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21)


    21


    彼嘉參軍遭到父母斷然拒絕後,走到自己屋裏,鎖上門,傷心地哭了一場。他喝茶時悶悶不樂,眼睛紅腫,但大家都裝作沒有看見。


    第二天,皇帝駕臨莫斯科。羅斯托夫家幾個仆人要求去一睹皇帝的禦容。這天早晨,彼嘉打扮了很久,像大人一樣梳頭,拉直領子。他對著鏡子皺緊眉頭,做做手勢,聳聳肩膀,最後對誰也沒說一聲,戴上帽子,盡量不引人注意,從後門跑出去。彼嘉決定直接到皇帝所在的地方,坦率地對宮廷侍從說,他羅斯托夫伯爵年紀雖小,卻願意為國效勞,年幼不能妨礙他效忠皇上,他準備……彼嘉動身以前準備對宮廷侍從說許多動聽的話。


    彼嘉認為,正因為他是個孩子(他想大家都會為他的年幼而感到驚訝),他能見到皇上,但同時他整整領子,梳好頭發,走起路來從容不迫,竭力把自己裝得像個大人。但他越往前走,他的注意力越被湧向克裏姆林宮的人群所吸引,就越忘記走路要像成年人那樣穩重而緩慢。他走近克裏姆林宮,已在擔心被人擠倒,就雄赳赳地撐開雙肘。但到了三一門,不管他態度多麽堅決,人群並不知道他是抱著滿腔愛國熱情去克裏姆林宮的,竟把他擠到牆邊,使他不得不停下腳步,讓隆隆的車隊從拱門下經過。彼嘉旁邊站著一個農婦、一名跟班、兩個商人和一名退伍兵。彼嘉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沒等車輛走完,就想搶先往前走,拚命用臂肘開路,但站在他旁邊的農婦首當其衝,就憤怒地大叫大嚷起來:


    “擠什麽,小少爺,你看,大家都站著不動。你擠什麽呀!”


    “大家都在擠。”跟班說,也用臂肘開路,把彼嘉擠到發臭的大門角落裏。


    彼嘉擦擦冒汗的臉,拉起他那像大人一樣筆挺的汗濕的硬領。


    彼嘉覺得他的外表很不體麵,唯恐宮廷侍從看見他的模樣不讓他見皇帝。但周圍太擠,他無法把自己修飾一番,也無法換個地方。路過的將軍中有一個是羅斯托夫家的熟人。彼嘉想請他幫忙,但又覺得這樣有失男子漢的體麵。等所有的車輛都過去,人群就挾著彼嘉湧向擠滿人的廣場。不僅廣場上,就連斜坡上和屋頂上也都是人。彼嘉來到廣場上,就聽見克裏姆林宮的鍾聲和歡樂的人語聲。


    廣場上一度比較空曠,但突然大家摘下帽子向一個方向衝去。彼嘉被擠得喘不過氣,人人都在唿喊:“烏拉!烏拉!烏拉!”彼嘉踮起腳尖,他被人推推擠擠,除了周圍的人群,什麽也看不見。


    人人臉上都現出虔敬和狂歡的神色。站在彼嘉旁邊的一個女商販放聲大哭,淚水淌個不停。


    “父親,天使,老爺!”她用一隻手指擦著眼淚,說。


    “烏拉!”人們從四麵八方高聲唿喊。


    人群在一個地方站了一會兒,然後又向前衝去。


    彼嘉不顧一切,咬咬牙,像野獸一樣轉動眼睛,用臂肘開路往前衝,嘴裏叫著“烏拉”,仿佛這時要把自己和所有的人統統殺死,而在他旁邊是一張張同樣的野獸般的臉,嘴裏同樣高唿著“烏拉”。


    “哦,原來皇帝是這樣的!”彼嘉想,“不行,我不能直接向他請願,這太冒失了!”雖然如此,他還是拚命向前擠;從前麵人群的背後他望見一塊空地,上麵鋪著一長條紅地毯;但這時人群向後退(前麵的警察正在推開太靠近衛隊行列的人群;皇帝正從皇宮走向聖母升天大教堂),彼嘉的肋骨上給猛撞了一下,又被擠得那麽厲害,刹那間他眼睛發黑,失去了知覺。他醒過來的時候,一個教士模樣的人,身穿藍色舊法衣,一綹花白的頭發往後梳,大概是個助祭,一手摟住彼嘉的腰,一手擋住擁擠的人群。


    “把少爺擠壞了!”助祭說,“這算什麽呀!輕一點兒……把少爺擠壞了,擠壞了!”


    皇帝走進聖母升天大教堂。人群又疏鬆開來。助祭把臉色蒼白、唿吸急促的彼嘉扶到炮王[73]那裏。有幾個人憐惜彼嘉,突然人群向他湧來。他的周圍又是一片擁擠。站在他旁邊的幾個人照顧他,替他解開軍服紐扣,把他放在炮台上,並責備擠他的人。


    “這樣會把人擠死的。真不像話!簡直要人家的命!你瞧,可憐的人,臉色白得像白布!”幾個人說。


    彼嘉很快就清醒過來,他的臉上又有了血色,疼痛也消失了。他用這暫時不愉快的代價,在炮台上獲得了一個位置,他希望看到從這裏迴去的皇帝。彼嘉已不再想到請願,隻求看到皇帝的禦容,這樣他就覺得很幸福了!


    聖母升天大教堂裏在做禮拜,慶祝皇帝駕臨和同土耳其人締結和約,人群散開了;小販在叫賣克瓦斯、蜜糖餅和彼嘉特別喜歡的罌粟糖餅;人們在隨便交談。一個女商販給大家看她那條撕破的披巾,說這是她花了大價錢買來的;另一個女商販說,如今絲綢都漲價了。那個救彼嘉的助祭在跟一個官員談話,說今天是某某司祭同主教一起主持禮拜。助祭幾次說“會同”[74],彼嘉不懂這個詞的意思。兩個青年小市民正在同一些吃核桃的農奴姑娘調笑。這些談話,特別是同農奴姑娘們的調笑,對彼嘉這樣年紀的男孩本是很有吸引力的,現在卻引不起他的興致;他高高地坐在炮台上,想到皇帝和他對皇帝的愛戴,一直很激動。他在受擠時感到的疼痛和恐懼,再加上後來的狂喜,使他覺得這個時刻意義特別重大。


    突然從河濱傳來隆隆的禮炮聲(慶祝同土耳其人講和),人群迅速地湧向河濱去看放炮。彼嘉也想往那裏跑,但保護他的助祭不放他去。炮聲繼續響著,這時從聖母升天大教堂裏跑出一些軍官、將軍和宮廷侍從,接著又走出一些人,人們又摘下帽子,那些跑去看放炮的人又跑迴來。最後從聖母升天大教堂裏走出四個穿軍服、佩綬帶的男人。“烏拉!烏拉!”人群又歡唿起來。


    “哪一個?哪一個?”彼嘉哭泣著問周圍的人,但沒有人迴答他。彼嘉認定四個人中的一個,但他淚眼模糊,看不清那人是誰,就把全部熱情傾注在他身上,其實他並不是皇帝。他高聲狂叫“烏拉”,並打定主意,不管得付出多大代價,明天他一定要去參軍。


    人群跟著皇帝跑,一直把他送到皇宮,這才散去。天色已經晚了,彼嘉還沒吃過東西,身上大汗淋漓,但他不迴家,同逐漸減少、但為數還相當多的人站在皇宮前,在皇帝進餐時,向皇宮的窗子張望,等待著什麽,非常羨慕那些走上台階去和皇帝共進午餐的達官顯貴,也羨慕那些在窗口閃動、伺候皇帝進餐的禦前侍從。


    在皇帝進餐時,華魯耶夫望了望窗外說:


    “民眾還是希望見見陛下。”


    進餐畢,皇帝站起身來,一麵吃最後一塊餅幹,一麵走到陽台上。彼嘉隨著人群向陽台奔去。


    “天使,父親!烏拉,皇爺!”民眾叫喊著,有幾個女人和心腸軟的男子,包括彼嘉在內,幸福得哭起來。皇帝手裏一塊相當大的餅幹碎了,落到陽台欄杆上,又從欄杆落到地上。那個站得最近、穿緊身短襖的車夫向這塊碎餅幹奔去,把它抓在手裏。有幾個人向車夫撲去。皇帝看到這景象,吩咐拿一盤餅幹來,接著他就在陽台上撒餅幹。彼嘉兩眼充血,被擠壞的危險使他格外緊張,但他還是向餅幹撲去。他不知道為什麽,但覺得一定要得到皇帝親手賜給的餅幹。他奔過去,撞倒一個搶餅幹的老婆子。老婆子倒在地上(她搶餅幹,沒有搶到),但並不認輸。彼嘉用膝蓋推開她的手,一把抓住餅幹,仿佛怕落後似的,慌忙叫起“烏拉”來,但聲音已經嘶啞。


    皇帝走了,大部分人也逐漸散去。


    “我說還要再等一等,果然等著了。”四麵八方傳來快樂的人聲。


    彼嘉雖然感到很幸福,但他還是覺得掃興,因為現在得迴家去,並且知道這一天的歡樂已經結束。彼嘉離開克裏姆林宮不是迴家,而是去找他的朋友奧勃侖斯基。奧勃侖斯基才十五歲,但也想參軍。彼嘉迴到家裏,斬釘截鐵地宣布,要是不讓他去,他就逃跑。第二天,羅斯托夫伯爵雖然還沒完全答應,但自己出去打聽,能不能給彼嘉謀一個危險較小的職務。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戰爭與和平(中)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俄)列夫·托爾斯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俄)列夫·托爾斯泰並收藏戰爭與和平(中)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