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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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瞧!”尼古拉皺緊眉頭,抽搐著身子,繼續說。他顯然吃力地在考慮應該說什麽,做什麽。“你瞧……”他指指房間角落裏一束用繩子捆著的鐵條,“你看見了嗎?這就是我們著手經營的事業的開端。我們要搞一個生產合作社……”


    列文簡直沒有在聽他說話。他凝視著他那張肺癆病人的臉,越來越替他難過。他無法強製自己去聽哥哥講合作社的事。他看出來,這個合作社隻是一個避免自己蔑視自己的救生圈。尼古拉繼續說:


    “你知道,資本家壓迫工人,我們這裏的工人和農民承受著全部勞動的重負,可是不管怎樣賣力幹,他們都不能擺脫牛馬一般的處境。勞動的全部利潤原可以用來改善他們的境況,使他們獲得空閑的時間,並因此得到受教育的機會,可是現在,全部剩餘價值都被資本家剝奪了。社會就是這樣構成的,他們活兒做得越多,商人和地主的利潤就越多,他們也就隻好永遠做牛馬。這種製度非改進不可!”他說完話,用詢問的眼光對弟弟望了望。


    “是的,這個當然。”列文注視著哥哥痩骨嶙峋的臉上泛起的紅暈,說。


    “所以我們在搞一個鉗工合作社,社裏的全部生產,包括利潤,主要是生產工具,都是共同的。”


    “合作社將辦在哪裏?”列文問。


    “辦在喀山省伏茲德列姆鄉。”


    “為什麽要辦在鄉裏?我看鄉裏的事本來就夠多的了。為什麽鉗工合作社要辦在鄉裏呢?”


    “因為農民像以前一樣還是奴隸。人家要把他們從奴隸地位解救出來,你和謝爾蓋因此就不高興了。”尼古拉聽到反問大為惱火,說。


    列文這時環顧著這個陰暗肮髒的房間,歎了一口氣。這一聲歎息似乎更加激怒了尼古拉。


    “我知道你和謝爾蓋的貴族觀點。我知道他把全部智慧都用來為現存的罪惡辯護。”


    “噯,你何必扯到謝爾蓋身上去呢?”列文微笑著說。


    “謝爾蓋嗎?我來告訴你!”尼古拉一提到謝爾蓋的名字,忽然嚷起來,“我來告訴你……談他幹什麽?但是……你到我這兒來幹什麽?你瞧不起我們這個……那好,去你的吧,滾!”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喝道:“滾!滾!”


    “我絲毫也沒有瞧不起你們,”列文怯生生地說,“我甚至不想同你們爭論。”


    這當兒,瑪麗雅迴來了。尼古拉生氣地對她瞧了一眼。她連忙走到他跟前,低聲說了一句什麽。


    “我身體不好,容易發脾氣,”尼古拉稍微安靜了一點兒,吃力地喘著氣說。“再說,你還談到謝爾蓋和他的文章。那種文章完全是胡說,完全是撒謊,完全是自我欺騙。一個不懂得正義的人怎麽能寫文章談論正義?您讀過他的文章嗎?”他問克裏茨基,又坐到桌子旁邊,推開撒滿半桌子的紙煙,以便騰出地方來。


    “我沒有讀過。”克裏茨基顯然不願參加談話,悶悶不樂地說。


    “為什麽?”這會兒尼古拉對克裏茨基發脾氣了。


    “因為我覺得犯不著在這上麵浪費時間。”


    “請問,您怎麽知道會浪費時間呢?許多人都看不懂那篇文章,因為太深奧了。我可另當別論,我看透了他的心思,並且知道文章的毛病在哪裏。”


    大家都不作聲。克裏茨基慢騰騰地站起來,拿起帽子。


    “您不吃晚飯嗎?好吧,再見。明天把鉗工帶來。”


    克裏茨基一走,尼古拉便微微一笑,使了個眼色。


    “他這人也不好,”他說,“我看得出來……”


    這時候,克裏茨基在門外叫他。


    “您還有什麽事?”尼古拉說著到走廊裏去找他,剩下列文和瑪麗雅兩人,他就同她攀談起來。


    “您同我哥哥在一起有好久了?”列文問她。


    “已經有一年多了。他的身體很不好。酒喝得太多了。”瑪麗雅說。


    “他喝什麽酒?”


    “他喝伏特加。這對他很有害。”


    “他喝得很多嗎?”列文低聲問。


    “是的。”她怯生生地望著門說。這時尼古拉正好走進門來。


    “你們在談什麽呀?”他皺著眉頭問,恐懼的目光從一個人身上移到另一個人身上,“在談什麽呀?”


    “沒談什麽。”列文尷尬地迴答。


    “你們不願說,那隨你們的便。不過你同她沒什麽可說的。她是個窯姐兒,你是個老爺,”他抽動一下脖子說。“你呀,我看得出來,什麽都明白,什麽都掂過了分量,你為我的迷誤感到惋惜。”他又提高聲音說。


    “尼古拉·德米特裏奇,尼古拉·德米特裏奇。”瑪麗雅走到他身邊,又低聲對他說了些什麽。


    “噢,好的,好的!晚飯怎麽樣了?啊,來了,”他看見茶房端著盤子進來,說。“這兒,擺在這兒!”他怒氣衝衝地說,立刻拿起伏特加,倒了一杯,一口氣喝幹了。“喝吧,你要嗎?”他馬上高興起來,對弟弟說。“嗯,談謝爾蓋談得夠了。我看見你還是很高興的。不論怎麽說,我們到底不是外人。嗨,喝吧。你倒講講,你眼下在做些什麽?”他津津有味地嚼著一塊麵包,又倒了一杯酒,繼續說,“你過得怎麽樣?”


    “我照舊一個人住在鄉下,搞搞農業。”列文迴答,驚奇地注視著哥哥那副狼吞虎咽的饞相,卻竭力裝作不在注意他。


    “你為什麽不結婚?”


    “沒有機會。”列文漲紅了臉迴答。


    “怎麽會?我是完了!我把自己的生活給糟蹋了。我以前說過,現在還是這樣說,要是當年我需要的時候把我名下的那份產業給了我,我的整個生活就會是另一種樣子了。”


    列文趕快把話岔開去。


    “你的凡尼亞在我的波克羅夫斯克管理處辦事,你知道嗎?”他說。


    尼古拉抽動了一下脖子,沉思起來。


    “你給我講講,波克羅夫斯克的情況怎麽樣?房子還在嗎?還有那些樺樹?還有我們的教室?園丁菲利浦還活著嗎?那亭子和沙發我可記得清清楚楚!留心房子裏的東西,不要去動它,早一點兒結婚,一切都要恢複原來的樣子。我過一陣去看你,要是你妻子好的話。”


    “你現在就可以到我那裏去,”列文說,“我們一定會給你安排得舒舒服服的!”


    “要是不會碰到謝爾蓋,我會到你們那邊去的。”


    “你不會碰到他。我完全不靠他生活。”


    “好,但不管怎麽說,你得在我和他兩人中間挑一個。”他怯生生地瞧瞧弟弟的眼睛說。他這種膽怯的樣子把列文感動了。


    “你要是想知道我對這件事的想法,我可以告訴你,在你們的爭吵中我不偏袒哪一方。你們兩個都不對。你不對的地方比較外露,他不對的地方比較隱蔽。”


    “啊哈!這一點你已經明白了,這一點你已經明白了,啊?”尼古拉快樂地叫起來。


    “不過,不瞞你說,我更看重同你的感情,因為……”


    “為什麽?為什麽?”


    列文看重同尼古拉的感情,因為尼古拉的遭遇很不幸,需要溫暖,但這話他說不出口。不過,尼古拉懂得他的意思,就又皺起眉頭,拿起酒瓶來。


    “夠了,尼古拉·德米特裏奇!”瑪麗雅伸出胖胖的光胳膊去拿酒瓶。


    “放手!別來管我!我要揍你了!”他叫道。


    瑪麗雅露出和善的微笑,使尼古拉也感動了。她拿走了酒瓶。“你以為她什麽都不懂嗎?”尼古拉說,“她比我們誰都懂事。她有些地方很善良可愛,是不是?”


    “您以前來過莫斯科嗎?”列文問她,純粹是為了找點兒話說說。“你對她說話不必用‘您’,這樣會使她害怕的。除了她脫離窯子時那位審問她的法官以外,誰也沒有對她用過‘您’字。天哪,這世道多麽荒謬哇!”他忽然叫了起來,“那些新機關,那些調解法官,自治會,哼,真是豈有此理!”


    於是他講起他同那些新機關的衝突來。


    列文聽著他說。在否定一切公共機關這一點上,他和尼古拉是有同感的,而且自己也常常這樣說,但現在從哥哥嘴裏聽到這話,他卻覺得不高興。


    “到了陰間我們就會明白這一切了。”列文開玩笑說。


    “到陰間嗎?哎,我可不喜歡陰間!不喜歡!”他說,他那雙恐懼的瘋狂眼睛盯住弟弟的臉。“能擺脫一切卑鄙齷齪和亂七八糟的東西,不論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當然很好,可是我害怕死,害怕得要命!”他渾身打了個哆嗦。“你喝一點兒吧。要不要來點兒香檳?或者我們到哪兒去走走?我們到吉卜賽人那兒去!老實說,我可愛上了吉卜賽和俄羅斯的歌曲。”


    他說話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後語。列文靠了瑪麗雅的幫助,好容易才勸住他不出去,並且讓他躺下來。他喝得爛醉了。


    瑪麗雅答應有事寫信給列文,並勸說尼古拉到他弟弟那裏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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