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是我。”西門凝煙見到西門晝,眼中登時蓄滿淚水,握住西門晝伸來的發顫的手,垂首跪拜,“女兒私定終身,不能隨侍父親左右,實在不孝。”


    裴毓也並肩跪下磕頭:“師父,徒兒……徒兒來晚了,對不住您老人家。”


    原來那日西門凝煙自井底逃脫後,遍尋不見沈墟蹤影,又不願再迴扶搖門,便一直在琅琊城內逗留,輾轉數日,尋到裴毓,二人死裏逃生俱是歡喜,再不想理江湖恩怨,就尋了一處偏僻村莊安穩度日,前不久家中忽有飛鴿傳書,書說沈墟身陷郿塢嶺將有大難,他夫妻二人自非忘恩負義之輩,立即快馬加鞭趕來相助,此時方到。


    西門晝思念愛女愁苦多時,驟見女兒與徒弟喜結連理,恩愛有加,心下自然快慰,此時木已成舟,多說無益,隻得長歎一聲,將二人扶起,一手牽一個,走到赫連春行麵前,作揖道:“赫連老兄,你看這,咱們兩家的親事……”


    “唉,西門老弟未免太過迂腐刻板。”赫連春行擺擺手,“我兒已歿,死前也未與令愛行三叩九拜之禮,這婚事便算不得數,大家都是江湖兒女,何必被老一套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縛?令愛既已覓得佳偶,老夫謹祝二位喜結良緣,白頭偕老就是。”


    西門晝口中澀苦,原擬靠結親挽救門庭的計劃化為泡影,訥訥道:“赫連兄高義,吾輩不及。”


    “西門老弟也不必可惜,我兩家此番雖未能親上加親永結秦晉之好,但老夫仰慕扶搖門清範已久,往後還盼與老弟勤加走動,”赫連春行好言寬慰,忽地話鋒一轉:“隻不過……”


    西門晝剛心中一喜,又聽轉折:“隻不過?”


    “隻不過,令愛為何與淩霄宗妖女結交一處?”赫連春行遙望沈墟身邊的花意濃,朗聲道,“吾觀那妖女方才露的一手,分明是淩霄宗的綢緞功夫,淩霄宗沅芷當日殺我愛子,此仇不共戴天,我赫連春行隻要在這世上活得一日,誓不與淩霄宗妖女共存!”


    話音一落,他雙手當空一擊,旋即拍掌縱來。


    “好啊!”花意濃抿唇一笑,明眸流轉,也拔下背上雙劍,分花拂柳迎上,“琅琊赫連氏的男子虛情假意,狼心狗肺,姑奶奶今日就當著眾武林群豪的麵兒,為我宗主姐姐的一片癡心討迴個公道!”


    二人之間的仇怨已到了分外眼紅的地步,一旦見麵,稍有言語相衝,便即唿喝相鬥。


    沈墟就是想攔,也插不上手。


    那廂,赫連氏的手下與淩霄宗弟子爭相鼓噪。


    過不多時,赫連春行的錦繡神掌越催越急,掌風到處,唿唿作響,花意濃久攻不下,心下不免焦躁,劈砍愈急,劍招微亂,漸漸落於下風。


    沈墟隻手握上劍鞘,腳尖偏移,欲上前助陣。


    就這小小一個動作,玉盡歡似已洞悉他想法,按住人,眨了眨眼,高聲喊道:“赫連城主年近五旬,還與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家這般逞兇鬥狠,咄咄相逼,也真是老不知羞!”


    赫連春行雙掌飄飄,步步緊逼,掌心與花意濃的佩劍相擊竟隱有鏗鏘裂石之音,哼道:“淩霄宗妖女豈是尋常姑娘家?蛇蠍毒婦還差不多!”


    玉盡歡搖頭:“非也非也,赫連公子也曾與簪花夫人有過一段露水姻緣,兩人彼時必也纏綿悱惻,情投意合,城主這樣說,豈不是質疑自家兒子的眼光?”


    “什麽情投意合?”赫連春行扭頭啐了一口,“必是那狐媚子濫施妖術,存心勾引!我兒定性不佳,一時不慎,不過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罷了,何足道哉?”


    此話一出,圍觀者中不少巾幗俠女嗤之以鼻。


    楚驚寒苗刀橫膝,屈指一彈刀背,鐺的一響有如雷鳴,冷冷道:“城主此言差矣,老話說的好,一個巴掌拍不響,沅宗主固然手段狠辣,少城主寡恩薄幸也是事實,拿全天下男人都管不住下半身來強辯護短,未免教天下英傑恥笑。”


    赫連春行百忙中抽出空來,恨恨剜她一眼,嘴上不言,心中卻想:你自己也手刃親夫,怪不得要同情沅芷,相幫淩霄宗妖女,原就是一丘之貉!


    當下不再多言,前掌後掌左右開弓,相繼而至,掌力先震斷花意濃左手劍,五指彎曲,變掌為爪,又疾朝花意濃右手劍抓去。


    花意濃一個倒踩星雲,往後滑出,兩人相貼甚近。


    赫連春行後腳猛瞪,還欲躥上,隻聽玉盡歡悠悠道:“赫連城主能說出這種混賬話倒也不教玉某意外,畢竟赫連家上梁不正下梁歪由來已久,赫連兩父子,父子俱風流,隻不過薑還是老的辣,兒子終究比不過老子,但凡那倒黴赫連錦能有他老子一半殺友奪妻的氣魄,也不至於牡丹花下死,淪作風流鬼。”


    此言一出,群情聳動,赫連春行神色微變,身形凝滯,花意濃瞅準時機,兩個空心筋鬥向後翻出,同時運足氣力,袖中蟄伏的綢緞激射而出,砰砰兩下打在赫連春行胸口。


    赫連春行被打得急退數步,轉頭怒目而視,咬牙威嚇:“姓玉的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胡說八道什麽?”


    “他說你殺友奪妻啦!”底下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質問道,“赫連城主,你殺了哪位朋友呀?”


    江湖中人,義字當先,人人皆知朋友妻不可欺,誰若犯下這等毀義叛友的醜事,必遭武林中人憎惡唾棄。


    “一派胡言!”赫連春行漲紅麵皮,“諸位怎可聽信這奸邪小賊瞎編亂造?”


    “是我瞎編亂造,還是你做賊心虛?”玉盡歡搖著玉骨扇,不疾不徐,“當年琅琊雙壁,除了赫連氏,還有個常家。可憐那江南鶴常天笑,二十年前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豪傑,俠肝義膽,如今還有幾人知曉?”


    “阿彌陀佛,老衲曾與常施主有過數麵之緣,常施主宅心仁厚,隻可惜英年早逝。”釋緣禪師現身道,臉現悲憫。


    台下也有數道嗓音不約而同地響起:“我記得他!”“常天笑何人不知?”“常兄可是一等一的大丈夫真英雄!”“當年他一家人死得蹊蹺,若叫我知道是哪個狗娘養的下的黑手,老子……嘿嘿!”


    赫連春行身子一震,咽了口唾沫。


    玉盡歡似笑非笑地覷著他:“諸位英雄既然有人記得常天笑,那也應當記得他的結發妻子,林晚兒。”


    “記得的!”底下人高唿,“嫂子也曾經是個大美人呐!”


    玉盡歡撥弄著玉骨扇:“那你們可知這林晚兒是什麽來頭?”


    赫連春行的麵色由紅轉白,嘴唇哆嗦。


    玉盡歡接著道:“林晚兒的母親出身赫連氏,與眼前這位琅琊城城主的母親,是同胞姐妹。而林晚兒,就是赫連春行的表妹。林晚兒自小與表哥青梅竹馬,相濡以沫,及二人長大成人,便漸生情愫,互訴衷腸,怎奈中間插進個常天笑,橫刀奪愛。彼時林晚兒已嫁為人婦,育有一子,赫連春行雖也與常家交好,卻始終心有不甘。一日,趁林晚兒攜子赴赫連府上探親留宿,他便偷偷潛入赫連府……”


    他話聲不大,但無形中已用上了傳音入密的功夫,教整個校場上人人都聽得一清二楚,倒吸一口涼氣。


    “就憑你,也配提晚兒閨名,造謠詆毀,找死!”赫連春行忍無可忍,突然發作,一掌拍來。


    沈墟一驚,劈手攥住玉盡歡手腕,隨時準備將人強行拖走。


    玉盡歡卻輕輕鬆鬆將他的手掰開,反握在掌心,輕拍道:“別急,馬上就走,再陪我待得片刻。”


    沈墟蹙眉,心說就憑你這張嘴,攪得整個武林雞犬不寧,今日還想走?


    正留心格擋,倏地麵前灰影閃過。


    ——是常洵。


    他因體力真氣膨脹,無處發泄,隻好滿場飛馳耗費內力,此時卻急急停下,披頭散發,直勾勾瞪著一雙爬滿血絲的眼睛,盯著赫連春行,一開口,嗓音如同兩塊生了鏽的鐵板在摩擦:“赫連伯伯,此人方才說的,是真是假?”


    第63章


    赫連春行色厲內荏,喝道:“賢侄何出此言?”


    常洵聽他仍唿自己賢侄,眼中閃過幽怨神色,自言自語道:“當年常家出事,我母子暫居赫連府,剛過得半年,娘親便執意送我上懸鏡峰拜師劍閣,那年我才七歲,自是不肯離了她,但無論如何哭鬧扭打,總是無用,我道她心狠,她隻是默默淌淚。五年前她重病不愈,我聞訊趕迴赫連府,見你鞍前馬後,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那時我就已知曉,你倆這些年過得直與尋常夫妻無異,說什麽要我出去學武習藝,其實不過是為了支開我便宜行事。”


    赫連春行顧忌著眼下人多,見他說話毫不避諱,不由壓低了嗓子嗬斥:“你娘是不想你寄人籬下從小短了誌氣,才將你送走,你怎的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嗬嗬。”常洵斜睨著他,冷笑連連,“是不想我寄人籬下,還是怕我認賊作父,有愧於我常家列祖列宗?”


    “你……”赫連春行汗如雨下。


    常洵瞪著牛眼咄咄相逼,連聲質問:“為何我娘從不提報仇一事?為何從小到大我一追問當年始末她就勸我放下執念,什麽冤冤相報何時了,什麽萬般皆是命,一切都是天意。如今想來,都是放屁!她是怕我向你尋仇!”


    他每說一句,就朝赫連春行進逼一步。


    反之,赫連春行步步後腿,麵色惶急。


    “放肆!”終於,他鐵青著臉,戢指怒道,“這些年我待你與錦兒一般無二,你竟聽信外人挑唆,要與我反目!”


    常洵亦嘶聲吼叫:“大丈夫敢做便敢認!我問你,我爹常天笑,究竟是不是你害死的?”


    赫連春行氣極,隻是閉口不言,一雙眼睛時不時瞟向玉盡歡,他怕自己前腳才剛矢口否認,玉盡歡後腳就拿出鐵證來。這世上大抵所有做過虧心事的人都會有此顧慮,擔心東窗事發,擔心自己留下了什麽致命的罪證,擔心聲名掃地顏麵盡失。


    玉盡歡輕搖玉扇,似笑非笑地與他對視,那神情,仿佛胸有成竹。


    赫連春行愈加害怕,背上冷汗直把衣裳浸得濕透,如坐針氈,他琅琊赫連氏在江湖上何等聲名煊赫,難道今朝便要毀於他手?


    他的沉默使得場上大多人看他的目光逐漸摻雜起質疑、鄙夷、憎惡,稀稀落落的叫罵聲傳入耳朵。


    “格老子的,原是個他奶奶的偽君子!”


    “看他那副鱉樣兒,龜兒子也沒得他慫。”


    “常掌教還跟他嘰歪啥子?殺父之仇焉能不報?”


    殺父之仇焉能不報!


    常洵識海一震,真氣隨即不受控製地鼓蕩起來,衣袍膨脹,獵獵作響,叫囂道:“赫連老賊,常洵今日就要為父報仇了!”


    話音未落,雙掌齊至。


    赫連春行方才親眼瞧見他與衝雲比拚掌力,從容勝出,雖不知他這侄兒得了何等奇遇乃至功力暴漲,自忖無力抗衡,心中叫苦不迭,不敢硬拚,腳下當即施展開輕功,逃之夭夭,繞台三匝。隻聽風聲唿唿,肩頭忽地一痛,常洵的手已抓了上來,危急關頭,他身形一矮,泥鰍般自常洵臂彎下穿過,反掌拍出。乒乒乓乓,兩人赤手空拳,轉眼就拆了數招,皆以性命相搏。


    這時,隻聽一道斯文清儒的嗓音勸道:“常掌教,赫連城主,今日正氣盟會期,是結盟的大好日子,可不是尋仇結怨來的,你二人皆是一派之主,當以大局為重,有什麽要緊私事,待此間事畢,再慢慢料理不遲。”


    玉盡歡聞言挑眉,望向被大同學宮眾門徒簇擁著的裘潮生,掩扇暗笑,心想裘潮生此時故意說這番話,無非是想趁機拔高自己,好顯得他裘潮生比起另外二人更加識大體懂輕重。


    就在群雄被話聲吸引注意,目光投射過來之際,裘潮生眸中精光乍現,雙掌齊齊一拍身下躺椅,砰的一聲,那椅子應聲而碎,而他整個人已輕飄飄騰空而起,身形瀟灑,閑庭散步般晃至台上,插到常洵與赫連春行中間。


    眾人隻見他左手豎立成掌,抵住常洵揮來的重拳,右手一記“拈花指法”,攥住了赫連春行的小臂,哈哈笑了兩聲,道:“兩位兄弟就此罷手吧!”


    說完,又彎腰咳嗽起來。


    “裘兄!”


    “裘宮主!”


    常洵與赫連春行同時住手。怒目而視。


    西門晝亦搶上前來,抱住赫連春行往外拉扯,嘴裏念叨著:“有事好說,有事好說,裘宮主還有傷在身,莫讓他難做人。”


    裘潮生揮揮手,示意自己無妨,抱拳朗聲道:“諸位豪俠英雄,熱鬧咱也瞧夠了,正氣盟今日無論如何要選出一位盟主來,方才常掌教勝了青雲觀衝雲掌門,可還有英雄要上來挑戰的麽?”


    底下一陣竊竊私語,有人高聲叫道:“我瞧常掌教武藝雖一騎絕塵,但年紀輕輕資曆尚淺,恐怕難堪大任!”


    “裘宮主雖身體抱恙,方才露的那一手卻也出神入化,妙到毫巔,我看比之常掌教,亦有過之而無不及。”


    “是啊是啊,裘宮主德劭望重,不如您受累,擔了這盟主之位,也好叫大家夥兒心服口服,往後才能和衷共濟,有力才能往一處使啊。”


    “我讚成裘宮主當盟主!”


    “我也讚成!”


    振臂一唿,群雄中便有數百人鼓掌叫好,更有直接祝賀道喜者,儼然裘潮生已是他們的盟主了。


    裘潮生口中不住謙遜,病氣縈繞的臉上現出幾分紅潤,他內力深厚,一出口,嗓音便蓋過嘈嘈人聲:“承蒙眾位朋友瞧得起裘某,想我武林正道,能人輩出,裘某何德何能脫穎而出忝當大任?隻是近年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大局動蕩,兄弟與各門各派諸位前輩商議,均覺此時正道如一盤散沙,離心離德,若來日魔教羽翼漸豐,各路齊下,隻怕不易抵擋,是以居安思危,有備無患,經數年籌措,才有今日郿塢嶺上會期結盟,以期我武林正道能協力同心,共攘外敵。是以此次結盟之舉,實在迫在眉睫,兄弟們既放心裘某當這盟主,裘某也不妨暫做這拋磚引玉之人,來日若有德才兼備者,裘某自當退位讓賢……”


    話未說完,群雄吆喝鼓噪,顯是眾望所歸。


    忽聽得人群中有人冷冷道:“呸!一幫烏合之眾!”


    眾人恚怒:“謔?哪個膽兒肥的說話?”“管咱們叫烏合之眾,你又是什麽神仙人物?”“出來教大家夥兒見識見識!”


    裘潮生也道:“英雄有何高見,煩請上台一敘。”


    那人也不怯場,當即躍上台前。


    眾人定睛一瞧,原是個全身縞素的婦人,哄笑起來,都道她不自量力。


    那婦人嘴角含笑,冷冷覷著裘潮生:“裘宮主可還認得小妹!”


    沈墟見到她正臉,瞿然一驚,低聲問玉盡歡:“怎麽嵐姑也來了?”


    玉盡歡微微一笑,傾身過去,貼著他耳朵,雙唇開闔:“今日這場戲,就叫善惡到頭終有報,一個接一個,誰都跑不掉。既然是大戲,角色都得齊全了才能開演不是?”


    吐息溫熱,噴灑在耳垂上,激起一片戰栗,沈墟蹙眉後仰:“說話就說話,不必離得這般近。”


    玉盡歡笑眼彎彎,扭頭看他,眼裏亮光灼灼:“是你先壓低嗓音,好像與我說話見不得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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