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水太冷,沈墟如墜冰窟,機伶伶打個冷戰,得虧及時閉了氣口,否則少不得要喝幾口玉盡歡的洗澡水。


    這下又被姓玉的偷襲得逞,頭頂立即傳來惱人的輕笑聲。


    沈墟知他隻是捉弄自己,自己反應愈大愈是稱了他的意,索性沉在水裏一動不動。這下輪到玉盡歡先沉不住氣,掐著腰將他倒了個個兒,送出水麵,待他麵無表情地睜開濕漉漉的眼時,整個人已麵對麵坐在了玉盡歡腿上。


    他瞪著玉盡歡。努力地瞪使勁兒地瞪。企圖用沉默讓玉盡歡也感覺到他蓬勃的殺氣。


    但玉盡歡臉皮厚,不以為意,一邊笑著一邊伸出寬大的雙手,捧住他的臉,大拇指略有些使勁兒地掃過眼下,替他刮去不斷淌落的水柱。


    沈墟任他動作,氣鼓鼓的,一句話說不出。他人又剛巧在水裏,不是河豚勝似河豚。


    “哎呀,你再這麽瞪著我,我一個會錯意,就要以為你是故意偷看我洗澡的了。”玉盡歡上下掃他一眼,笑得蔫兒壞,“沒想到墟弟一表人才,還有這樣隱秘的愛好。”


    沈墟眉尖一蹙,反駁:“我哪有偷看你洗澡?”


    “嗯,確實不叫偷看。”玉盡歡說,“你是大大方方地看。我這都拉了屏風,也擋不住你好奇的小手。”


    沈墟:“……”


    他方才怒氣上頭,拉開屏風的時候確實也沒多想。


    或許,他無意中撞破了玉盡歡的什麽秘密也說不準,比如此人洗澡喜歡穿著衣服洗,還喜歡泡在水裏睡覺。


    三言兩語,形勢急轉而下,變成自己理虧。


    沈墟瞪人也瞪得力不從心了,眨眨眼,手掌抵住玉盡歡的胸膛,想離他遠點兒,就目前這個坐在腿上的姿勢而言,似乎哪裏不對勁。


    玉盡歡不覺得哪裏不對勁,單手在水下握著他的腰,另一隻手搭在桶沿托起腮,一張口就石破天驚:“墟弟既然已經看了我洗澡,就要對我負責。”


    沈墟茫然:“負什麽責?”


    問完又補充一句:“你連衣服也沒脫。”


    “怎麽,你想看我脫衣服?”玉盡歡挑眉,作勢真要去解衣帶,“倒也不是不可以……”


    沈墟連忙捉住他手,打了個寒噤:“快別鬧了,這水裏好冷,我們先出去。”


    玉盡歡手上打了個轉,反握住他手,將人拉住,換上正經語氣:“那日墟弟與簪花夫人鬥了一場,自覺如何?”


    沈墟不明白他此時突然提及此事是何用意,但他於武學上向來有些癡,很樂意與人談論這些,略一沉吟,便道:“兵器向來是一寸長一分強,一寸短一分險,簪花夫人的綢緞於遠攻上占了天時,加上又能善用內力,使得綢緞能剛柔並濟,靈活變幻,確實很難攻克。但常言道,一快打三慢,我的劍隻要足夠快,也能彌補兵器之弱,製敵機先,隻是……”


    “隻是你內力不及她。”玉盡歡直言,“你的劍已很快,但再快的劍若沒有強勁的內力為輔,使出來也是虛的。遇到高手,你一快打三慢又如何?到底比不上人家一力降十會。”


    沈墟點頭:“確實,好幾次我快要得手,劍鋒都會被綢緞上凝聚的內力震偏。”


    “日後你當勤練內功心法。”玉盡歡侃侃而談,“高手過招,拚的早已不是兵器與招式,而是速度與內功,二者缺其一,非死即傷,不可大意。”


    “你說得對。”沈墟認同,忽又起疑,“為何這些武學要旨你說起來頭頭是道,自己功夫卻稀鬆平常?”


    玉盡歡的眼皮似乎抽了抽,信手撩一把水,開始了他每日的信口開河:“隻因玉某自小身中奇毒,毒入肺腑,不死已是萬幸,哪能十年如一日練什麽正宗武學?隻能學點三腳貓輕功聊以自保罷了。”


    沈墟給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你身中奇毒?”


    玉盡歡慘然一笑:“否則這洗澡水如何轉眼間就冰冷徹骨?”


    “我正要問你此事。”沈墟歪起腦袋,“難道你身上所中之毒會讓你渾身僵冷如冰塊,不在熱水泡上一泡就會病發?”


    “豈止病發?此毒性極寒,一經催動,寒氣在奇經八脈內遊走四躥,瞬間就會將渾身血液凍住,血管將因此變得脆如發絲,自行凝固破裂,肌肉也會變成凍肉,屆時哪怕神通廣大的大羅神仙來了,也迴天乏術。”玉盡歡一心把自己往慘了說,正說到興起,抬眼觸到沈墟憐憫關切的眼神,舌頭頓時打了結。


    沈墟哪知他在胡謅,心想,怪不得他風流懶散遊戲人間,成天淨把人生在世須盡歡掛在嘴邊,原來是命不久長。試想一位拖著病體活一時便是賺一時的人,遇事當然要順從本心恣意妄為,才不枉來這碌碌人間走一趟。


    這麽一想,沈墟就覺得自己應該對姓玉的多多包容,不能過於苛責其品性,嗓音也不自覺柔和下來:“當真治不好麽?改天我們去找那個三昧和尚,不是說他能起沉屙,療絕症麽?就教他給你看一看。”


    說著,他還從懷裏掏出那枚竹牌來,塞到玉盡歡手裏:“我把我的這個竹牌也給你,到時你手拿兩個牌子,不怕他不盡心盡力醫治你。”


    三昧的登門牌,生命垂危之際無異於救命金丹,江湖上人人爭搶,他竟就這麽拱手相讓。


    玉盡歡心情複雜地盯著手中竹牌,半晌沒吭聲,而後他把竹牌收入懷中,嘻嘻笑道:“墟弟處處為我著想,為兄愧不敢當,眼下就要迴報一二。”


    沈墟以為他要大手一揮給他一筆花也花不完的錢,剛想推辭說不用,玉盡歡道:“這水太冷,不能久待,你試試運內功相抵。”


    沈墟原以為他在說笑,三更半夜的練什麽臨時功?但覷他神色認真,心中雖疑惑,但也聽話地運起生息訣。


    隻聽玉盡歡在耳邊講解:“常人平日裏打坐練功,隻知道引氣息於經脈內緩緩流轉,順其自然,往往力有不逮隨即止歇,不去強求,所以這個過程溫和且漫長,進益遲緩。此時你運動禦寒,是迫於無奈,不運功就會受凍,有外力相抗衡,較之平時必會多費心神,你今夜且試試看將內息化於外,把這一桶冰水化熱。”


    沈墟聽他指點,緩緩闔目,在水中靜坐調息。


    初時他全身冰冷牙齒打顫,手腳都凍得麻木,待內息在周身經脈內轉了三圈,便覺寒意大減,眉頭舒展,待得轉到第六轉,但感丹田火熱,經脈若焚,反覺泡在冰水裏清涼舒服。如此一個時辰,突然之間,平時氣息不易走到的各處關隘奇穴暢通無阻,周身內息綿綿流轉,全無阻滯。


    兩個時辰後,桶內冰水轉溫,再逐漸轉熱。


    此時已近破曉,神思困倦,迷迷糊糊間,玉盡歡在耳畔說了句什麽,似乎是誇他,沈墟沒聽清,但覺受用,而後身子一輕,他人便離了水,觸到柔軟舒爽的緞麵被衾,轉瞬間沉沉睡了過去。


    待第二日神清氣爽地醒來,沈墟一睜眼,就感到體內內力充沛,身子說不出的輕盈舒展。


    他眯著眼伸了個懶腰,倏地察覺到一股視線,猝然扭頭,隻見玉盡歡躺在他身旁,側著身子撐著頭,一瞬不瞬地含笑注視著他。


    沈墟被他瞧得心頭一突,搭在被麵上的手指驀地蜷起,但見玉盡歡意懶神閑,衣冠齊整,全身上下無一絲不妥之處,不知為何,沈墟輕輕鬆了一口氣,但這口氣還沒鬆到底,目光往下一轉,登時嚇了一跳,倉皇將搭在腰間的錦被拉上去,蓋住赤條條的身子和通紅的臉,在被裏悶聲質問:“我,我怎麽沒穿衣服?”


    “你昨夜那身衣服都濕透了,如何穿得?”玉盡歡慢條斯理道,他守了一早上,就等著看沈墟此時的反應呢,不出所料,果真有趣。


    有趣有趣。


    “那我怎麽在你榻上?”沈墟又問。


    玉盡歡輕搖玉扇:“你泡了那麽久的涼水,再睡地上,萬一著涼了,為兄心裏過意不去。”


    “那,那你為何不給我重新換套幹淨衣服!”聽聲音,沈墟似乎在咬著牙說話。


    玉盡歡無奈攤手:“墟弟,你要體諒一下,為兄生平隻知如何給別人脫衣,從來也沒試過伺候別人穿衣,此事實在強人所難……”


    他話未說完,沈墟騰地坐起,鬢發微亂,含臊帶嗔,顯得膚色愈白,唇色愈紅。他那雙眼睛黑白分明,澄淨透亮,瞪人的時候別有一番難言滋味。因未及弱冠,一副身子骨挺拔英秀,還帶著他這個年紀特有的清臒單薄,以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勁兒。


    玉盡歡搖扇子的手頓了頓。


    “你再與我說這些渾話,我就不客氣了。”沈墟冷冷道。


    嗯,沒錯,這是這股勁兒。


    直教人忍不住要狠狠欺他,好好領教一番他嘴裏說的不客氣是哪般不客氣。


    玉盡歡但笑不語,眸色漸深。


    沈墟並未察覺他眼神的變化,裹了被子起身,去包袱裏翻了幹淨衣裳出來,到屏風後更衣束發。


    待一切整理妥當,再轉出來時,玉盡歡已不見蹤影。


    沈墟以為是自己方才那句話說得重了,把人氣跑了,躊躇一陣,又念及玉盡歡身子不好嘴又欠,出了門一個不順意就要與人起爭執,這琅琊城裏眼下高手雲集,他光挨打還好,萬一丟了命可怎麽行?


    這麽一想,越想越擔心,當下解下掛在床頭的不欺劍,出門尋人。


    他先去敲隔壁的門,房裏無人,花意濃等諸姐妹一大早也不知去了何處,又在客棧裏尋了一圈,仍不見玉盡歡蹤影,隻好上街。


    街上到處都是喜慶氣象,大紅燈籠高高掛起,唱戲的擺攤兒的走高索的算命的齊齊出動,沿門唱賣聲韻致參差,滿街不絕,人人臉上笑逐顏開,喜氣洋洋,好像明日不是少城主大婚,而是他們過年。


    沈墟久居劍閣,過慣了冷清平淡的日子,此生從未見過這許多人,他孤立繁華街心,眼看人流如織,耳聽歡聲笑語,一時間茫然無措,手心裏竟滲出一層冷汗來,腳下也不自覺往後退了半步,如臨大敵。


    但也僅有半步。


    因為有人從後單手托住了他的腰板。


    那隻手又寬又大,沒有溫暖的熱力,隻有透衫的冷意。明明是個浮浪紈絝的手,卻會在你心生怯意時穩穩地將你托住,然後輕輕把你往前一送,送迴喧囂的人群。


    沈墟心裏不知怎的生出一股欣喜,他迴過頭,見到意料中的人,剛要開口說話,嘴裏就被塞進了一樣東西。


    舌尖一卷,甜甜的。


    “好吃嗎?”


    玉盡歡懷裏抱著個糖袋兒,言笑晏晏,仍是那般玉樹臨風好大一蓬的臭美樣子,眼睛裏卻像落了星星。


    那一刻,沈墟咬著嘴裏飴糖,腮邊鼓起一個小包,心想,姓玉的慣會迷惑人心。


    作者有話要說:鳳隱:沒辦法,光靠這個騙老婆了。


    第28章


    “你上哪兒去了?”沈墟不愛吃甜食,舌尖的糖膩得他發慌,含糊道,“我以為你走啦。”


    “走去哪兒?”玉盡歡笑道,“這琅琊城裏許多好吃的好玩的我都還沒一一試過,怎會這麽輕易就走了?跟我來吧,咱們吃飯去,哥哥方才打聽了一下,聽說這裏最好的酒樓叫熙春樓,他家做的鱸魚膾和醋赤蟹堪稱一絕。”


    他邊說,邊推著沈墟往前走,一路自瓦肆勾欄間穿過。


    沈墟見什麽都新奇,見了耍影戲的要停下來看一看,遇上弄碗蹬缸玩雜耍的也要停下觀賞,聽見不遠的地方有人唱諸宮調叫果子的,拖著玉盡歡也要去瞧上一瞧,更別說那些馴禽合生裝神鬼的新奇節目了,駐足一看就是大半天,好賴不肯走。


    玉盡歡倒也不催他,沈墟看表演,他就看沈墟,越看越有趣。


    光從臉上的表情來說,真瞧不出沈墟有多高興,他仍然那麽安靜,自持,少年老成,與周圍哄笑咋唿的看客相比,就像是一根誤入繽紛薔薇叢的瘦青竹,不管從哪裏看,從什麽角度看,都顯得格格不入。


    但奇異的是,玉盡歡能感覺到沈墟是歡喜的,不管是他眼裏跳躍的碎光,還是眉梢揚起的弧度,都與平時大不相同。


    人圈裏圍著的旋舞藝人正在吟唱——


    “期信杳,別離長。遠情傷。風翻酒幔,寒凝茶煙,又是何鄉……”


    鼓樂笙歌裏,衣香鬢影間,玉盡歡恍惚生出一種錯覺,追根究底,沈墟與他,是同一種人。


    如此耽擱了許久,直到午後,玉盡歡才終於領著沈墟到得熙春樓。


    城裏最奢侈的酒樓果然美輪美奐,一進店門口精心搭設的流彩“歡門”,其間雕梁畫棟,廊橋曲榭,簇錦堆繡,盡顯豪華氣派。二人到得晚了,南北天井側旁兩廊的雅間都已滿了,隻得在廳院落座。


    玉盡歡叫來夥計,報了一堆菜名兒。


    沒多久,桌上已擺好四碟小菜,四碟果子,還有八色案酒——一碟熏魚、一碟銀絲肚、一碟海香螺、一碟醋赤蟹、一碟荔枝熝子14壞五味杏酪鵝,一碟三和花桃骨,還有一盤剛端上來的滴酥水晶鱸魚膾,1雪冷元子


    沈墟瞧著這滿滿當當一桌子的精致菜肴,沉吟一聲:“唔,我們兩個人,恐怕吃不了這麽多。”


    玉盡歡哈哈笑了兩聲,眨眨眼睛,語焉不詳道:“現在或許隻有我們兩個,待會兒可就說不準了。”


    二人正吃著,忽聽一聲鐺鐺鐺銅鈸兒響。


    沈墟停箸去看,店夥計領著一老一少兩位灰布長衫的男子在廳中站定,大聲道:“各位客官們,本店今兒個特地請來了鼎鼎有名的說書匠人孔老六,和他的徒弟小張四郎,各位老爺們吃著飯喝著酒,聽聽最近江湖上又發生了哪些大事,又有哪些武林新人物橫空出世,又打了哪些架殺了哪些人,要是聽得刺激,聽得盡興,各位不妨再多點兩壺酒,咱們也學學那些武林人士,大碗喝酒,大碗吃肉!”


    許是孔老六的技藝高名聲響,兩廊雅間紛紛賞臉支起小窗,一陣接一陣喝彩聲傳出來。


    夥計們一頓忙活,先抬了一張黃花木幾案出來,又抬了紅木高背椅子來,沏了茶擺了幹果,孔老六這才欣然落座。他年近花甲,兩鬢斑白,手裏搖著一把折扇,上書“江湖百曉生”五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他的徒弟小張四郎年紀瞧著與沈墟差不多大,生了一張討喜的圓臉,又配兩隻滴溜溜的圓眼睛,倍兒精神。


    小張四郎手持索取纏頭賞錢的紅絲盤子,一開嗓,聲音高亢嘹亮:“爺爺,今天咱們說點什麽來?”


    孔老六的人又老又幹,一雙老眼裏卻斂精光,嘿嘿笑道:“今天麽,就講講那正氣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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