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張四郎道:“正氣盟,那是什麽?”


    孔老六沒好氣地道:“連正氣盟都不知道,孤陋寡聞!去去去,你還是別跟老孔學藝了,趕緊迴家去種田娶媳婦三年抱倆吧!”


    四下裏傳出稀稀落落的笑聲來。


    小張四郎扮出委屈的樣子:“怎麽,大家夥都知道?這正氣盟頂有名麽?”


    “豈止有名!”孔老六將手中折扇扇得唿唿作響,“你聽聽這正氣盟裏都有些什麽人,就知道它的名氣有多大了。”


    小張四郎就問:“都有哪些人呐?”


    “金落霞,銀扶搖,玉琅琊,武林三世家自是不必說。還有那天下第一道門青雲觀,‘寂空緣破,四大神僧''坐鎮的萬象寺,網羅了天下奇人異士的大同學宮,甚至還有百年來不問世事的劍閣呐,喏,光這幾個響當當的名號叫出來,是不是就如雷貫耳?”孔老六列舉道。


    小張四郎拍手叫道:“如雷貫耳,如雷貫耳!原來這些個厲害的門派聚在一起湊了個正氣盟!隻不知他們湊來做什麽?”


    “自然是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孔老六老神在在地掀起茶碗蓋子,吹去茶麵的浮沫,啜了幾口茶。


    小張四郎大黑眼珠轉了轉,一拍腦袋:“我知道啦!他們定是合起夥來,要尋天池魔教的晦氣!”


    “呸!無知豎子!那能叫尋晦氣嗎?”孔老六闔上折扇,啪地一聲敲了徒弟腦袋,怒道,“這叫鏟奸除惡,匡扶正道!”


    “是是是,匡扶正道,匡扶正道。”小張四郎揉著額角,“隻是近年來正邪兩道相安無事,太平了這麽久,怎的突然又這般水火不容了?”


    “怪隻怪魔教出了個新魔頭。”孔老六說,“這個魔頭姓鳳,單名一個隱,此人奸.淫擄掠無惡不作,在魔教內部又聲望頗高,自然人人得而誅之。”


    聽到熟悉的人名,沈墟已經全然忘了吃飯,全神貫注隻盯著那一老一少。


    玉盡歡拈了一塊杏酪鵝放在他碗裏,笑道:“早知道你愛聽說書,我就帶你去朱骷髏茶坊了,這會兒你聽入了迷,害得飯也不吃。”


    沈墟沒聽見他說什麽,他這會兒耳朵裏全是孔老六的說書聲。


    他懷裏還藏著一根鳳唳,想著有機會要還給鳳隱,因此一切有關鳳隱的消息他都不免要多加留意。


    “有傳聞說,這個鳳隱啊,其實是魔教聖女司空逐鳳的私生子。司空逐鳳呢,又是當年害得武林正道人人自危的大魔頭司空追仇的親妹子,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鳳隱其實是司空追仇的親外甥!”小張四郎搶了話頭,雙手一拍,“哎呀不好,他親舅舅當年遭正道圍剿,慘死在百裏碑,這迴他要來尋仇啦!”


    “說不準,這也是正氣盟眼下所擔心的。”孔老六又啜兩口茶,“也由得他們擔心去,像老六我這種老百姓啊,其實比較關心鳳隱他爹是誰。”


    自古八卦最得人心,兩廊雅間裏不知豎起了多少對耳朵。


    “我也好奇得緊啊,不是說魔教的聖女須得終身保持處女之身麽?怎的又變了個娃娃出來?”小張四郎大搔其頭,“莫不是傳聞都是假的,鳳隱根本不是司空逐鳳的兒子?”


    孔老六搖頭:“我看傳聞不假,當年司空逐鳳平白無故突然消失了,就如人間蒸發,司空追仇大動幹戈,傾全教之力苦苦搜尋了三年之久難覓其蹤,三年後司空逐鳳重又現身,再迴到魔教時,就被她哥哥趕下了聖女之位,其中必有緣由。”


    “這三年內,司空逐鳳必是與情郎私奔去了,鳳隱也是這時候生下的!”小張四郎道,“隻不知這個勾引了魔教聖女的男人是個什麽人物?”


    “司空逐鳳曾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美貌女子,色冠群芳,能入聖女青眼,想必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他倆苟合後又那般掩人耳目,離群索居,想來是因為男方身份特殊,不能教外人知曉,十有八.九是咱們正道人士。”孔老六道,“要不,咱們現在就來猜猜看?”


    小張四郎抱起雙臂:“爺爺這麽說,心中定是早有人選了?”


    “今日咱們真假好賴全是憑空臆測,做不得數,老六這麽一說,各位也就這麽一聽。”孔老六說完,卻是忽然停住,閉上眼睛竟打起了瞌睡。


    當下聽客們皆按捺不住,紛紛從小窗拋出賞錢來。


    “是誰啊,快說吧!”


    “快別吊胃口啦!幹等著呐!”


    小張四郎捧著紅絲盤子自窗下挨個皆賞錢,賺得盆滿缽滿,迴過頭時似乎也很著急:“哎呀爺爺,你的茶錢有啦,快繼續講吧。”


    孔老六這才睜開眼:“光叫我這個老家夥使勁兒動腦筋,你倒是也猜猜!”


    “我猜啊……我猜是大同學宮,裘潮生裘宮主!”小張四郎拋出一個人名兒來,四下裏“謔”的一聲,好多人扯著嗓子喊“胡說八道”。


    “怎麽是胡說八道呢?二十五年前裘宮主才剛剛而立之年,年紀剛巧對得上,又是風度翩翩的儒雅君子,而且他終身也不曾婚娶,說不定就是年輕時曾與魔教妖女有過那麽一段情,傷了心,再也無心紅塵了呢!”小張四郎說得振振有詞。


    沈墟正想著裘潮生是誰,隻聽身邊的玉盡歡朱唇輕啟,慢條斯理地罵了一句——


    “放屁。”


    聞言,沈墟投去探詢的眼神,玉盡歡仍是一副笑模樣,但沈墟不知為何打了個寒噤。


    “非也非也。”隻聽孔老六搖頭晃腦地否決,“當年裘宮主正在西域參悟武學,其麾下同行的見性堂堂主茂琴心,兵器堂堂主蕭觀都能作證,人家練功還來不及,可沒那閑情逸致抽空生個娃娃出來。再猜!”


    “啊呀,我知道啦!”小張四郎又跳了起來。


    孔老六老眼一瞥:“你又知道什麽啦?”


    “鳳隱他爹啊,一定是萬象寺方丈釋緣大師!”小張四郎這迴信心滿滿,“江湖人都知道,釋緣大師是半路出家的,遁入空門之前就曾娶過妻生過子,隻不知後來如何又與發妻決裂,老死不相往來了。這麽一想,要是此女是司空逐鳳,倒也解釋得通了,釋緣大師仁義心腸,佛根甚篤,定是看不慣魔教妖女處世為人的狠辣手段,索性落發為僧賺個六根清淨。”


    他這一說完,四下裏又是一片激情謾罵,說他“淨扯犢子”,敗了佛門清譽。


    沈墟正聽得興起,又聽玉盡歡哼哼冷笑兩聲,隻覺驀地裏一陣穿堂風吹得他背脊發涼。


    “糊塗糊塗!釋緣大師曾娶妻生子是沒錯,但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啦,司空逐鳳那會子,釋緣大師他老人家已年逾五十,興趣難道還這般濃厚?”孔老六轉過扇柄作勢又要打。


    小張四郎連忙抱頭,哀嚎道:“哎呦,師父,爺爺,您放過我吧,我真猜不出!”


    他一番作揖討饒的樣子好生滑稽,又引得哄堂大笑。


    孔老六自覺已把眾人的胃口都吊得高高的,心滿意足,這才咂咂嘴:“就你小肚子裏的那一點貨,猜到明年也決計猜不出一點尾巴來。”


    “爺爺您快說吧!”小張四郎帶著哭音吼道。


    “嗯……”孔老六抿一口茶葉,放在嘴裏慢慢嚼,忽而傾身問,“你可知當年有一位縱橫天下獨孤求敗的清河劍聖?”


    沈墟心念一動,這位老人說的可是他的師伯晏清河?


    “哢嚓”,身旁傳來一聲細微但突兀的響動。


    沈墟扭頭,隻見玉盡歡不慎折斷了手中玉箸,皮笑肉不笑地道:“劍聖?哼哼,欺名盜世之輩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期信杳,別離長。遠情傷。風翻酒幔,寒凝茶煙,又是何鄉。”——《訴衷情·商調》宋·周邦彥


    第29章


    沈墟麵色一冷,心說你竟當著我的麵辱我劍閣前任掌教,將我置於何地?轉念又想,姓玉的並不知我是劍閣弟子,是我隱瞞在先,應恕他不知者無罪。


    “清河劍聖?”那廂小張四郎略一思索,立即大唿小叫起來,“啊,爺爺說的可是劍閣那位已仙逝多年的晏清河晏掌教!”


    “是他。”孔老六麵色放柔,隱現緬懷之色,“想當年,清河劍聖憑借一手大道至簡的生息劍法獨步武林,群雄無人可與其爭鋒,可謂無敵。其人不光武功高強,天性浪漫不羈,不拘小節,最好行俠仗義,打抱不平,是世間一等一的大英雄,大豪傑。”


    小張四郎奇道:“這般的大英雄,大豪傑,如何會與那魔教妖女糾纏不清?爺爺你莫不是搞錯了吧?”


    “唉,常言道,英雄難過美人關,何況又是司空逐鳳那樣才貌雙全智計無雙的美人呢?”孔老六歎了口氣,“老夫我掐指一算,昔日司空逐鳳重迴魔教,劍聖大俠相繼殞沒,竟是同一年。”


    “興許隻是巧合呢。”小張四郎道,“普天之下,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人也不知凡幾呢。”


    “我也希望是巧合。”孔老六道,“但實不相瞞,劍聖大俠亡故前不久,我曾有幸見過他一麵。”


    “呀!爺爺你竟還有這等奇遇!我怎不知?”小張四郎似乎震驚。


    “嗬嗬,我孔老六一生風塵困頓,所遇奇事豈止一件?哪能件件都讓你知曉?”孔老六老臉上閃過得意神色,迴憶道,“說到我怎樣識得劍聖大俠,全賴當年他救了我的性命。”


    小張四郎問:“快說快說,他怎樣救了你?”


    “那年我在閩南一帶說書,途徑建寧府,遇到一對苦命母女。那母親渾身是傷,懷裏抱著的女娃娃不過剛會走路,竟也渾身是傷,有進氣沒出氣的,甚是可憐。我惻隱之心大起,詢問緣由,她向我哭訴,說她不久前剛剛喪夫,村裏惡霸瞧她模樣周正又孤兒寡母勢單力薄,便要強取豪奪,她寧死不依,那惡霸就把她母女倆打得鼻青臉腫,差點去見了閻王,還霸占了她的家產,將她母女趕了出來。那時我孔老六也是一條年輕氣盛的熱血漢子,聽後義憤填膺,就領著母女倆去報官。嘿,結果你猜怎麽著?”


    “怎麽著?”這迴不是小張四郎問了,聲音是從某個雅間裏傳出的。


    原來孔老六講故事講得引人入勝,客人們一邊大罵那惡霸禽獸不如,一邊等不及要往下聽。


    孔老六接著道:“結果那惡霸竟是縣官他堂兄!”


    “噫!”


    眾人叫罵聲不絕。


    “這下我孔老六正觸黴頭,沒能替母女倆伸冤不說,還被那狗縣官一頓嚴刑拷打,二話不說投進了大牢,不日竟隨意捏了個罪名要斬我項上人頭!我受了這天大的冤屈,自是不服,整日價就在牢裏破口大罵,罵得獄卒們一個個用棉花塞住耳朵。沒過兩日,隔壁牢房裏新來了一個倒黴鬼,此人形銷骨立,木僵枯槁,常在牢房內嘟嘟囔囔,徘徊來去,我初時以為他是個呆子,也不去管他,兀自叫罵。直到入夜,那人隔著欄杆問我:‘喂,你在罵什麽?’我滿腔怨憤無處發泄,他這麽一問,我就如竹筒倒豆子般把前因後果盡數與他說了。那人聽後,與我一同大罵狗官和惡霸,然後他不知從何處撿來一根枯樹枝,說:‘別急,我這就幫你伸冤。’嘿,然後你道如何?”


    “難不成這個落魄潦倒的牢友竟就是劍聖大俠?”小張四郎問出了大家夥的心聲。


    “你不信?”孔老六斜睨他,輕嗤一聲,“初時我也不信!可隨後他做的事又教我不得不信。他先用一根枯樹枝將一眾獄卒打得落花流水,而後跑進衙門,將那狗官揪出來痛數其罪,讓狗官在自己的罪狀上簽字畫押,再將罪狀張貼在城牆上,三日不揭。然後散盡狗官與惡霸的家財,脫光了惡霸衣服,將其赤條條懸在城門口,教人人唾罵,一世抬不起頭。最後又將身上銀錢盡數贈與那對苦命的母女,助她們逃往別地。”


    “好!”


    眾人最愛聽這等懲奸除惡的故事,登時交口稱讚,掌聲不斷。


    “後來呢?”小張四郎問。


    孔老六抿一口茶潤潤嗓子:“後來我自牢裏出來,感念恩公救命之情,就想跟著恩公,隨侍左右,恩公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我跟了幾日,發現恩公極少吃飯,也極少躺下睡覺,總是鬱鬱寡歡,意誌消沉。”


    “看來晏大俠雖然總幫他人排憂解難,自己心裏實也有樁大大的難事呐!”小張四郎問道,“你跟在他身邊,怎麽也不問問?”


    “恩公不說,我如何能問?”孔老六白了他一眼,歎了口氣,“隻是我常見恩公盯著一根貴重的黃金管發怔,一怔就是大半日,那根管子雕龍刻鳳隻大拇指般粗細,精美異常,後來我遊曆江湖,見得多了聽得多了,才隱隱猜出那是什麽。”


    小張四郎:“是什麽?”


    孔老六:“就是魔教用來發射集結或求救信號的旗花,鳳唳!”


    “哎呀,莫非,這就是魔教妖女贈給劍聖大俠的定情信物?”小張四郎誇張地張大嘴巴。


    聽到此處,沈墟忽覺懷裏那根貼身放置的鳳唳驀地散發出滾燙的熱意來,原來這東西還有這等前史。


    他抬眼去看玉盡歡,玉盡歡也正看著他,眸色晦暗不明。


    沈墟別開眼,忽然有些坐立難安,玉盡歡曾見過他手上的鳳唳,不知他此時作何感想。


    孔老六這番親身經曆自是難辨真假,晏清河早已亡故,如今若真要把他按頭給鳳隱當爹他九泉之下也無法辯駁,許多人也隻把這當故事隨便聽聽,哪怕頗覺推測合理也不全然當真,加上說書匠人本就是“無過蟲”,時下輿情寬鬆,說書匠人即拿皇帝老兒取笑逗樂也不會被追究過錯,何況區區晏清河?


    但就是有那專愛上綱上線的,當下衝出雅間,拆起了台,隻聽一道洪亮的嗓音怒氣衝衝地喝道。


    “老家夥信口雌黃!我劍閣先掌教豈會與魔教妖女有染?你如此散播謠言惡意損毀他老人家身後清譽,居心何在?”


    一聽到這聲音,沈墟渾身一震。


    廳中,隻見七八個青衫弟子一個縱起落地,就將孔老六和小張四郎團團圍住,打頭的那名青年長眉怒目,衣飾修潔,短發齊耳,赫然就是劍閣大弟子常洵。


    看其架勢,大為光火。


    孔老六似也非尋常之輩,放下手裏端著的茶杯,拱手道:“原來是劍閣眾少年英俠,孔老六失敬了。”


    他嘴裏說著失敬,卻仍不動如山地坐在椅子裏,半點沒有起身的意思,敞聲道:“諸位方才也都聽得清清楚楚,孔老六說劍聖大俠急人之難,行俠仗義,此乃美言頌揚,居心談不上,不過是緬懷往烈遺風,心向往之罷了。”


    “你若隻美言頌揚,我們也不來尋你麻煩,但你為何又牽扯些旁的有的沒的?”常洵沉臉道,“你說我門晏掌教是鳳隱魔頭的父親,那劍閣豈非魔教姻親?自古正邪不兩立,我劍閣如今加入正氣盟,自然要與眾盟友同仇敵愾和衷共濟,你這般渾說一氣,非拉劍閣與魔教沾親帶故,難道不就是為了挑撥離間,破壞我們同盟義氣?用心如此卑鄙險惡,晏掌教當初便不該救你!”


    他這話說得全不留情麵,孔老六倏地張大眼睛看他,就好像他鼻頭上忽然開出了一朵花兒一樣。


    常洵被他瞧得有些發虛:“你這麽看我是什麽意思?我說的難道不對?”


    孔老六冷笑道:“我要是風不及,手下全是這般的膿包弟子,劍閣一代不如一代,也是早死早解脫。”


    辱及師門,常洵怒火大熾,刷地拔劍出鞘:“老家夥出言不遜,我這就教你嚐嚐膿包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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