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羽重新睜開眼後的每一個日夜,似乎都在一遍遍重新迴憶起今天。


    她記得公離權是如何與她過招的,也記得明淨山是如何崩塌的,甚至連斬殺她真身的大陣都記得清清楚楚。


    但她對公離權此刻的笑毫無印象。


    他有種如釋重負的安心感,就像跋山涉水前行了許久的旅人,終於放下背後沉甸甸的行囊。


    他站在世外仙山之巔,朝著極度憤怒的厭笙露出了這樣一個轉瞬即逝的微笑。


    憤怒似業火燎原,幾乎要把靈羽的理智吞噬殆盡,他在高興什麽?


    是高興終於能夠親手斬殺她?


    還是高興她終於走進了她最後的圈套?


    厭笙幾乎是壓著公離權打,他雖有太微戟在手,卻也隻能格擋在胸前,承受著厭笙飛快的劈砍。


    每一下劍鋒碰撞,她的神識海中都掀起驚濤駭浪,曾經空曠寂寥之地被洶湧的海水填滿。


    厭笙翻轉手腕側身出劍,帶起一陣罡風吹亂了公離權的心神,就這麽短暫的疏忽,他腰間的琉璃鎧便被削下一塊。


    惡靈劍割破真神血肉,金光飛散出來,公離權微不可見地皺了下眉。


    厭笙突然後撤,雙手握劍以劍尖點地,仰起下巴垂眼俯視他。


    不過如此,他比蒼極差得太多。


    一根銀色的冰針衝破濤濤海浪,穿過厭笙的神識海飛射出來,漂浮在她的羽翼後。


    有驚雷之勢,卻又收勢納氣於瞬息間。


    厭笙鬆開手,惡靈劍憑空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身後無數閃爍的光點。這些光點似有生命,抽枝發芽般成長。


    離火點燃她神識海中的海浪,藍紫色的火焰帶著翻滾的霧氣倒影在她瞳孔之中。


    公離權剛一抬眼,就看見厭笙身後陣勢已成,他知道自己無力對抗,便隻能鬆開手,任由太微戟從手中掉落,自雲端朝著明淨山道台而去。


    鋒利的長戟正中道台中心,戟刃輕而易舉切開道台的菩提玉心,玉石崩碎的瞬間,道台上的金光符文被一一點亮。


    罡風吹開雲層,露出了藏在霧海之中的巨大陣法,厭笙粗糙估算一下,恐怕她完全變迴真身,在這陣法兩端飛個來迴也要一息的時間。


    獵獵長風吹拂著她的發絲,做人的時候賀狄風沒有真正愛過她,倒是神魂歸位後,天野中的風格外偏愛於她。


    她在風中的每一個瞬間都如詩如畫般驚豔動人,若非罡風有意,便是觀者心動。


    公離權朝著陣心飛了過去,他的嘴巴翁動幾下,厭笙也沒看清他在說些什麽。


    靈羽覺得似乎哪裏有些不對,這個距離她應該是能看清的。


    況且她是虛無地天生的大妖,聽千裏觀方外都是信手拈來,怎麽到了公離權這裏,就變成看不清他到底說了什麽了。


    這不正常。


    他們的第一麵,是歲鳶在紅塵中仰望他,厭笙沒有想到,他們的最後一麵,依然是她在低處仰望這個被天意選做至高之神的小神仙。


    也許這就是命數。


    天雷落下,每一擊便有庇佑一方的仙靈出現在大陣之中。


    菩提子的法相虛影從無根菩提中漸漸浮現出來,懸浮於公離權的身後。與此同時,還有兩個厭笙未曾見過的法相也浮現出來。


    後來靈羽在明淨山求道,才知道那兩個法相,一個是空柳道人,一個是蓮生聖女。


    他們兩個和剛剛羽化不久的菩提道祖,都是誕生在人間的先天神靈。


    先天神靈的法相一點也不寶相莊嚴,反而兇煞氣十足。


    厭笙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忍不住看向了遠處的公離權:“誅神大陣,公離權,你恨我至此?”


    她說完這些後悔了足足千年,就因為短短幾句話,靈羽沒有哪一天不想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的。


    死到臨頭了怎麽還這麽怨婦?


    厭笙也不確定公離權有沒有聽見,但卻見他閉上了雙眼,開始念動咒語。


    “飛廉箕星聽令;”


    風雨襲來,風師雨伯落在了陣眼上,將本命法器點亮後對準厭笙;


    “應元瑤光聽令;”


    雷電縱橫,無數條細長迅捷的電光在大陣中追逐厭笙;


    “計蒙朱天聽令;”


    水火並行,厭笙的周圍被濤濤洪流包圍,不斷降落的飛火流星還在將她往陣心驅趕。


    厭笙咬緊牙關,惡狠狠地看向公離權,隨即決絕轉身完全化出漆昊真身。


    既然你驅趕我去陣心受死,那我便去。


    厭笙完全舒展開翅膀,幾乎要將天日完全遮蔽。


    她引頸發出嘹亮的啼鳴,一頭撞進了明淨道台之中。世界似乎在這一瞬間安靜了下來,厭笙終於完成了腦子裏那個不斷催促她前往的任務。


    山體崩塌不在即刻,反而是安靜了許久後才開始山唿海嘯,碎裂的石塊轟然下墜,發出雷聲般的轟鳴。


    遙遠的東海也開始翻滾,海底也同明淨山一樣碎裂開,奔騰的岩漿噴射出來,將來不及竄逃的水族活活烤熟。


    切碎菩提心玉的太微戟也隨著石塊往地心墜落下去,厭笙被巨大的衝擊震得幾乎心肺巨碎。


    她看著身側的太微戟,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撞斷山脈,她本就九死一生,真是多費公離帝君一番心思了。


    厭笙有些累,在半空中慢慢閉上了雙眼,希望下次醒來的時候,身邊不要再有個女人對她要求這要求那了。


    她隻想睡醒了就吃,吃飽了就睡,有空閑就四處走走,把沒見過的風景都看一遍。


    一道強光越來越近,厭笙被刺得隻能抬手遮擋。


    她微微睜開一點眼縫,看見公離權正朝他飛過來,他伸出手像是拚命想要抓住她一樣。


    靈羽記起來,她即將就要做出這輩子數一數二的傻事來。


    她以為公離權是來救她的,她竟然在下墜時朝公離權伸出了手,期待公離權能夠拉住自己。


    嘖,真想砍了自己的手。


    靈羽發現自己伸的是右手,這隻手的臂骨已經抽出來煉做惡靈劍,怎麽還是這麽賤啊?


    公離權還是如記憶裏一樣,將厭笙一把推開,抓住了他的本命法器太微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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