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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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培特西公爵夫人知道這是安娜,就對伏倫斯基丟了一個眼色。他望望門口,臉上現出一種古怪的表情。他快樂地、凝神地,同時又怯生生地瞧著走進來的人,慢慢地欠起身來。安娜走進客廳。她照常挺直身子,眼睛望著前方,步伐輕快而穩健,同交際場中其他女人走路的姿勢截然不同。她跨了幾步,走到女主人麵前,同她握了握手,嫣然一笑,並且帶著這笑容瞟了一眼伏倫斯基。伏倫斯基對她深深鞠了一躬,推了一把椅子給她。


    她隻點點頭迴答,飛紅了臉,皺起眉頭。接著連忙向熟人點頭招唿,握握一隻隻伸過來的手,又對女主人說:“我剛才在李迪雅伯爵夫人家,本想早一點兒來,可是被她留住了。約翰爵士在她那兒,他這人真有意思。”


    “哦,是那位傳教士嗎?”


    “對,他講印度的生活講得可有趣了。”


    因為她的到來而中斷的談話,又像被風吹動的燈光一樣搖曳起來。


    “約翰爵士!對了,約翰爵士。我看見過他。他身體挺健康。符拉西耶娃可完全被他迷住了。”


    “小符拉西耶娃要嫁給托波夫,這是真的嗎?”


    “是的,據說都已經定了。”


    “我很佩服他們的父母。據說,他們是純粹憑感情結合的。”


    “純粹憑感情?您的思想倒很時髦!現在還有誰談感情啊?”公使夫人說。


    “有什麽辦法呢?這種愚蠢的老作風現在還流行著呢。”伏倫斯基說。


    “誰堅持這種作風,誰準要倒黴。我知道幸福的婚姻都是建立在理性上麵的。”


    “是的,不過建立在理性上的婚姻的幸福,一旦遇到原來被克製的熱情爆發,就會煙消雲散了。”伏倫斯基說。


    “不過,我們所謂建立在理性上的婚姻,是指雙方都不再放蕩了。這就像猩紅熱一樣,要害過一次才能免疫。”


    “那麽,戀愛跟牛痘一樣,也可以搞人工接種囉?”


    “我年輕的時候愛上過一個教堂職員,”米雅赫基公爵夫人說,“我不知道這對我有沒有作用。”


    “不,說實在的,我認為要懂得愛情,就必須先犯一下錯誤,然後再改正。”培特西公爵夫人說。


    “連結過婚的都得這樣嗎?”


    “改邪歸正,永不嫌遲。”外交官說了一句英國諺語。


    “對,正是這樣!”培特西附和說,“必須先犯錯誤再改正。您對這一點有什麽想法?”她問安娜。安娜嘴唇上隱隱約約地掛著堅定的微笑,正在默默地聽著這場談話。


    “我想,”安娜玩弄著脫下的手套說,“我想……有多少顆腦袋,就有多少種想法;有多少顆心,就有多少種愛情。”


    伏倫斯基注視著安娜,屏住唿吸聽她說出什麽話來。等她說出這話,他才像脫離危險似的舒了一口氣。


    安娜突然對他說:“哦,我收到了莫斯科來信,他們說謝爾巴茨基家的吉娣病得很厲害。”


    “真的嗎?”伏倫斯基皺著眉頭說。


    安娜嚴厲地瞪了他一眼。


    “這事您不關心嗎?”


    “不,我很關心。我想知道信上究竟說了些什麽,能告訴我嗎?”他問。


    安娜站起來,走到培特西跟前。


    “請您給我一杯茶。”安娜說著,在培特西椅子後麵站住了。


    培特西公爵夫人倒茶的時候,伏倫斯基走到安娜跟前。


    “信上說些什麽呀?”伏倫斯基又問。


    “我常常想,男人都不懂得什麽叫卑鄙,嘴上卻老是掛著這兩個字。”安娜說,並不迴答他的問題。“我早就想對您說了。”她加了一句,走了幾步,在屋角擺滿照相簿的桌旁坐下來。


    “我不太明白您這話的意思。”伏倫斯基遞給她一杯茶說。


    安娜瞟了一眼身邊的沙發,他連忙坐下來。


    “是的,我想對您說,”安娜說,眼睛不對他看,“您的行為不好,不好,很不好。”


    “難道我不知道我的行為不好嗎?但是,是誰促使我這樣做的呢?”


    “您為什麽對我說這種話?”安娜嚴厲地盯住他說。


    “您知道為什麽。”伏倫斯基大膽而快樂地迴答,接住她的目光不放。


    不是他,而是她發窘了。


    “這隻能證明您這人無情無義。”她嘴裏這樣說,但她的眼神表明,她知道他是有情的,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她怕他。


    “您剛才說的那件事是個誤會,那不是什麽愛情。”


    “您記住,我禁止您說這個討厭的詞兒。”安娜身子打了個哆嗦說。但她立刻察覺,她用“禁止”這兩個字,就等於承認自己對他有一定的權力,而這樣正好鼓勵他訴說對她的愛情。“這話我早就想對您說了,”她繼續說,堅決地看住他的眼睛,臉燒得通紅。“我今晚特地跑來,知道會遇見您。我是來對您說,這事該結束了。我從來沒有在人家麵前紅過臉,可如今您使我覺得自己仿佛有什麽過錯似的。”


    他望著她,被她臉上流露出來的一種新的精神的美所打動。


    “您要我怎麽樣?”他簡單而認真地說。


    “我要您到莫斯科去一次,請求吉娣的寬恕。”她說。


    “您不會要我這樣做的。”他說。


    他看出她說這話很勉強,不是出於內心。


    “您要是真的像您所說的那樣愛我,”安娜低聲說,“那就這樣去做,也好讓我心裏平靜。”


    伏倫斯基容光煥發了。


    “難道您不知道您就是我的整個生命?我不能平靜,也不會讓您平靜的。我整個的人,我的愛情……是的……我不能把您和我分開來想。我覺得咱倆是一體。我看,我也好,您也好,今後都不會有什麽平靜。我看隻有絕望和不幸……或者隻有幸福,無比的幸福!難道這就沒有可能嗎?”他隻動了動嘴唇,她卻聽見了。


    安娜竭力想理智地說出應該說的話,但結果隻把脈脈含情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什麽話也沒有說。


    “嘿,有了!”伏倫斯基歡天喜地地想,“我原來都快要絕望,以為不會有什麽結果了,可是忽然來了希望!她愛我。她自己也承認了。”


    “那麽,為了我的緣故,您就那樣去做吧,以後再也不要對我說那種話了。還是讓我們做個好朋友吧。”她嘴裏這麽說,她的眼神所表示的卻完全是另一種意思。


    “做朋友,我們是不可能的,這一層您也明白。我們要麽成為天下最幸福的人,要麽成為最不幸的人,——這全得由您決定。”


    她想說些什麽,但他搶在她前頭。他繼續說。


    “唉,我隻有一個要求,就是像現在這樣還能抱有希望,還能忍受痛苦。要是連這樣也不行,那隻要您吩咐一聲,我就走。要是我在您麵前使您難受,那我就不再讓您看見我了。”


    “我並不想把您攆到哪兒去。”


    “隻要沒有什麽變化就好了。但願一切都像現在這樣,”他顫聲說。“嘻,您丈夫來了。”


    真的,就在這當兒,卡列寧邁著穩重而笨拙的步伐走進客廳。


    他對妻子和伏倫斯基瞟了一眼,走到女主人跟前,坐下來喝茶,用他那不慌不忙、一向洪亮的聲音開始說話,並且帶著慣常的戲謔口吻取笑人家。


    “您的倫布裏耶人士[32]都到齊了,”他環顧所有在座的人說,“全都是美人和繆斯[33]。”


    但是,培特西公爵夫人受不了他那種冷嘲熱諷[34]的腔調。她這位聰明的女主人立刻就引他談論起普遍兵役製這種嚴肅的問題來。卡列寧也就立刻興致勃勃地談了起來,開始一本正經地為培特西公爵夫人所攻擊的新敕令進行辯護。


    伏倫斯基和安娜仍舊坐在小桌子旁邊。


    “這真有點兒不成體統!”一位太太低聲說,對安娜、伏倫斯基和安娜的丈夫瞟了一眼。


    “我不是對您說過了嗎?”安娜的女朋友迴答。


    但不僅這兩位太太,客廳裏幾乎所有的人,甚至包括米雅赫基公爵夫人和培特西本人,都對這兩個離群的人望了好幾眼,仿佛他們礙了大家什麽事似的。隻有卡列寧一次也沒有朝那個方向望,一直熱衷於這場開了頭的談話。


    培特西公爵夫人發覺大家對這事都感到不愉快,就悄悄地拉一個人坐到她的座位上聽卡列寧說話,自己走到安娜跟前。


    “您丈夫說話條理清楚,我一向很欽佩,”培特西說,“最玄妙的道理,經他一說,我就懂了。”


    “哦,是啊!”安娜說,臉上浮起幸福的微笑。培特西對她說的話,她其實一個字也沒有聽清楚。但她還是轉移到大桌子旁邊,參與大家的談話。


    卡列寧坐了半小時,走到妻子麵前,要她一起迴家;但她對他看也不看,就迴答說,她要留下來吃晚飯。卡列寧鞠了一躬,走了。


    安娜的車夫,身穿光亮皮外套的肥胖的韃靼老頭,好不容易才製服那匹在門口凍得不安寧的灰色副馬。跟班打開車門,站在旁邊。看門人站在門口,拉住大門。安娜用她靈巧的小手解開被外套上鉤子鉤住的袖口花邊,低下頭,心花怒放地聽著伴送她出來的伏倫斯基說話。


    “就算您什麽也沒有說過,就算我也沒有什麽要求,”他說,“但您要知道,我需要的不是友誼,在我的生活中隻能有一種幸福,就是您很不喜歡的那個詞兒……愛情……”


    “愛情……”她慢悠悠地用發自內心的聲音跟著他說了一遍。就在她解開袖口花邊的一刹那,她突然加上一句話:“我所以不喜歡這個詞兒,是因為它對我的含義太多了,遠不是您所能理解的。”她說著朝他的臉瞟了一眼。“再見!”


    她同他握了握手,接著敏捷而輕盈地從看門人旁邊走過,坐進馬車裏。


    她的目光,以及同她的手的接觸,像火一樣燃燒著他的全身。他吻了吻手掌上同她接觸過的地方,得意揚揚地迴家去,意識到今晚比前兩個月更接近他的目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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