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在山裏撿到幼鹿的時候,他知道這次叫他給撞到運氣了,但那會兒還沒換到銀錢。


    錢沒到自己手裏的時候,他很少會表露於形色,不止是口風緊,是連喜悅的心情都沒有,這源於他十一二歲時的一次經曆。


    對一般人來說,若是得了值錢的東西要去賣,定然是喜形於色的,就算知道財不外露捂緊了消息,私底下也是會興奮的,沈玄青原先也是如此。


    他那時還小,身量體格自是不如現在,跟著老獵戶學手藝還有一點拳腳武藝有個一年半載,有一天閑了就自己在山上瞎轉,隻身一人沒帶狗,叫他第一次用弓箭射中了兔子。


    十一二歲的年紀頭一次使弓箭打到了獵物,他自然興奮,拎著兔子就跑到了師父那裏,老獵戶沒有多威嚴肅穆,反倒是個兩頰紅彤彤、挺和藹的老頭,見他打到獵物還說他厲害。


    獵戶打到東西是要去賣了換錢的,拿迴去給家裏人看過後,沈玄青決心到鎮上賣了那隻兔子,算作他當獵戶的開端。


    家裏人都說起碼能賣三十文錢,他也照這麽想了,誰知到了鎮上,買兔子的人見他不過是個毛頭孩子,隻肯掏二十文。


    他不願賣要離開,可那個無賴漢子把兔子拽在手裏,非要強買強賣,兩人差點打起來,他那時個頭沒成年的無賴高,誰瞅著都是他要吃虧,旁邊幾個小販看不下去了,連忙上前拉架,口中嚷著這不是欺負人嗎。


    無賴漢被眾人口誅討伐,最後多給了五個銅板。


    沈玄青滿心以為能賣個三十文,卻隻拿到二十五文,悶著腦袋眉頭緊皺迴去了,家裏一問,雖寬慰於他,說能賣這些他也是頂有出息的,那無賴不過恃強淩弱的地痞之流,隻會欺負小孩,叫他莫氣到身。


    衛蘭香因他受了欺負,特意給他蒸了雞蛋羹寬寬心,還偷偷給了他十文錢讓他去買果脯零嘴吃。


    豐穀鎮大了,那個無賴他們並不認識,就算想打迴去討說法或是出氣都沒地方找。


    沈玄青後來放下了這事,但那天的喜悅和失落比對太“慘烈”,以至他從那以後就長記性了,沒到自己手裏的錢都不作數的,更不願在錢到手之前聲張,他早晨出門的時候,就沒跟家裏人說鹿能賣多少。


    他跟那個無賴其實前兩年還碰到過一次,就在豆腐坊附近,他原先隻是路過,一看到那個臉上有顆大黑痣的漢子就認了出來,看到無賴蒙騙七八歲小孩他暗地裏搖頭,原來真是個隻挑弱小欺負的窩囊廢。


    小孩在河邊玩釣到了兩條大魚,用草繩穿了提著要家去,無賴卻攔住小孩說要買,一聽可以換銀錢,小孩眼睛都睜大了,自是願意的,但無賴卻隻出三文錢。


    這價錢可蒙不住七八歲的孩子,人小孩嘴一撇,就要繞過他,無賴見騙不成,直接上手搶了。


    沈玄青在不遠處看了個清清楚楚,不說舊仇,單是搶小孩子東西就不是個漢子能做出來的,他便上前喝止了,也順道報了當年的仇。


    往事不再重提,這次得了這麽多錢,他心中喜悅自是別的比不上的,原以為十兩銀子的債要攢到明年五月去,如今就快了。


    至於陸穀,他聽到八兩銀子的時候隻覺不可思議,一頭小鹿竟能賣這麽多錢,那得多少個銅板,數都數不過來,當然,最後他看到人家給的是散碎銀子,壓根就不是銅板,才知道是自己想岔了。


    不可置信的同時他也知道,那是沈玄青的錢,跟他是八竿子都打不著的。


    但這不妨礙他心裏的那點喜悅,私心使然,他知道沈家人得了這麽多錢肯定高興,一高興就更不會打罵他了。


    路過糕點鋪的時候,鋪子剛開,夥計端著方木盤往櫃上陸續放各種糕點,香甜氣味從裏頭飄出來。


    陸穀隨沈玄青停下了。


    “包六片白雲糕。”沈玄青從袖子裏摸出一把銅錢,數了二十個遞給夥計,就從他手裏接過了油紙包。


    白雲糕是較貴的,十文錢薄薄三片,但細膩如凝脂,白如天上雲朵,咬一口更是甜而不膩,隨後在口中舌尖上化開,叫人迴味無窮。


    這東西近兩年在鎮上賣得好,他們鄉下稍微有點錢的都會學鎮上的吃穿,叫村裏人豔羨不已,若是誰家有閑錢了買上這個迴去,可是很有麵子的。


    陸穀曾見陸文吃過這個,一杯清茶兩三片白雲糕,陸文吃著吃著還要用帕子掩掩嘴,抬手間的姿度確實是雅致好看的,而他別說吃了,連看一眼都要被杜荷花防著,被打發去河邊洗衣服。


    他其實也不饞這口吃的,因為饞是沒用的,隻會讓人難受,不如想別的。


    沈玄青從糕點鋪門口轉過身,看一眼自己瘦巴巴不愛說話的小夫郎,就把油紙包遞過去,說道:“迴去了跟娘她們分著吃。”


    陸穀可謂是受寵若驚了,即便跟在沈玄青後邊出了鎮子都還有些不敢相信,小心翼翼攥著油紙包上的細繩。


    很輕,但這麽點就要二十文,他越發謹慎了。


    迴來的路上沈玄青走得慢,陸穀不用趕步子了,待兩人到了安家村,這次是從鎮子方向來,就隻能從村前頭進,進去沒幾家就是陸家。


    這會兒太陽早出來了,該下地的已經下地去了,家裏多半都是婦孺老人。


    陸家院門半開著,但沒人在院裏,也聽不到裏邊動靜。陸穀看了一眼就收斂了,低垂眉眼不言不語,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沈玄青留意到他神情,但見他沒有留戀猶豫,心裏就踏實了,杜荷花陸大祥那種人是不值得往來的,若無利益牽扯還好,一旦涉及到錢財,照杜荷花那個嘴臉,定然會胡攪蠻纏,越疏遠越好。


    安家村的人見到陸穀,都知道他被賣到清溪村那邊了,正說話的人話頭都戛然而止,隻用眼睛注視著他走過去。


    陸穀性子膽小,雖不大方利落,但也不別扭怪異,從前在村裏的時候什麽嬸娘阿嬤都會小聲叫一下,在村裏人眼中他不愛說話有點悶,但還算乖巧。


    眼下被人這樣看著,他就是想喊人都猶豫了,加上已經走過去,哪裏還能開這個口。


    最後還是碰到素來爽快的秦嬸子問他從哪兒過來的,和往日待他沒區別,他才能把口張開喊了人,說從鎮上來。


    秦嬸子免不了要看一眼沈玄青,因著陸穀的緣故,沈玄青隨他一起喊了聲嬸娘,秦嬸子有些詫異,但還是笑著應了,又聽見家裏頭在喊她,她連忙對陸穀兩人說道:“嬸子這還有事,就不留你倆說話了。”


    這樣家常的對話讓陸穀從剛才那陣不自在中緩了過來。


    草藥郎中正在院裏晾曬藥材,見他記著日子過來甚是滿意,好歹對傷勢上了心。


    鄉下人手裏沒錢,最忌諱傷病,小病小災扛過去好了也就算了,而總有人一直拖到久不愈才來,叫他這個赤腳郎中每每都要搖頭。


    拆下陸穀頭上的細麻布後,王郎中點點頭,說道:“還行,傷已愈合了,不用再包,再吃幾天藥就成。”


    “記著那裏皮還薄,千萬不能再傷著碰著。”他邊配藥材邊叮囑陸穀。


    這次抓了五天的藥,按王郎中說的,吃完再來診診脈,若是內裏不再氣血虛虧就不用吃藥了,好生養著,吃些幹棗花生什麽的。


    陸穀頭上敷的傷藥是王郎中自己上山采的,不是什麽名貴藥材,包兩次不過八文錢,他沒要這個。


    而陸穀吃的藥就得收錢了,因為配的方子裏,除了他自己采的藥材,還有花錢從別人手裏收的。


    每次有莊稼人來看病,王郎中都盡量用價錢不貴藥效還好的,就能便宜些,但這次陸穀傷在額角流了很多血,加上虧空體虛,都暈厥過去了,用藥裏不得不添上一味貴的,吃一天的藥算下來就得七十文,上次那七天的藥,就有四百九十文。


    不過這五天的藥他把那味貴的藥材去了,用旁的替代,一天不過四十文,他最後攏共收了沈玄青六百五十文。


    人常說看病拖垮家,陸穀一看花了沈玄青這麽多錢,嚇得不知所措,大氣都不敢出。


    第15章


    別說六百文,在杜荷花手裏的時候,陸穀花六文錢都得挨頓打。


    有一次他傷風病了,拖了好幾天都沒好,整個人燙的不行,就找王郎中開了一副很便宜的藥,畏畏縮縮找他爹陸大祥要了幾文錢,後來被杜荷花知道了,等他病好後尋個由頭就打罵了一頓。


    杜荷花心黑手也狠,不打他臉,隻挑大腿跟胳膊掐擰,棍子朝背上肚子招唿,拿捏準了他不敢聲張,也不敢跟別人亮出傷勢,不然他一個雙兒,被人看了大腿胳膊,清白就沒了。


    如今花了六百多文錢,陸穀戰戰兢兢抬頭看沈玄青臉色。


    沈玄青帶的銅板沒這麽多,就從懷裏掏出幾塊碎銀。


    見狀王郎中拿了家裏的小稱,稱夠六錢再收了五十個銅板,如此就付清了。


    陸穀手裏接過王阿嬤包好後遞過來的藥,見沈玄青掏完錢後神色沒變,忐忑無比的眼神才稍有安定。


    待兩人出門又從小道往清溪村方向走,他才聽到那個低沉平穩的嗓音。


    “傷好了就行。”沈玄青考慮一下,又說道:“錢花了再掙迴來就是,拖下去一直好不了,才要真正花大錢。”


    盡管跟陸穀之間沒什麽感情,可以後是要一起過日子的,沈玄青不想他如此驚懼畏縮,大氣都不敢喘,要連話都不敢說上一句,那他倆進山的話,跟他自己一個人在山裏又有何區別。


    陸穀愣了一下,他原以為沈玄青就算不打他,也會責怪幾句,誰知聽到的卻是這些溫良話。


    “我會幹活的。”他囁喏著,想表一表自己的忠心,但因神色太弱怯,聽著一點底氣都沒有。


    他在沈家這些天的勤快沈玄青看在眼裏,聞言低聲應道:“嗯,我知道。”


    得了迴答後,陸穀更是下決心要好好幹活,前邊衛蘭香給他扯布花了八十文,今日藥錢是六百五十文,他娘還在世的時候教過他算錢,但因為很久都沒碰過跟錢有關的事,他在心底琢磨了好一會兒才算清,一共花了人家七百三十文,就這還不算在沈家的吃喝。


    七百個錢,是娘在的時候他都沒見過的數目,他越想心底就越是對這樣大一筆錢感到驚異虛慌。


    走出安家村後,前頭再有二裏地是另一個村子,往兩人左手邊有個緩坡,上了緩坡再下去,就到安家村的墳地了,陸穀娘的墳就在其中。


    他腳步明顯慢了,朝緩坡那邊看了眼。今天十五,又實打實路過這裏,迴去了還要幫忙幹活,不一定能再像這樣有出來的空子。


    花了人家這麽多錢,還要再去上墳耽擱路程,陸穀怕被說事多麻煩,底氣怎麽都提不起來,甚至直接泄了氣。


    還是走在旁邊的沈玄青留意到他神色漸漸萎靡,眉頭輕擰問道:“怎麽了?”


    陸穀一抬頭就見他輕皺著眉似有不悅,一時半會兒連謊話都編不出來,嚇得結結巴巴照實開口:“我娘、我娘的墳在那裏。”


    沈玄青停下來,問道:“要過去?”


    見他沒有生氣的跡象,陸穀小心開口:“我想去看看,耽誤不了多少工夫,一下就迴來。”


    沈玄青沒為難他,陸穀自是無比感激,但他嘴笨不會說好聽的話,看一眼沈玄青欲言又止,才匆匆往緩坡那邊去了。


    等他走下緩坡,再看不見身影,沈玄青才想起來他沒帶上墳的東西,但隨即一想,他說的是去看看,沒說是上墳。


    他倆相處還沒幾天,連熟悉都談不上,更多更親密的話沈玄青也說不出來,便將這事壓下了。


    墳前。


    陸穀跪下將一把小野果放在地上,是他過來時手忙腳亂在坡下的棘草叢摘的。


    別人上墳都是燒紙錢,但他這些年除了過年的時候陸大祥會給他三個銅板去買,別的時候是沒有一文錢的。


    如今到了沈家,他依舊身無分文,一個銅錢都拿不出來,買不了黃紙蠟燭,就和以前一樣放點野果當祭品。


    “娘,我成親了。”陸穀忍著淚低聲說起來,說他嫁的人好,現在能吃飽穿暖了,那人還給他買白雲糕,就在他手裏提著呢。


    幾句話說完,他不敢多耽誤,磕了三個頭就走了。


    路邊沈玄青還在等他,陸穀在上坡的時候就拍幹淨了身上的土,眼淚也擦幹了,除了眼睛有點紅,再無其他異樣。


    ——


    白雲糕甜的讓沈家人臉上都是笑,陸穀也吃到了一片,甜滋滋的味道讓他心情好起來。


    沈雁快活極了,眉眼笑得彎彎,她拉著陸穀的手說:“陸穀哥哥,咱們下次掙了錢還買這個吃。”


    “嗯嗯。”陸穀小幅度點頭應和她,心裏卻知道買什麽他倆做不了主的,因為他們兩個都沒掙到錢。


    晌午飯後各人都幹各人的活去了,陸穀洗了碗見這會兒再沒別的事要做,就想迴房歇一下,結果進去就看到桌上的碗裏有半片白雲糕。


    他自己的吃完了,別人一般不進這個屋,隻能是沈玄青的。


    而此時沈玄青正在衛蘭香屋裏,說了八兩銀子的事。


    衛蘭香聽得眼睛都睜圓了,接過七兩銀子後,她看著這麽多散碎銀兩嘴裏直念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有失就有得,這話原是真的。”


    她不住念叨:“人常說莫做虧心事,好運氣這不就來了,咱們被陸家坑的錢,慢慢就賺迴來了。”


    “我就說,要對陸穀好些,看看,人啊,還是要做好事,千萬別學那杜荷花黑了心腸。”她口中絮絮叨叨的,念完後趕緊把碎銀藏好了。


    再有三兩,就足夠還債了,隻要債一還清,往後掙的所有錢都是他們自己的。


    沈玄青在她藏錢的時候出來了,這十兩銀子是給他娶夫郎借的,原本就該由他來還,所以把錢給了衛蘭香,交到公中。


    成親的時候不止花了這十兩銀子,其餘花費一半是他自己攢下的私房錢,另一半是衛蘭香跟沈堯青出的,沈堯青既都出了錢,他不好再讓大哥幫他還債,如今既掙了八兩銀子,他就沒有藏私,都跟家裏交代清楚了。


    剩下的那四錢碎銀他自己留著了,因賣獵物常去鎮上,家中缺了油鹽等東西大多都是他順道買迴來的,手裏得有些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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