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來行人見怪不怪,更有婦女嬸娘對準其頭臉大吐唾沫星子:“呸,沒錢還來藏秀樓騎娼馬,活該!”


    莫看那醉漢此時一副任人宰割的慫樣,隻要穿上衣服,也是一門一派有頭有臉的人物,此時被涼風一吹,酒醒三分臊意迴籠,他立馬吹胡子叉腰扯著嗓子大喊一句“花意濃你給爺等著!”,完了再瞪兩眼精壯的打手。打是不能打的,就算打得過也不能打。


    江湖上混的都知道,從來沒人能在淩霄宗的地盤上占便宜。


    大堂內,絲竹靡靡,環佩玎璫,水袖翻飛。


    花客們都在等著。等得難免有些焦急。


    今夜十五。


    一個特殊的十五。


    每年三月十五,藏秀樓的花魁都會於高台上當眾獻舞。


    這花魁,自然就是淩霄仙子花意濃。


    這舞,就是她那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驚鴻劍舞。


    “北有佳人淩霄花,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為睹名妓風采,各地的風流脂粉客不惜遠道而來,一擲千金,就為購得今夜看台下的一席風水寶地。


    亥時已過。輕風吹拂,月升中天。高台下人頭攢動。


    小廝唱罷,連綿絲竹聲漸歇。人人睜大了眼睛,屏息以待。


    鼓聲起。


    初緩,漸急,後如春雷滾滾萬馬奔騰。


    恢弘磅礴之際,一道明亮如裂帛的琵琶音錚地切進,恍若刀槍齊鳴,銀瓶乍破,鐵騎突進。


    所有人的血都沸騰起來。


    此時風更輕,月更圓了。


    倏地,樂聲頓休,萬籟俱寂。淒絕簫聲伴著一陣凜然異香幽幽飄轉,“嗖”,皎皎月色下,一條緋色綢緞自頭頂滑翔而過,輕綢上傲立著一名霓裳女子,手執雙劍,束高冠,步搖明滅,如神女下凡。


    那張臉隻略施粉黛,眉心一枚梅花鈿,卻已足夠傾國傾城,千嬌百媚,媚而生威。


    眾人隻覺眼前掠過一片燦爛輝煌的雲霞,轉眼間那絕世佳人已如夭矯飛燕落在高台,雙袖參差,舉劍凝眄。


    簫聲慢慢低沉下去,低而不斷,連綿不絕,更添蕩氣迴腸之意。低至無處再低,鼓聲又起,琵琶嘈切。


    霎時間劍光輝煌,踏著鼓點,應著琵琶,如匹練、如飛虹、如流星!緋綢勁舞,颯颯生風!


    珠纓星宿搖,炫轉風迴雪。


    台下無人不看得癡了。


    除了沈墟。


    他正襟危坐,扭頭看向笑得很不正經的玉盡歡,再次確認道:“你帶我來……逛妓院?”


    玉盡歡正醉臥美人榻,屈腿合著節拍哼曲兒,斜眼瞟來:“怎麽,你不喜歡?”


    沈墟抿緊了唇,清淩淩的眼睛裏浮現慍色。


    “怪哉,世上沒有男人不愛這千嬌百媚溫柔鄉,墟弟也不必見外,看中了哪位姐兒就直說,哥哥我雖然武功不濟,銀錢卻多得花也花不完,你行行好,今晚就幫著哥哥銷散點兒。”玉盡歡一把扇子在指尖轉成了花,言笑晏晏,端的是一副風流浪蕩子的模樣。


    沈墟似乎已經隱忍到極限,霍然而起,招唿也不打一聲就大步離開。


    玉盡歡瞧著他憤然離席,嘴角噙一抹玩味的笑。台上花意濃一舞畢,他隨手撿了果盤裏一顆荔枝,剝了皮,揉捏著把玩,淋漓汁水沾染手指,他玩了許久,到底也沒有吃,重又扔進盤裏。


    “尊主。”黑暗裏淡出一人,是易容成車夫的蒼冥。


    “信兒都放出去了吧?”玉盡歡扯過絹布,緩緩擦拭手指,他問這句話時嗓音已變了。


    真正精通易容術的人,連聲音也能偽裝得天.衣無縫。


    “放出去了。”蒼冥迴道,“眼下人已經到了藏秀樓。”


    “既已到了,我們就快些下去,省得錯過了好戲。”玉盡歡起身,理了理衣袖,忽而指著自己的臉,用鳳隱的聲音笑問,“阿冥,是玉盡歡好看,還是鳳隱好看?”


    蒼冥:“……”


    作者有話要說:蒼冥:送命題,要不起。


    “北有佳人淩霄花,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改自杜甫《劍器行》


    第20章


    風不及嚐諄諄教誨,君子先擇而後交,沈墟自惱玉盡歡紈絝浮浪,實非良友,這就敬而遠之,不辭而別。


    正走到藏秀樓門口,外頭氣勢洶洶湧進來一幫人,個個身著牙色短打勁裝,腰挎大刀,麵色不善。沈墟一隻腳剛跨出門檻,又給生生擠了迴來,隻覺這幫人頗為蠻橫無禮,打眼去瞧,為首一名中年男子,身披嶄新的烏金長袍,上唇留有八字微髭,昂首闊步,顧盼自雄。


    四下裏的花客們已有多半認出來人,沈墟耳力極健,聽到身旁酒桌上的兩名錦衣公子小聲議論。


    “哎呦,這不是柳湘亭嗎?”一人道。


    “柳湘亭是誰?”另一人問。


    “你不認識柳湘亭?唔,你初來乍到倒也無怪乎,但你一定識得他家裏的那位母老虎!”


    “母老虎多了去了,你說的哪一個?”


    “還能是哪個?就是落霞山莊現任女莊主,楚驚寒啊!”


    “啊……原來是她家相公!怪不得我瞧這男子一身珠光寶氣富貴逼人,金落霞,銀扶搖,玉琅琊,武林三世家果然名不虛傳!”


    “哈哈,有錢的是姓楚的,可不是他柳湘亭。沒想到啊沒想到,母老虎管天管地也管不了家裏公貓兒暗地裏偷腥,柳湘亭竟也敢來藏秀樓找樂子,還搞這麽大陣仗……喲,他們抬什麽進來了?”


    “像是抬了個人!”


    此時堂上逐漸靜了下來,兩名壯漢抬了一張虎皮軟榻進了門,榻上蜷縮著一名麵色紫黑奄奄一息的黃衫少年。


    沈墟隻瞥了一眼,心中一動,這不是白天跟他與玉盡歡不打不相識的楚寶兒嗎?怎麽半日不見,就成了這幅模樣?看他情狀,像是中了毒。


    也不知是誰下的毒手……


    沈墟腦海裏浮現出玉盡歡好大一蓬的身影,隨即搖搖頭,玉盡歡為人做派雖然與君子端方相差甚遠,但也不會使毒暗害別人,倒也不是沈墟高看了他,隻因製毒容易下毒難,下毒得逞還不被發現需要腦子,而玉盡歡沒有腦子。


    榻上楚寶兒唿吸急促,危在旦夕,柳湘亭俯身過去,輕聲細語安撫了幾句,而後焦急起身,左右張望,朗聲道:“在下落霞山莊柳湘亭,聽聞三昧大師現在貴寶地,特來拜會!”


    眾人麵麵相覷,皆不知他要找的三昧大師是什麽來頭。


    沈墟又聽身旁兩名錦衣公子交頭接耳。


    “哎呦,原來是來找惡醫三昧的!是了,榻上躺著的定是他兒子楚寶兒,瞧他有進氣沒出氣的樣兒,除了傳聞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三昧和尚,也沒旁的什麽人可指望了!可那和尚性情古怪,醫不醫得成還另說。”


    “怎麽,還有不醫的麽?出家人不是都以慈悲為懷嗎?”


    “哼,也不是所有出家人都是大好人,你可知三昧和尚為什麽叫三昧?”


    “這裏頭也有緣故?”


    “自然有的,他的三昧,是昧天,昧地,昧良心!要他出手啊,嘖嘖,簡直比登天還難!”


    就在沈墟聽他倆議論的間隙,柳湘亭已經連喚數迴,四下裏卻無人響應。


    今日下午楚寶兒遭人暗算,毒發時口吐白沫渾身痙攣,情狀甚為恐怖,莊裏的郎中皆束手無策,每耽得一刻,幼子的小命就險上幾分,柳湘亭聽聞三昧就在左近,忙興師動眾地趕來,眼下卻連人麵兒都見不著,如何不急?一咬牙,大喊:“大師若能出麵一見,落霞山莊願奉千金!”


    話音剛落,大堂角落裏傳來女子的癡癡嬌笑:“呔,淫和尚不要臉,弄得人家好痛!”


    柳湘亭麵目一凜,跟手下使了個眼色,抬著楚寶兒大踏步走去。


    眾人讓開路,隻見角落一張桌子上確實坐著一位光頭和尚。


    和尚濃眉大耳,鶉衣百結,邋裏邋遢,渾不在意周圍人探究的目光,兀自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桌邊另有三位曼妙佳人相伴,和尚懷裏坐著一個,左右摟著兩個,好不逍遙快活。


    柳湘亭眼裏閃過嫌惡之色,但因有求於人家,不得不放低姿態,作揖道:“小弟久慕大師神醫威名,今日得見尊容,實慰平生。”


    三昧拎著一根雞腿,瞟了他一眼,樂道:“好罷,你既已見了我,就把金子拿來罷。你們正人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這裏這麽多雙耳朵可都聽見啦,別想抵賴。”


    方才柳湘亭救子心切,脫口而出隻要得見三昧一麵就奉上千金,大庭廣眾之下,確實難以推辭。


    “金子多少都是有的。”柳湘亭臉上端著笑,大手一揮叫人搬上一隻鐵皮箱子,打開箱子,裏麵堆滿了金銀珠寶,古玩字畫,數量之多,財力之雄厚,引得眾人咂舌。


    箱子隻開了這麽一下,隨即闔上,柳湘亭的笑容裏多了幾分自信,拱手道:“隻要大師施以援手,救犬子一命,這箱子裏的東西盡歸大師所有,遑論千金?”


    旁觀人眾裏有眼力絕佳者,匆匆一瞥就看見這箱子裏光是那幅“瀟湘夜宴圖”就能買下良田數頃,這要換作其他人,哪怕是拚盡畢生所學,也要救下這小公子一命,掙得半生富貴。


    但三昧和尚卻看也不看楚寶兒一眼,摸著光頭道:“麻煩麻煩,今夜有雨,不宜自找麻煩。你快抬著這倒黴孩子和破爛箱子走吧,莫擾了和尚吃飯。”


    說著,又掰下一隻紅燒豬肘,大嚼特嚼起來。


    沈墟耳聽眾人或罵和尚蠢笨,有錢不賺,或罵和尚歹毒心腸,見死不救,心下不以為然,隻覺得和尚如此行事,必是自有緣由。


    柳湘亭萬萬沒想到自己豪斥重金誠意聘請,對方竟不為所動,眼看幼子無幸,強壓腹內熾火,咬牙道:“大師還是再想想,今日大師若能救下犬子,落霞山莊闔莊上下都將感恩戴德,永世不忘!”


    “你落霞山莊怎麽樣,幹和尚鳥事?”三昧和尚哼道,“再說了,和尚隻知道落霞山莊姓楚,你一個姓柳的,也好意思腆著臉來代表闔莊上下,真不害臊。”


    他這話說的好不客氣,無異於當眾揭柳湘亭的短,柳湘亭再好的涵養,此時也恚怒難當,刷一聲抽出身旁隨侍的腰間大刀,一刀劈了三昧和尚的酒桌。


    隻聽丁零當啷碗碟亂響,再看時,大刀就已架在三昧和尚的脖子上。


    眾人皆倒吸一口涼氣,隻和尚仍端坐不動,大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氣概。


    “賊和尚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逼人太甚!”柳湘亭怒氣勃發,眉毛倒豎,一招先禮後兵用得駕輕就熟。


    哪知和尚油鹽不進,反拿脖子往刀刃上湊:“和尚早就活得不耐煩啦,你要殺便殺,不用提前跟和尚打招唿!”


    柳湘亭活到今日從沒見過這樣漠視己命之人,又覷見三昧眼中得意神色,知他是拿捏住自己不敢拿寶兒性命冒險的弱點,正自束手無策惱恨不已,轉眼又見賊和尚偷偷將身邊嚇壞了的美姬往外推,當下計上心頭,冷笑一聲,反手一刀橫劈。


    隻聽“噗呲”一聲,血濺三尺,又聽“骨碌碌”連響,那名美姬瞪大無辜美目,直到頭顱落地滾了好遠,也不知自己如何就突逢厄運。


    三昧和尚“啊”地大叫一聲,抱了那副無頭身子,起身怒罵:“你這鳥廝怎的無故殺人!”


    柳湘亭不作理會,力貫手心,又是一刀遞出,另一名女子腹部被捅,也登時暴斃。


    三者已去其二,最後一女撲通一聲跌倒在地,已兩股戰戰,駭得麵無人色。


    柳湘亭毫無憐香惜玉之心,淌血的大刀指向她,這才漠然開口:“賊和尚,還有一個,她的性命,你留是不留?”


    這下變故陡生,血流一地,圍觀眾人盡皆膽寒心驚,膽小怕事的早已吱哇亂叫著逃了出去,剩下那些迫於落霞山莊如日中天的威勢也不敢貿然出言指責,堂下一時鴉雀無聲。


    沈墟握緊了手中劍柄,凝視柳湘亭,隻待他一有動作,就拔劍製止。


    三昧和尚緩緩放下懷中女屍,將其與地上另一名女子的屍身並肩放置,慘然笑道:“人人皆說我三昧和尚是魔教惡僧,濫殺無辜壞事做盡,今日看來,和尚的惡比之你姓柳的,卻是小巫見大巫,不足為提。你這等人才,若棄暗投明,來爭做我教教友,必能將我天池聖教的威名遠播四方,婦孺皆知。可惜,可惜。”


    柳湘亭為救愛子,縱知此舉有損聲名,也已顧不得那許多,目露兇光,粗聲道:“在下所作所為實乃被逼無奈,一切因果皆係和尚你身上,你隻消點一個頭,二女原也不必死,眼下最後此女的生死也盡係你手,亡羊補牢猶未晚矣,和尚怎麽說,要不要她活?”


    他這麽說,仿佛殺人的不是他,而是三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鳳歸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故棲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故棲尋並收藏鳳歸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