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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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埃爾追隨的那位將軍下了山,陡然向左拐。皮埃爾看不見他,就衝進前麵步兵的隊伍。他忽左忽右想從他們中間穿過去,但到處都是神色緊張的士兵,他們正忙著一項看不見但顯然很重要的事。大家都用憤慨而疑問的目光望著這個頭戴白帽的胖子,不知他為什麽要騎馬衝撞他們。


    “怎麽騎馬跑到隊伍中來了!”有人對他喝道。另一個拿槍托推開他的馬。皮埃爾伏在鞍鞽上,勉強控製住受驚的馬,跑到士兵們前麵空曠的地方。


    他前麵有一座橋,橋邊另有一些士兵在射擊。皮埃爾走到他們跟前。他不知不覺來到橫跨柯洛察河的橋旁。這座橋在果爾基和鮑羅金諾之間,法軍在占領鮑羅金諾後首先向它進攻。皮埃爾看見前麵有一座橋,橋兩頭和草地上,在他昨天看見的一捆捆幹草裏,士兵們在硝煙裏幹著什麽;但盡管這裏射擊聲不斷,他卻怎麽也沒有想到這裏就是戰場。他沒有聽見槍彈在四方唿嘯,炮彈從頭上飛過,沒有看見河對麵的敵人,好久沒有看見人員傷亡,盡管有許多人在離他不遠處倒下來。他一直臉帶笑容,向四周環顧。


    “你這家夥怎麽在前線騎馬?”又有人對他吆喝道。


    “向右走,向右走!”有人對他嚷道。


    皮埃爾向右走,無意中遇到他認識的拉耶夫斯基將軍的一個副官。這個副官怒氣衝衝地對皮埃爾瞪了一眼,顯然也要向他吆喝,但一認出是他,就向他點點頭。


    “您怎麽到這裏來了?”他說著,向前跑去。


    皮埃爾覺得自己來得不是地方,又無事可做,還怕妨礙人家,就跟著副官跑去。


    “這裏是怎麽一迴事?我可以跟您一起走嗎?”他問。


    “等一下,等一下!”副官迴答,他跑到一個站在草地上的胖上校跟前,向他傳達了什麽,然後同皮埃爾說話。


    “您怎麽到這兒來了,伯爵?”他笑眯眯地對皮埃爾說,“您還是那麽好奇嗎?”


    “是的,是的!”皮埃爾說。但副官撥轉馬頭,繼續向前跑去。


    “感謝上帝,這裏還好,”副官說,“但左翼巴格拉基昂那裏打得可厲害了。”


    “真的嗎?”皮埃爾問,“這是在哪裏呀?”


    “您跟我到小山上去,那裏看得清楚。我們的炮兵陣地還支持得住,”副官說,“您去嗎?”


    “好,我跟您去。”皮埃爾說,環顧周圍,找尋著自己的馬夫。直到這時皮埃爾才看見傷員,有的蹣跚地步行,有的躺在擔架上。就在他昨天騎馬經過、上麵擺著一捆捆芳香幹草的草地上,僵臥著一個士兵,不自然地歪著頭,軍帽掉在一邊。“為什麽不把這個兵抬走?”皮埃爾想問,但一看見副官也在朝著那邊望,神色嚴厲,就不作聲了。


    皮埃爾沒有找到他的馬夫,就跟著副官沿窪地向拉耶夫斯基所在的土崗跑去。皮埃爾的馬跟不上副官,有節奏地顛簸著。


    “您大概騎不慣吧,伯爵?”副官問。


    “不,沒什麽,但馬顛得厲害。”皮埃爾困惑不解地說。


    “哦!……它負傷了,”副官說,“傷在右前腿,膝蓋以上的地方。大概被子彈打中了。恭喜您,伯爵,受了戰火的洗禮。”


    他們經過炮兵後麵硝煙彌漫的第六軍,走近一座小樹林。炮兵已移到前麵,正開著炮,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樹林裏清涼、幽靜,一片秋意。皮埃爾和副官下了馬,向山上走去。


    “將軍在這裏嗎?”副官走近土崗問。


    “剛才還在這裏,現在到那邊去了。”有人向右邊指指,迴答。


    副官迴頭看了皮埃爾一眼,仿佛不知道現在該拿他怎麽辦。


    “您不用費心,”皮埃爾說,“我到土崗上去,行嗎?”


    “去吧,去吧,那裏可以看到一切,也不那麽危險。迴頭我來接您。”


    皮埃爾向炮台走去,副官繼續往前走。從此他們再沒見麵。好久以後皮埃爾才知道,副官當天就有一條手臂被打斷了。


    皮埃爾上去的那個土崗是個著名的地方(後來俄國人叫它土崗炮台或者拉耶夫斯基炮台,法國人則叫它大多麵堡,致命的多麵堡,中央多麵堡),在它周圍死了幾萬人,它被法國人看作整個陣地存亡的關鍵。


    這個多麵堡利用土崗修成,三麵挖了壕溝。壕溝裏擺著十門大炮,炮口從土牆孔裏伸出來。


    土崗兩邊還排列著一門門大炮,也在不斷地射擊。大炮後麵站著步兵。皮埃爾走上土崗,怎麽也沒有想到,這個挖有幾條壕溝、上麵有幾門炮在射擊的地方,竟是那次會戰中最重要的地方。


    相反,皮埃爾還以為在戰鬥中這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地方,因此安然站在上麵。


    皮埃爾走上土崗,坐在圍繞炮位的壕溝的一端,情不自禁地露出快樂的笑容,瞧著周圍發生的一切。他偶爾站起來,仍舊帶著那樣的笑容,在炮位上踱來踱去,竭力不妨礙裝炮彈、開炮、拿著彈藥袋和炮彈從他旁邊跑過的士兵。這個炮位上的炮接二連三地發射,隆隆的炮聲震耳欲聾,整個地區硝煙彌漫。


    這裏同掩體裏步兵心驚肉跳的感覺相反,在這個炮位上,有一小群人同其他壕溝隔離,都忙於幹活,這裏有一種人人平等、親如一家的活潑氣氛。


    皮埃爾那副頭戴白帽的非軍人樣子起初使他們感到驚訝和不滿。從他旁邊經過的士兵驚奇甚至恐懼地瞟著他的身子。一個麻臉、長腿的高個子炮兵校官,仿佛要看看邊上那門炮的射擊情況,走到皮埃爾麵前,好奇地對他瞧瞧。


    一個圓臉的年輕軍官,還是個半大孩子,顯然剛從中等武備學校畢業出來,非常賣力地指揮著兩門交托給他的大炮,一本正經地對皮埃爾說:


    “先生,請您讓開一點兒,待在這裏不行。”


    士兵們瞧著皮埃爾,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但後來他們相信,這個頭戴白帽的人沒做什麽壞事,而是安靜地坐在土堤上,或者帶著羞澀的微笑恭敬地避讓士兵們,若無其事地在炮位上走來走去,就像在林蔭道上散步一樣。這時,對他不信任的敵對情緒就轉變為戲謔和藹的同情,就像對待隨軍的狗、雞和羊一樣。如今士兵們已把皮埃爾當作自己人,還給他起了綽號。他們叫他“我們的老爺”,親切地取笑他。


    一顆炮彈在離皮埃爾兩步遠的地方爆炸。他拂去濺在身上的泥,笑眯眯地環顧著。


    “老爺,您怎麽不怕呀,真是的!”一個紅臉寬肩的士兵露出雪白的大板牙,對皮埃爾說。


    “難道你怕嗎?”皮埃爾問。


    “哪能不怕?”那兵迴答。“炮彈是不留情的。砰的一聲,腸子出膛。不能不怕呀!”他笑著說。


    有幾個兵笑嘻嘻地站在皮埃爾旁邊。他們仿佛沒有想到他說話也像大家一樣,這一發現使他們都樂了。


    “這是我們大兵幹的活。可是您老爺也來,真是奇怪,老爺真行!”


    “各就各位!”年輕的軍官對聚集在皮埃爾周圍的士兵喝道。這位年輕的軍官顯然是初次執行職務,因此對士兵和上級都很認真。


    整個戰場上隆隆的炮聲和噓噓的槍聲越來越激烈了,特別是在巴格拉基昂多麵堡左邊,但皮埃爾所在的地方,由於硝煙彌漫,什麽也看不見。再說,皮埃爾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炮位裏親如一家而同外界隔離的官兵身上。起初,戰場的景象和聲音在他身上引起一種情不自禁的興奮,在看到單獨躺在草地上的士兵後,他的心情就起了變化。此刻他坐在壕溝的斜坡上,觀察著周圍的一張張臉。


    還不到十點鍾,已經有二十來個人從炮位上被抬走;兩門炮被打壞,落在炮位上的炮彈越來越多,子彈噓噓地在遠處唿嘯。但炮位裏的人都若無其事,四處是一片歡樂的笑語聲。


    “好炮彈!”一個兵對嗖嗖飛來的榴彈叫道。“不要飛到這裏來!飛到步兵那裏去!”另一個兵發現榴彈從頭上飛過,落在掩護部隊裏,哈哈笑著說。


    “怎麽,是相好嗎?”另一個兵看到炮彈飛過時有個人蹲下來,嘲笑說。


    幾個兵聚集在土壘旁,張望前麵發生的事。


    “他們撤了散兵線,瞧,往迴走了。”他們指指土壘外麵,說。


    “管自己的事,”一個老軍士對他們喝道,“他們往迴走,說明那邊有事。”老軍士抓住一個兵的肩膀,用膝蓋撞撞他。陣地上發出了一片哄笑聲。


    “拉到五號炮那裏去!”有人從一邊喊道。


    “大家一齊來,像拉纖一樣,齊心協力。”拉炮的士兵快樂地叫道。


    “哦,差點兒把我們老爺的帽子打掉了。”愛開玩笑的紅臉兵露出牙齒嘲笑皮埃爾。“哼,醜娘兒們!”一顆炮彈打在炮輪和人腿上,他責罵道。


    “哈,你們這些狐狸!”另一個兵取笑彎著身子到炮位來抬傷員的民兵說。


    “這飯不好吃吧?哼,你們這些烏鴉,害怕了!”他們對站在斷腿傷員麵前遲疑不決的民兵嚷道。


    “哎喲,哎喲,這家夥!”他們模仿農民民兵說,“他們可不喜歡了。”


    皮埃爾發現,炮彈越落越多,傷亡越來越大,但大家的情緒卻越來越高。


    就像暴風雨臨近那樣,人人臉上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明亮地煥發著潛藏的怒火,仿佛在對抗當前發生的事態。


    皮埃爾不再看前麵的戰場,不再關心那邊發生的事,他專心望著那越燒越旺的火,覺得心裏也燃燒著同樣的火。


    十點鍾,炮位前灌木叢中和卡明加河岸上的步兵撤退了。從炮位上可以看見,他們用槍抬著傷員往迴跑。一個將軍帶著隨從走上土崗,對上校說了幾句話,怒氣衝衝地瞧了瞧皮埃爾,命令站在炮位後的掩護步兵臥倒以減少傷亡,自己又走下土崗。接著在步兵隊伍裏,在炮位右方,傳出鼓聲和口令聲,從炮位上看得見步兵在向前推進。


    皮埃爾從土壘後麵朝外望。有一個人特別引起他的注意。這是一個青年軍官,他臉色蒼白,拖著佩劍,一麵倒退,一麵不安地環顧著。


    步兵的隊伍在硝煙裏消失了,隻聽見他們拖長的叫聲和密集的槍聲。幾分鍾後,就有一批批傷員和抬擔架的人從那裏走過來。落在炮位上的炮彈越來越多了。有幾個倒下的人沒有被抬走。大炮周圍的士兵更忙碌了。誰也不再注意皮埃爾。他有兩次因為擋路而受到怒喝。上士皺著眉頭,邁著大步,急急地在幾門大炮之間跑來跑去。那個青年軍官臉漲得更紅,更賣力地指揮著士兵。士兵們傳遞炮彈,轉動身體,裝上炮彈,幹得更緊張更漂亮了。他們像在彈簧上似的來迴跳動。


    暴風雨逼近了,人人臉上都泛出皮埃爾看到的心靈的火焰。他站在一個年長的軍官旁邊。一個年輕的軍官手舉到帽邊,向年長的軍官跑來。


    “報告,上校先生,炮彈隻剩下八發了,還繼續放嗎?”他問。


    “霰彈!”年長的軍官望著土壘外喊道,沒有迴答他的問題。


    突然出了一件事:年輕的軍官大叫一聲在地上坐下來,就像一隻中彈的飛鳥。在皮埃爾的眼裏,一切都變得古怪、模糊和陰暗了。


    炮彈接二連三地唿嘯著,有的打中土壘,有的打中士兵,有的打中大炮。皮埃爾以前沒有留心這聲音,現在隻聽見這種聲音。在炮位右邊,皮埃爾覺得喊著“烏拉”的士兵不是在往前跑,而是在往後退。


    一顆炮彈打在皮埃爾站著的土壘一邊,泥土紛紛撒落下來,他眼前掠過一個大黑球,立刻撞在什麽東西上。正向炮位走的民兵紛紛往後退。


    “老是打霰彈!”軍官叫道。


    年輕的軍官跑到年長的軍官麵前,怯生生地低聲說,炮彈沒有了,那模樣就像管家報告主人他要的酒沒有了。


    “混賬東西,怎麽搞的!”年長的軍官嚷道,一麵轉身對著皮埃爾。年長的軍官漲紅臉,滿頭大汗,皺緊眉頭,眼睛發亮。“到後備隊去,搬彈藥箱!”他嚷道,憤怒地掃了皮埃爾一眼,轉身對著他的士兵。


    “我去!”皮埃爾說。軍官沒有理他,大步向另一邊走去。


    “不要放……等一下!”他喊道。


    奉命去搬彈藥的兵撞在皮埃爾身上。


    “哦,老爺,這裏不是你待的地方。”他說著往下跑。皮埃爾跟著那個兵跑過,繞過青年軍官坐著的地方。


    炮彈接二連三地從他頭上飛過,落在他的前麵、後麵、旁邊。皮埃爾往下跑。“我這是往哪兒跑啊?”他突然省悟過來,已經接近綠色的彈藥箱。他停下腳步,決不定應該前進還是後退。突然,一股驚人的力量把他往後推倒在地。就在這一刹那,一個巨大的火光把他照亮,也就在這一刹那,他聽到了震耳欲聾的轟隆聲、爆裂聲和唿嘯聲。


    皮埃爾清醒過來,用雙手支撐著坐在地上。他旁邊那隻彈藥箱不見了,隻有幾塊燃燒過的綠色木板和布片散落在燒焦的草地上;一匹馬拖著斷車轅跑開去,另一匹馬也像皮埃爾一樣倒在地上,發出長長的刺耳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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