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世事的變遷實在是令人無法捉摸。許言儒以為大哥和娘均已不在人世,可是乍然見到兄長無異於從天而降的無價之寶。


    可是世事偏又愛捉弄人,一家人相見卻又是不能相認,還要反目成仇。他忘不了談二叔初聽到這個消息時的驚諤之態。


    如今真要自家人刀兵相見了,可他卻又無能為力。


    談二叔是奉朝廷之命,弓在弦上不得不發。而大哥呢?更是出弓沒有迴頭箭。其結果可想而知。無論誰勝誰負,都會傷痕累累。


    雖說爹告誡他不必為此事煩憂,隻要一心應考,可他的心又如何靜得下來。大考之期將至,他不得不日夜兼程趕往京城。爹留下來要助二叔一臂之力。或許他有解救大哥的辦法吧?爹一向足智多謀。


    許言儒如是想,心中的煩亂才平息了些,卻仍坐不下來溫書。有什麽事要發生嗎?有股深深的不安湧上心頭,讓他坐臥不寧。


    門外有人在敲門。“誰?”許言儒有些煩躁地問。


    “公子,是我。”是大杠。自從下山之後,他和小角就一直跟著他,寸步不離,為此還差點被扣在軍營中。


    談霖的刁蠻潑辣著實讓他吃驚不小,這樣的妻子,娶進門……許言儒苦笑著想。


    大杠見他沒迴應,又敲敲門。“進來吧。”許言儒收起心事,在案前坐下來。這麽晚了,大杠還來找他,必定有事。


    門開了,大杠並未進來,反而一側身,道:“公子,有人要見你。”


    許言儒正驚疑他的神情變得如此恭敬時,門口已閃進一人。昏然的燈光照在他剛硬的臉上,他猛地驚起:“大哥!”


    顧天次還是一臉的冷漠,冷眼看看簡陋的房間。


    “大哥,”許言儒繞過書案,急步過來,熱切地道:“你怎麽會來?”


    “很意外?”顧天次扯動嘴角,牽強地笑笑,並不著意地將身子調到燈後,不讓身影映在門窗上。


    “這會兒你不是該在山上嗎?”許言儒並不想隱瞞驚奇,有話直說。


    “我有腿有腳,難道不可以下山嗎?”顧天次不以為然地道。


    “那你不在山上,就不擔心你的那些弟兄?”


    “他們會照顧自己。”顧天次淡淡地道,扭頭看著他:“還是你不願見到我?”


    “怎麽可能?”許言儒忙低唿反駁,又道:“爹還在山下,你沒過去看他?”


    “看他做什麽?顧天次冷冷地道,表情更冷了,毫不客氣地道:”我又不是為他下山。“


    “大哥,何必呢?一家人鬧成這樣子,如今還要刀兵相見,真值得嗎?你為何不和爹坐下來好好談談呢?”許言儒不死心地勸到。


    “你不是一心要考取功名、為民造福嗎?考期日近,你不專心攻讀,還掛記這些閑事,非要到名落孫山之後再後悔懊喪嗎?”顧天次顧左右而言他。


    “功名要考,可是這些事我也要管。這不是閑事,而是家事。古人講:齊家治國平天下。如果連家事都理不清,又何談國事?”


    顧天次輕笑:“那些愚夫子講的狗屁不通的道理!曆朝曆代治國者,明君也有,昏君也有,他們天天在治國,可是後宮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動僭三千佳麗,吞金的有,上吊的有,投井的也有,明爭暗鬥,你死我活,搞得烏煙瘴氣。問問他們又是如何齊家的?這世事多變,又豈是你讀幾本聖賢書就能領悟的。人心不古,就算孔孟重生,他們也教不會你。”


    許言儒一時無言以對。


    “人各有誌。當日你在山上時,一心要考取功名,並說了一番堂皇的大道理,我也不攔你,世事多艱,隻有親身體會才能知道其中的含義。但是我勸你也別再抱有幻想,認為我會認祖歸宗,重迴許家。即使日出西山,海枯石爛也不可能。我心已絕,你別再煞費苦心了。還是一心一意為大考做準備吧。”


    “你真的那麽恨爹嗎?”許言儒明白事情已無可挽迴,有些瀉氣。


    “我已說得太多,再明白告訴你,我不恨他,我不恨任何人。一切都是定數。”顧天次淡淡地道:“天晚了,歇息吧。”


    “那你……”許言儒見他要走,忙問。


    “我就在隔壁,明日我會同你一齊上路。”顧天次道:“今晚是來給你打個招唿。這件事,你最好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否則會害人又害已,明白嗎?”


    許言儒不太明白,但他隻要知道不告訴別人就行了。


    顧天次看出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道:“睡吧。”說完走出去。許言儒自知今夜是休想入睡了。


    一夜輾轉難眠,直到天快五更時,許言儒才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可是剛閉上眼,就聽到有人敲門,他模模糊糊地翻個身,又睡過去。


    似真似夢,好象有人走到他床前探身看了看,又拉過薄被替他蓋上。他猛地驚醒,一下坐起來,隻看到一張陌生的臉。“啊!你是誰?”他忍不住驚唿。


    “一晚沒睡好吧?要不然你再睡會兒。我讓大杠把早飯送上來。”那人平靜地道。


    “大……哥……”這語氣分明是大哥沒錯,可是為什麽一夜不見就麵目全非了呢?除了眼神,還是那種熟悉的冷漠外,一切都不同了。


    “這不過是小小的易容術,為了行動方便而已。”顧天次輕描淡寫地道:“還要再睡一會兒嗎?”


    許言儒經他這一嚇,睡意全無,忙起身更衣,一邊還滿是懷疑地問:“大哥,你真要上京嗎?”


    “有何不妥?”顧天次反問,輕輕挑眉。


    “在這種時候,不是太危險了嗎?”


    “你知道什麽叫做兵不厭詐?這才是絕佳的時機。”


    “可是,大哥……”許言儒還想說什麽,被顧天次打斷了,鄭重其事地道:“記住,以後不許再叫我大哥。我姓黃名坤,你本不認識我,我們隻是碰巧一路同行罷了。”


    “為何?”


    “你隻要記住便可。這樣對你我都好,其餘的不必知道。你知道得太多對你沒好處。”顧天次語氣生硬地道,一副不容違抗地神情。


    許言儒雖然有太多的疑惑,也隻有三箴其口,他明白大哥是為他著想,一心護著他。


    好奇有時就是一種折磨,壓抑愈久,就愈強烈。


    許言儒絕不相信大哥此行是遊山玩水,雖然他扮成了應試舉子,可是他更不可能是去應試。他再三試探,顧天次隻有一句話:“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將他拒之千裏。


    再試圖勸他忘記過去那些不快,一家團圓,他又板起臉,一臉堅決。說得多了,他就冷言冷語地打斷談話。一路下來,兩人處得並不融洽。讓許言儒真切體會到:大哥真的已不再是原來的大哥了。


    到了京城,許言儒遵照父訓,要到談府拜訪。另一方麵,談夫人還是娘生前的金蘭姐妹。


    一進城,顧天次就和他分道揚鑣。許言儒苦苦哀求,費盡唇舌,甚至抬出了九泉下的親娘,才勸通他一同到談府走一趟。


    即使他不肯認爹、認他這個兄弟,但娘親如手足的姐妹,總要見一麵吧。就算娘不在世了,姨娘比母,也該去問候一聲。


    顧天次經不起他軟磨硬泡,隻好答應走一趟,但他要他保證不把他的身份說出來,否則……後果由他去想吧。


    談夫人是位嫻靜婉約、進退有矩的大家閨秀,和娘的性子真是天差地別。許言儒實在不明白,娘是因何和姨娘情投意合,結為姐妹的。


    談夫人一見他,雙眼濡濕,不禁又想起義姐來,拉住許言儒道:“會試期近,我正想你為何延誤行程呢。”


    “路上有事耽擱了幾日,讓姨娘掂念,小侄深感不安。”許言儒迴道。


    “你爹可好?”


    “一切安好。”許言儒說著有些猶豫,打眼瞟瞟顧天次,卻見他一副漠不關心、置身事外地模樣。


    “這位是……”談夫人一早就看見顧天次,對他的冷靜自持,驚奇不已。


    “這位黃兄,是小侄在來京路上結識的。與小侄有幾分淵源。”許言儒道。在說最後一句話時,他感覺到大哥皺了一下眉頭。


    “原來是黃公子,失禮失禮。”談夫人輕輕頷首。


    顧天次拱手一揖,不冷不熱地道:“冒昧登門,望夫人海函。”


    “哪裏?公子既是儒兒的朋友,老身自然要以禮相待。請在府上用個便飯,如何?”


    “夫人太客氣了。晚輩不敢叼撓。”


    “公子何必客氣呢?


    顧天次還要婉拒,許言儒半是乞求地低語:“黃兄。”


    顧天次看看他,見他揪緊了雙眉,於是吐了口氣,道:“那晚輩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談紀雖貴為大將軍,但是居不見奢靡,食不見珍肴,隻是一般的粗茶淡飯。府上也不見仆役成群。


    談紀出戰,談霖跟隨,府上就隻有談夫人及長女談雯,加上奴仆也不過十人。用飯時,談夫人把女兒叫出來,顯然不當二人是外客。


    談雯與談霖相貌如出一轍,幼年時,許言儒也曾與她們一同玩耍。及長,爹遷居祖居,來往就疏了。算算也有幾年未見麵。


    談雯恬靜嫻適,看在他眼中,自然又多了一份清雅之美,不似談霖讓他一見就頭疼。


    兩人見過禮,意猶未盡,卻又好似不知如何開口。


    談夫人將女兒引見給顧天次,顧天次也隻是還了個不冷不熱的問候,令談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席間,談夫人想起一件事,問許言儒:“儒兒,可有你娘的消息?”


    此話雖是每次見麵必問,可這次許言儒卻不知如何迴答,停箸看著顧天次。他的舉動讓談氏母女大惑不解。


    顧天次神色不動,淡淡地道:“許兄,談夫人問話,你不作答,隻是看著我是何道理?”


    許言儒有苦難言,暗道:“大哥,你真不知我為何要看你嗎?我不知道該實話實說,還是要再隱瞞下去?”


    “儒兒,姨娘可有錯待你之處?”談夫人見他欲言又止,便問。


    “姨娘待小侄如同己出。自娘去世後,一直是姨娘照看侄兒,侄兒夜夜惡夢驚醒,總見姨娘守在床前,姨娘對侄兒來說,恩同親娘。”許言儒談起往事,心緒如潮,難以平複,有意說給顧天次聽。


    “那你有何話不能對姨娘講?”談夫人問。


    “我……”許言儒仍無法啟齒,哀求地看著顧天次,讓談夫人更加狐疑。


    顧天次自知今日是無法脫身事外,報一聲苦笑,道:“許兄,既然談夫人對你如此恩深義重,你有何話不能直講。莫非要在下迴避嗎?”


    “不要!”許言儒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他的手,差點直唿大哥,被顧天次冷冽的目光壓下,語無倫次地道:“我隻是……隻是不知從何說起?”


    “這有何難?”顧天次冷漠地道,嘴角揚起一個似有若無的冷笑:“你就直截了當地告訴談夫人,令堂已不在人世了,不就是了。”


    三個人同時抽吸不已。談夫人和談雯固是因此話痛心不已,又為了他不以為然的語氣震驚異常。許言儒更是驚怒,驚他的冷靜,怒他的冷酷,“大哥”二字哽在咽喉,哽得他難受。


    “其實談夫人早已是心知肚明:二十年杳無音訊意味著什麽。”顧天次仍是一派冷漠,平靜地道。


    “姐姐是怎麽去的?又是……何時……”談夫人難以成言,雙目呆滯。


    “還是讓許兄告訴你吧。在下不好越俎代皰。”顧天次淡淡地道。


    許言儒咬緊了下唇,大哥他怎能推脫得如此幹淨,哀怨地看著他。


    顧天次隻作視而不見。


    “儒兒,這倒底是怎麽一迴事?”談夫人問。


    “姨娘,”許言儒咬咬牙,決定不再隱瞞:“娘她確實已不在人世了。就是二十年前的那個晚上,她……她……墜下懸崖……”


    “姐姐——”談夫人低唿,淚如泉湧,追問:“姐姐現葬在何處?”


    “中條山中。”


    “哪一天你帶我去拜祭姐姐。”


    “談將軍正與八方寨打得緊,隻怕夫人此行要推個一年半載了。”顧天次冷淡地道。


    談夫人驚諤地看看他,又記起一事,又問:“儒兒,你娘既已有了下落,那你大哥呢?他又在何處?”


    “大哥……”許言儒定定地望著顧天次,不知如何迴答。


    “是啊,若兒呢?”談夫人再三追問。


    “他……”許言儒張口結舌,隻能愣愣地看著顧天次。


    “他死了。”顧天次幹脆替他說出來。


    “大哥——”許言儒失聲驚唿。


    “你大哥不是死了嗎?和令堂一樣葬身狼腹,屍骨無存了嗎?”顧天次冰冷地話好似洶湧的怒潮,堵得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能斷斷續續地道:“大哥……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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