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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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房、園丁和仆人在別墅的幾個房裏走來走去,搬運行李。衣櫥和五鬥櫃都打開了;派人到店裏去買了兩次繩子;堆板上撒滿報紙。兩個大箱子、幾個行李袋和用皮帶紮住的羊毛毯被搬到前廳。一輛自備轎車和兩輛出租馬車停在大門口。安娜忙於收拾行裝,暫時擺脫了內心的騷亂。她站在自己房裏的桌子旁,正在收拾旅行包。這當兒,安奴施卡告訴她有一輛馬車駛來。安娜往窗外瞧了一眼,看見卡列寧的信差站在台階上打門鈴。


    “去看看什麽事!”她兩手放在膝蓋上,在安樂椅上坐下來,帶著一種準備應付任何局麵的鎮定態度說。仆人拿進來一個由卡列寧親筆寫的大信封。


    “信差奉命要迴音。”他說。


    “好的。”她說,等仆人一走,就手指發抖地拆開了信。一卷沒有折疊過的鈔票從信封裏掉出來。她打開信,從末尾讀起。“我為您的迴來做好一切準備……我亟盼您能實行我的要求。”她讀著,從下麵往上讀,接著又倒過來,從頭到尾把信再讀一遍。她讀完感到渾身發冷。一種意料不到的災難落到了她的頭上。


    早晨,她後悔不該向丈夫坦白,恨不得收迴當初向他說的一番話。她但願他的信能證明她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使她安心。可是,這封信在她看來比什麽都可怕,她想不出比這更可怕的東西了。


    “他對!他對!”她說。“當然,他總是對的,他是基督徒,他寬宏大量!呸,這個卑鄙無恥的家夥!這一點,除了我,誰也不了解,誰也不會了解,可我又不能說出來。人家會說,他是一個篤信宗教、品德高尚、聰明正直的人;可是他們沒有看到我看到的東西。他們不知道,八年來他窒息了我的生命,窒息了我身上一切有生氣的東西,他從來沒有想到我是一個需要愛情生活的女人。他們不知道,他時時刻刻都在侮辱我,自己還揚揚得意。難道我沒有盡力,盡我所有的力量,去找尋生活的意義嗎?難道我沒有盡力愛過他嗎?當我沒有辦法愛他時,難道我沒有盡力愛過兒子嗎?可是後來我明白了,我不能再欺騙自己,我是一個活人,我沒有罪,上帝把我造成這樣一個人,我需要戀愛,我需要生活。現在怎麽樣呢?要是他把我殺了,要是他把他殺了,我都可以忍受,我都可以原諒,可是不,他……”


    “我怎麽沒料到他會來這一手?他來這一手正是出於他那卑劣的本性。他總是對的,可我這個被糟蹋的人卻被糟蹋得更厲害更可怕……”她又記起信裏的話:“您自己一定也能預見到,您和您兒子的前途將會怎樣。”她想:“這是他威脅要把兒子奪走,而按照他們愚蠢的法律,大概是可以這樣做的。難道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說這話嗎?他連我愛兒子這一點都不相信,都加以輕視(本來就一向是加以嘲笑的),輕視我這種感情,但他知道我不會拋棄兒子,我不能拋棄兒子,沒有兒子,即使同我所愛的那個人在一起,我也不能生活。他也知道,我如果拋棄兒子,離開他,就將成為一個最墮落、最下賤的女人——這些他都知道,他也知道我是沒有力量這樣做的。”


    “我們的生活應當像過去一樣繼續下去。”她記起信裏另一句話。“這種生活過去已經夠痛苦的了,如今變得越發可怕。今後又將怎樣呢?這一切他明明都知道,他知道我不會因為要活命、要戀愛而後悔;他知道這樣生活下去,除了謊言和欺騙之外,不會有別的結果;可是他要繼續折磨我。我知道他,知道他在謊言裏生活得很不錯,可以說是如魚得水,優遊自在。不,我不讓他這樣優遊自在,我要衝破他這張想束縛我手腳的謊言的羅網。該怎樣就怎樣吧!不論什麽總比謊言和欺騙好!”


    “可是怎麽辦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天下還有像我這樣不幸的女人嗎?……”


    “哼,我要衝破它,衝破它!”她忍住眼淚,叫著起來。她走到寫字桌旁,想另外給他寫一封信。但她在心底裏感覺到,她無力衝破任何羅網,無力擺脫這樣的處境,不論它是多麽虛偽和可恥。


    她坐到寫字桌旁,但是不寫信,卻把雙臂擱在桌上,頭伏在臂上,哭了起來。她嗚咽著,整個胸脯一起一伏,哭得像個孩子。她哭,因為她想把自己地位肯定下來的幻想從此破滅了。她預料一切都會像過去一樣,甚至比過去還要糟得多。她覺得她所享有的社會地位,早晨看來還如此卑微,對她卻是寶貴的,她沒有力量拿它去換取一個拋棄丈夫和兒子、同情人姘居的女人的那種可恥地位;她覺得不論怎樣努力,她都不能使自己變得堅強些。她永遠得不到戀愛的自由,卻從此要成為一個有罪的妻子,時刻提心吊膽,唯恐自己的罪行被揭露,讓人家看到她為了同一個無法跟她共同生活的獨立不羈的陌生男人發生可恥關係而欺騙丈夫。她知道情況就是如此,但這實在太可怕了,她簡直無法想象結局將會怎樣。於是她嗚嗚地哭個不停,好像一個受到懲罰的孩子。


    聽見仆人的腳步聲,她清醒過來。她轉過臉去,假裝在寫信。


    “信差要求迴音。”仆人報告說。


    “迴音嗎?好的,”安娜說,“讓他等一下。迴頭我會打鈴的。”


    “我能寫什麽呢?”她想。“我獨自能決定什麽呢?我知道什麽?我要什麽?我愛什麽?”她覺得心裏又出現了雙重人格。她害怕這種感覺,為了擺脫這些思緒,就抓住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去做。“我得去看看阿曆克賽(她在心裏這樣稱唿伏倫斯基),隻有他能告訴我應該怎麽辦。我要到培特西家去,說不定我能在那邊看到他。”她自言自語,完全忘記昨天她還對他說過她不再到培特西家去,他說他因此也不再去了。她走到桌旁,給丈夫寫了個條子:“來信收到。安。”她打了鈴,把它交給仆人。


    “我們不走了。”她對進來的安奴施卡說。


    “一直不走了?”


    “不,行李放到明天,不要打開,叫馬車等著。我要上公爵夫人家去一下。”


    “您出門穿什麽衣服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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