應和說,“這是最好的辦法。我早就對您說了,”他對麗莎·梅爾卡洛娃說,“要不感到無聊,就不要去想您會覺得無聊。好比您害怕失眠,就不要怕您會睡不著覺。這一層道理,也就是安娜·阿爾卡迪耶夫娜剛才對您說的。”


    “我要是這樣說過,那我可太高興了,因為這樣說不僅聰明,而且千真萬確。”安娜笑眯眯地說。


    “不,您倒說說,為什麽人會睡不著覺,為什麽人不能不感到無聊呢?”


    “要睡好覺,必須工作;要心裏高興,也必須工作。”


    “要是我的工作誰也不需要,我又何必工作呢?可是裝模作樣我不會,我也不願意。”


    “您這人真是無可救藥!”斯特列莫夫眼睛不看她,說;接著又同安娜說話。


    他難得遇到安娜,除了敷衍性的客套外,對她說不出什麽話。但他說這種客套時——譬如她什麽時候迴彼得堡啦,李迪雅伯爵夫人多麽喜歡她啦——總讓人覺得他在千方百計討好她,想對她表示敬意,甚至是一種超過敬意的感情。


    土施凱維奇走進來,宣布大家都在等他們去打槌球。


    “不,不要走,請您不要走!”麗莎·梅爾卡洛娃知道安娜要走,請求說。斯特列莫夫也給她幫腔。


    “離開這個地方,到傅列達老婆子家去,”他說,“這可是天壤之別了。再說,您去隻會成為她誹謗的對象,您在這兒卻會喚起最美好的感情,一種同誹謗截然不同的感情。”他對她說。


    安娜遲疑地想了一會兒。這個聰明人的奉承話,麗莎·梅爾卡洛娃對她所表示的天真的同情,以及她所習慣的社交界的這種氣氛——這一切都是那麽輕鬆,而等待她去處理的事卻是那麽麻煩,使她一時間猶豫不決:要不要留下來,把向伏倫斯基解釋的難堪時刻往後推。但是,一想到如果不做出決定,她獨自迴家後將會怎樣,一想到自己雙手抓住頭發的那種想想也可怕的姿勢,她就同大家告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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