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隱挑眉,一副我就知道的樣子,替他分析道:“你想殺聖姑,首先要打敗長老堂四長老,四長老之一的燕浮你也曾見過,那渾人是個酒鬼,但武功還不錯,其餘三位與他的身手也大差不離。收拾完長老堂,你要對付左右兩位護法,分別是惆悵閻王秦塵絕與歡喜童子郝不同,這兩人你也都交過手,實力如何,沒人比你更清楚。完了還有燕雲十六婢,她們是聖姑的貼身丫鬟,各個身懷絕技。這些人裏,每一個單獨拎出來,都不是你的對手,但若他們聯起手來一起上呢?”


    沈墟不傻,自然知道雙拳難敵四手的道理。


    “但你依然要殺她。”鳳隱揉了揉眉心,掩去疲憊,“哪怕這是條死路,你也非要往死路上走,對不對?”


    “她殺了我恩師。”沈墟道,翻起舊帳,“你一開始就知道,卻還騙我是裘潮生。”


    鳳隱廣袖一揮:“因為我不願你送死。”


    沈墟斜斜倚在床頭,眼神晦暗不明,此人明明捅他劍時不假思索,此時卻來假惺惺說些好話,真不知這厚臉皮是怎樣煉成的?沈墟一個字也不信,淡淡道:“那時你不過是想誘我調查裘潮生。”


    鳳隱不以為意,聳肩道:“這樣你不用送死,我又能達到目的,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沈墟閉了閉眼睛,勉強壓下腹中怒火,他不理解鳳隱為何將利用與欺騙說得這樣雲淡風輕,似乎這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難道魔教中人都是這種脾性?沈墟不願將這種差異歸結為教派不同,他更願意去相信他與鳳隱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人,珍視的東西不同,理念不同,導致行事作風也天差地別。


    沈墟有些乏了:“說來說去,你不過是想阻止我去殺她。”


    “不。”鳳隱搖頭,“我隻是想讓你等一等。”


    沈墟不解:“等什麽?”


    這一次鳳隱沉默了很久,久到沈墟已快睡著,才聽見他緩緩道:“這世上隻有一人能殺死司空逐鳳。”


    沈墟:“誰?”


    鳳隱:“我。”


    第69章


    沈墟怪異地看了他一眼。


    “怎麽?”鳳隱莞爾,“難道你以為本尊再怎麽禽獸不如,也幹不出弑母這種事兒?”


    他的笑容在暖黃搖曳的燭火下顯得越發柔和,令人心生不適。


    “你能不能別這麽笑?”沈墟建議。


    鳳隱怔了怔,反問:“我笑了嗎?”


    沈墟點頭:“笑得很開心。”變態一樣。


    鳳隱抬手摸摸自己的臉,表情有一瞬間的詭異,斂了笑,直勾勾盯著沈墟:“知道我為什麽覺得你這人很有意思麽?”


    沈墟誠實搖頭:“不知道。”


    他甚至覺得自己無趣透頂。


    “因為你總敢說些別人不敢說的話。”鳳隱輕輕歎一口氣,拍拍身邊軟墊,“過來。”


    沈墟以沉默抵抗。


    鳳隱彎起狹長的眼睛:“乖,我不想動武。”


    沈墟權衡利弊,片刻後,慢吞吞挪迴來。


    鳳隱雙掌倏出,控住他的腰,未等沈墟掙紮,順勢躺倒,頭擱在他大腿上,滿足地喟歎一聲,闔起雙目。看表情,似乎很是享受。


    沈墟身體緊繃,半天也沒緩下來。


    想逃的話,就趁現在。


    目光垂落,鳳狗的咽喉近在咫尺,性命唾手可得,可無論如何,沈墟也抬不起手——因為鳳隱在笑。沒人能對著這明豔的笑容硬起心腸。


    他頹喪垂手,覺得自己沒用極了。


    “現在知道我為什麽下意識總要笑了嗎?”鳳隱緩緩睜眼,拉過沈墟握拳的手,一根一根掰開骨節泛白的手指,再將自己的手插/入那些指縫,十指相扣,一點點握緊,填滿,直到嚴絲合縫。


    沈墟做不出什麽像樣的反應,隻能任其施為。鳳隱的手很涼,語氣也涼。


    “本尊小時候是個小廢物,除了一張臉長得好看,一無是處。聖姑很不滿意,因為哪怕是當個漂亮傀儡,本尊也不夠格。成天臭著一張臉的傀儡,沒人看得順眼。”


    “後來經過一點點訓練,我就變得愛笑了。”


    “幾乎是無時無刻不在笑了。”


    “這是讓一個傀儡聽話並臣服的第一步。”


    “如今我已養成習慣,越是承受不住,笑得越燦爛。”


    “心中越是在琢磨些見不得人的陰暗念頭,笑得也越燦爛。”


    沈墟不耐地動了動,指甲像羽毛,輕輕刮擦鳳隱手背上盤蛇般凸起的青筋。


    鳳隱似乎很喜歡沈墟的手,把玩來把玩去,從指尖到掌心細紋,每一個角落都悉心照顧,來來迴迴也不覺得膩,他的語氣聽來就像是玩手時附贈的閑聊:“傀儡有一天也會失控,為了讓它不至於覺得自己是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還要安排另一個更聽話的傀儡,來與他爭寵奪權。”


    沈墟在心中猜測,鳳隱說的另一個傀儡,應該是秦塵絕。


    “哼,不過替代品終究是替代品。”鳳隱冷笑,“一條狗的野心要是太大了,他的主人會先一步宰了他。”


    “所以你若以為這裏麵有那種傳統的母慈子孝骨肉親情,那就錯得離譜。”鳳隱像是倦了,一扭頭,將臉埋進沈墟腹間,甕聲道,“有的隻有利用與猜忌,製衡與戒備,黨同伐異與明爭暗鬥。”


    他如自言自語般說了一通,轉眼沉沉睡去,像一個三天三夜未合過眼的旅人終於找到了安全的休憩地。


    隔著薄薄衣料,沈墟感覺到對方鼻息間有規律噴灑出的潮濕熱氣,他緩緩抬手,瞄準了鳳隱瑩白修長的後頸,落下時,卻輕輕撫在了那微微隆起的仿佛毫不設防的背脊。


    他一下一下撫著那背。


    就像撫摸著昔日沉睡的“踏雪”。


    他沒忘記殺死踏雪的就是鳳隱的母親。


    他也根本不信鳳隱讓他等一等的鬼話。


    他想做的事,從來沒人能夠真正阻止他。


    ====


    奈何宮的地宮很大,除了沒人,吃穿用度一應俱全,為了不讓沈墟養傷時感到無聊,鳳隱甚至搜羅來許多奇珍異寶,什麽苗疆偃師做的會走會動的木頭小人,野獸腿骨做的骨笛,精巧的飲水鳥,無論如何也解不開的梅花鎖,到後來,他直接拎來了一隻狐狸。


    一隻活的狐狸。


    還有點似曾相識?


    沈墟一動不動地坐著,麵無表情,跟狐狸大眼瞪小眼,遲疑出聲:“它……”


    狐狸葡萄般黑亮的小眼睛充滿了期盼,像是在說:是我是我是我呀。


    沈墟鼻子一皺,上半身戰術性後仰:“它會咬人嗎?”


    狐狸耳朵瞬間耷拉下來了,“咪”的一聲,顯然是失望了。


    鳳隱心裏幸災樂禍,你心心念念惦記著的前主子根本不認識你咯,剛想開口對狐狸輸出一陣冷嘲熱諷——


    “是你啊!”沈墟瞬間就通過熟悉的咪咪撒嬌聲想起了當日清淨崖上那條狐,伸手抱過來,舉在半空中上下打量,語氣新奇,“原來你長這個樣子啊。”


    那時他失明,雖與狐相伴三日,終不見其麵。


    今日見到了,摸了摸它的斷耳與瘸腿,不禁心生感傷,輕聲問:“還疼嗎?”


    狐狸極通人性,嗚咽一聲,輕輕叼一下沈墟的手指,再用腦袋蹭起沈墟掌心,模樣甚是親昵。


    沈墟被他蹭得很癢,邊躲邊笑:“一段時日不見,你更黏人啦。”


    鳳隱被排除在外,在一旁矮幾上自斟自飲,斜眼看那一人一狐相處融洽,沈墟淺淺笑著,懷裏攏著狐,輕聲細語,眼帶寵溺,溫柔得好像幻影。鳳隱心中莫名泛起酸意。


    他何時對他這樣笑過?


    想想,還是有的,隻不過是對著玉盡歡,而不是他鳳隱。一想到玉盡歡不過是他偽裝的根本不存在於世間的人。


    鳳隱更酸了。


    他不過是想迴到從前,迴到沈墟與玉盡歡正常相處的日子,可沈墟偏偏不如他的意。整整一個多月過去了,沈墟的態度始終不冷不熱,不鹹不淡,若非出不去,恐怕早就避他於千裏之外了。


    鳳隱苦笑,強扭的瓜終是不甜。


    “你給它取名了麽?”沈墟一連叫了幾聲,鳳隱都好像沒聽見,隻好略微提高了嗓音。


    鳳隱今日已飲了許多酒,仍毫無醉意,心中煩悶,隨口答道:“醜奴兒。”


    沈墟那邊霎時沒了聲響。


    鳳隱也想起什麽,眉心微動。


    “原來醜奴兒是隻狐狸。”沈墟目光灼灼,一雙眼睛看破真相,“那日你也根本沒醉。”


    鳳隱知道他說的那日是哪日,他與他的點滴日常,細枝末節,他都記得。


    “你,你既然沒醉……”沈墟有點亂,一句話根本不知從何說起。心裏隻想著,這人真是無時無刻不在欺他騙他,他嘴裏怎麽就沒有一句真話?


    “既然沒醉,為什麽還要故意裝醉親你?”鳳隱替他補全了這句,冷嗤,“本尊親你,又豈止是一次兩次?隻不過你太蠢了,不是忘記了,就是當全沒發生過。”


    他的嗓音愈低愈冷,陰得像落雨的天。


    沈墟斜睨他:“要不然呢?”


    鳳隱:“什麽要不然?”


    沈墟感到唿吸急促,胸腔內似有什麽強烈的他無法承受的情緒要炸開,他努力穩住聲線,“我若記得,我若當作一切全都真實地發生過,你會將那一曲鳳求凰彈完嗎?”


    他不喜爭執,也不願強求,流水無意他也不會去追問為什麽,隻會默默收拾好自個兒一畝三分地上的狼藉,然後一遍遍告誡自己莫要逾矩,莫要失了分寸。


    “是你,明明是你先招的我……”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進一步,你卻一個勁地往後退縮。


    如今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招惹,饒是他,諸事皆順其自然的他,也開始覺得委屈。


    “啪!”


    鳳隱手中玉杯被捏碎,酒液橫流,碎片落地,半分沾著鮮紅的血,半分倒映出沈墟蒼白的臉。


    鳳隱俊美無鑄的臉上青筋迭起,現出失控的猙獰,他在隱忍,不知在忍些什麽。


    有那麽一瞬間,沈墟心中冒出怪誕的想法:或許,或許——並不隻是他一廂情願。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鳳隱,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他看到鳳隱深吸一口氣,喉結聳動,忽然雲淡風輕蕩開輕浮的笑,聽到錐心之語:“怎麽,難不成親了你,就要山盟海誓對君負責?沈郎,你該不會是天真地以為,本尊心悅於你吧?”


    他邊說,邊朝沈墟走近。


    沈墟的心往下迅速沉落,連唇都白了,瞳孔收縮,就像是被一根針刺了進去,一根由他自己親手鑄就的毒針。


    他已說不出話來,醜奴兒像是感知到什麽,在他懷裏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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