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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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破侖對他說了那麽多話,發了那麽大脾氣,最後又冷冷地對他說:“我不再耽擱你了,將軍,你很快就可以拿到我給貴國皇帝的迴信。”這以後,巴拉歇夫確信拿破侖不僅不願再見他,而且竭力迴避他這個受辱的使臣,主要是因為他目擊了拿破侖的失態和發怒。但使巴拉歇夫大為驚訝的是,他從迪羅克那裏接到當天赴法國皇帝宴會的邀請。


    同席的有貝西埃[51]、科蘭古和貝蒂埃。


    拿破侖見到巴拉歇夫,態度和藹可親。他不僅沒因早晨發怒而羞怯和內疚,反而竭力給巴拉歇夫鼓氣。拿破侖顯然早已形成一種觀念,認為他拿破侖是不會犯錯誤的,他永遠正確,這並非因為他做的事合乎是非標準,而是因為這事是他做的。


    皇帝騎馬巡視維爾諾後情緒很好。那裏的市民熱烈地歡迎他,給他送行。沿街的窗子裏都掛出花毯、旗子和拿破侖姓名的花體字母,波蘭女人也紛紛向他揮動手帕。


    宴會上,拿破侖讓巴拉歇夫坐在自己身邊,不僅待他很親切,而且簡直把他當作自己的朝臣,還認為他巴拉歇夫應該支持他的計劃,並且為他的成功而高興。談話中間,拿破侖提到莫斯科,向巴拉歇夫打聽俄國京城的情況。他不僅像一個旅遊者,對將要訪問的新地方很感興趣,而且滿心相信,巴拉歇夫這個俄國人一定會為他想了解俄國的情況而感到榮幸。


    “莫斯科有多少居民?有多少住宅?莫斯科是不是真的被稱為聖城莫斯科?莫斯科有多少教堂?”他問。


    巴拉歇夫迴答有兩百多座教堂,拿破侖就說:


    “要那麽多教堂幹什麽?”


    “俄國人篤信上帝。”巴拉歇夫迴答。


    “不過,修道院多,教堂多,總是一個民族落後的表現。”拿破侖說,迴頭望望科蘭古,希望他讚賞這個見解。


    巴拉歇夫彬彬有禮地表示,法國皇帝的意見他不能同意。


    “每個國家有每個國家的風俗習慣。”他說。


    “不過,歐洲沒有這樣的情況。”拿破侖說。


    “恕我直說,陛下,”巴拉歇夫說,“除了俄羅斯,還有西班牙,那裏也有許多教堂和修道院。”


    巴拉歇夫的這個迴答,暗示法國人不久前在西班牙吃了敗仗,後來在亞曆山大宮廷裏他因此受到讚揚,但此刻在拿破侖的餐桌上沒有受到讚賞,也沒有引起注意。


    從元帥們困惑不解的神色上可以看出,他們根本沒有聽出巴拉歇夫這話的諷刺意味。“即使是俏皮話,我們也聽不懂,也許根本沒有什麽俏皮的味道。”元帥們的臉色仿佛這樣表示。巴拉歇夫的迴答沒有引起注意,拿破侖根本不予理會,卻天真地問巴拉歇夫,由此直到莫斯科一路上要經過哪些城市。巴拉歇夫吃飯時始終保持著警惕,他迴答道:“俗話說,條條道路通羅馬,我們也可以說,條條道路通莫斯科,通莫斯科的道路很多,其中有一條就是查理十二世所選擇的經過波爾塔瓦的路[52]。”巴拉歇夫作了這個巧妙的迴答,自己得意得臉都紅了。但沒等他把“波爾塔瓦”這個名詞說完,科蘭古就談到從彼得堡到莫斯科的路怎樣難走,同時迴憶起他在彼得堡的生活。


    宴會後大家到拿破侖的書房裏喝咖啡,四天前這裏還是亞曆山大皇帝的書房。拿破侖坐下來,摸弄著塞夫勒[53]的著名瓷咖啡杯,又請巴拉歇夫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


    一個人吃飽飯,比其他事更能使人心滿意足,他會把一切人都看作朋友,拿破侖此刻正懷著這樣的心情。他覺得周圍都是崇拜他的人。他相信巴拉歇夫吃了他的飯,也成了他的朋友和崇拜者。拿破侖帶著愉快而略含嘲諷的笑容同他說話。


    “聽說,亞曆山大皇帝也在這個屋子裏住過。這挺有意思,是不是,將軍?”拿破侖這樣說,顯然深信這話會使對方高興,因為這一點證明他拿破侖比亞曆山大高明。


    巴拉歇夫無言以對,隻默默地低下頭。


    “是的,四天前,文森海羅德和斯坦因就在這個屋子裏開過會。”拿破侖仍帶著自負的嘲笑繼續說,“我弄不懂,亞曆山大皇帝為什麽要把我所有的敵人都弄到他身邊。這一點我……我不能理解。難道他沒想到我也可以這麽幹嗎?”他問巴拉歇夫,顯然,提到這事,他早晨的怒火又燃燒起來。


    “讓他知道我會怎麽辦,”拿破侖說,站起來,推開他的咖啡杯,“我要把他在維滕貝格、巴登和魏瑪[54]的親戚統統從德國趕走……對,統統趕走。讓他為他們在俄國準備避難所吧!”


    巴拉歇夫低下頭,現出苦惱的神態:他想告辭,但又無法不聽下去。拿破侖沒發覺他的神態。他對巴拉歇夫說話不像對一個敵國的使臣,而像對一個現在已對他十分忠心並樂於看到故主受辱的人。


    “亞曆山大皇帝何必統率軍隊呢?何必呢?打仗是我的職業,他的本行是治國而不是指揮軍隊。他何必親自擔當這樣的責任呢?”


    拿破侖又拿起鼻煙壺,默默地在屋子裏來迴踱了幾次,突然走到巴拉歇夫跟前,臉上露出微笑,十分自信、敏捷而隨便地做著一件不僅重要而且會使巴拉歇夫感到愉快的事。他舉起手來,嘴唇上掛著笑意,抓住這位四十歲俄國將軍的耳朵,輕輕地拉了一下。


    “在法國宮廷裏,被皇帝拉耳朵是莫大的光榮和恩寵。”


    “喂,你怎麽不說話,亞曆山大皇帝的崇拜者和朝臣?”拿破侖說,仿佛在他麵前不做他拿破侖的崇拜者和朝臣,而做別人的崇拜者和朝臣,這是可笑的。


    “給將軍準備好馬沒有?”他添加說,微微低下頭迴答巴拉歇夫的鞠躬。


    “把我的馬給他,他要走遠路……”


    巴拉歇夫帶迴拿破侖給亞曆山大的最後一封信。他向皇帝報告了談話的詳細經過。於是戰爭就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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