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嶽峙頷首,道:“就在這裏說吧,我怕司九醒了找我。”今晚給司淵渟的藥,他特意囑咐呂太醫調整過藥方,若無意外,司淵渟這一覺會睡到寅時再醒,但以防萬一,他還是不想離得太遠。


    “安親王為了表哥,倒也真是費心了。”司竹溪雖是輕笑著把話說出,卻沒有取笑楚嶽峙的意思,反而更多是放心,“能得你真心相待,妾身相信表哥定能好起來。”


    “我不想逼得他太緊,他心裏還裝著很多事,如今又片刻不能放鬆,我隻希望,他想看到我的時候我都在。”楚嶽峙每每說到司淵渟的時候,眼角眉梢都是溫柔依戀,便是再不懂情的人都能看得明白,司淵渟於楚嶽峙而言有多重要。


    呂太醫要將蠱藥煉製好還需要一段時間,在這之前,他總還是覺得擔憂,畢竟司淵渟的心病由來已久,他便是把自己能給的都給出去了,對司淵渟來說也隻是安慰並不能徹底治愈,在兩人的命連在一起之前,他連跟司淵渟分開一天都覺得太久。


    “安親王這樣子,妾身都有點分不清,到底是表哥離不開安親王,還是安親王離不開表哥。”司竹溪十一歲便入了教坊司,又與司淵渟一同背負著血海深仇,這些年來,莫說是心上人了,她見到的所有男人都是王公貴族,而奪走她處子之身的還是楚嶽磊這個仇人,對於司淵渟與楚嶽峙之間的感情,她盡管為之動容,可因未曾經曆過感情,其實並不能真的理解那種羈絆。


    楚嶽峙聞言淡淡地瞥了司竹溪一眼,像是在說顯而易見的道理般說道:“自然是我離不開司九。”


    司竹溪抬起手,遮住自己險些失態的嬌容,頓了一下才說道:“安親王讓妾身深夜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關於女子被拐賣之事,本王想聽聽你的意見。”楚嶽峙說到正事,自稱也就變了,眉宇間的深情斂去,餘下的都是認真,“那些被拐賣的女子,大多都是不願意迴去受人指點的,即便有些想要迴去父母身邊,隻怕也未能如願,本王不希望受害女子被解救後依舊麵對流離失所的困境,隻是思來想去,卻也沒有可以好好安置她們的地方,那雲霓坊雖為本王所有可明麵上到底是青樓,本王實在不願再讓那些受害女子麵對旁人異樣的目光,不知司姑娘可有什麽好的建議?”


    “建議麽,請安親王容妾身想一想。”司竹溪在教坊司多年,有些禮節已習慣成自然,盡管楚嶽峙曾說過在他麵前不必過分拘泥禮數,但她依舊尊稱楚嶽峙為“安親王”,字句都自稱為“妾身”。


    這人口拐賣的受害女子太多,如果才剛開始查,第一份到手的名單上京城中就已經有三十多人,之後還不知道有多少,也難怪楚嶽峙會覺得棘手,畢竟除了青樓,幾乎沒有地方能名正言順地收留大量無家可歸的孤身女子久居。更何況安置是一方麵,之後那些女子要如何養活自己也是個問題,總不能救迴來後,便一直靠著楚嶽峙與司淵渟接濟,他們還有自己的一大幫屬下,平日裏也不似那些貪官一樣斂財,真要比起來,他們二人隻怕還不如貪了數年的石槐、方本和以及工部尚書。


    司竹溪將可能的安置之法都在心中過了一遍,隔了好一陣子後才終於開口說道:“妾身細想了想,覺得興許安親王可以考慮開設繡房,將被解救的女子以繡娘的身份安置其中,如此一來她們既有了安身之所,也能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


    “開設繡房做繡娘。”楚嶽峙在心中稍作掂量,很快便點頭道:“我之前倒是沒想起來,女子多會女紅,即便是有不會的,也能讓其他擅女紅的女子教導。繡房之中有繡娘是理所當然之事,也不會太過引人注目,還能給她們一個全新的身份與生活,的確是個不錯的安置之法。”


    “繡房是其一,其二可以是織布坊,安親王之後也可看看,那些女子都擅長什麽,若是擅長廚藝,還可開幾家做點心的鋪子。女子可做之事其實並不少,不過是平日裏少有機會展示罷了。”司竹溪再提出一點建議,隨後又很快補上一句:“妾身自知地位低微,說這些也並無冒犯之意,安親王願意聽妾身的建議,妾身深感惶恐。”


    楚嶽峙以審視的眼神打量著司竹溪那張與司淵渟頗有幾分相似的臉龐,說道:“司姑娘當日衝撞本王時,倒不似這般自輕之人。說到地位低微,本王倒是覺得,女子的地位,已被打壓太過。本王審那戶部尚書的時候,有些話現下想起,倒覺得他說得沒錯。”


    石槐的話,固然難聽,但卻是字字見血的實話。


    如石槐所言,石槐不是一切罪惡的開端,所以即便殺了石槐也沒有用,不過少了一個雪上加霜的參與者,而像石槐這樣的參與者還有很多。就連周楫也說,人口拐賣是曆朝曆代都有的事,周楫的母親就是受害者之一。石槐也好,陳氏父子也好,甚至是那些參加成親禮被殺的人,他們都把人口拐賣將女子當作傳宗接代的生育工具之事視作尋常不足以為之大動幹戈,因為這就是他們長久以來的思想,手握權勢與金錢自然可以踐踏他人。


    而他,生來便是皇子,並未真正體驗過百姓之苦,出征時他所見不過是邊遠百姓苦難生活的一隅,他感到氣憤萬千,然而對於百姓來說那便是他們的不會改變的生活。他活在高處,百姓在低處,他想象不到百姓的生活,即便他俯身而就,也不會懂。


    司淵渟比他更早看清了這點,所以對於石槐所說的話表現得那樣平靜。


    大蘅國的國土廣闊,建國之初已有東西一萬一千七百五十裏,南北一萬零九百四裏,兩京一十三省,而今經過他這些年來的征戰擴土,更是將邊疆一塊收歸國土。他還記得,班師迴朝一路上,邊疆一帶的百姓住處簡陋且衣衫破舊,但當他們快到京城時,縣城裏的百姓無論是居所還是衣著打扮都給他煥然一新之感,更不必提迴到京城後看到的繁榮景象。當時他便暗自心驚,明明都是大蘅國的百姓,可生活竟是如此的天差地別。


    且無論是邊疆一帶還是京城及其他縣城,生活在其中的百姓都不認為自己的生活有不妥之處,他們仿佛各自生活一道隱形邊界的兩邊,繁華之地越發昌盛,貧窮落後之地則越發貧困潦倒。


    出征時他從最繁盛之地去到蕭條之處,征戰結束後,他又從好不容易才打下來的邊疆把來時的路倒著又走了一遍,然後發現一切未變。


    原來,不是他為大蘅國開疆辟土築起牢不可破的邊防就可以守護大蘅國的百姓,有很多的百姓,其實即便沒有外族入侵,也已經掙紮在食不果腹一貧如洗的衰微中。


    也許從那個時候起,他心裏便已經對大蘅國長久以來的統治有了更深的質疑,也埋下了想要改變這一切的念頭。


    “司老尚書曾經讓大蘅國兩京十三省的許多百姓都得到了思想上的開放與喚起,本王想要將來再次推行司老尚書曾提倡的政策,但這次,本王希望能把女子地位的改變也納入其中。如司姑娘所言,女子可做之事並不少,隻是缺少展示的機會,也一直未得到過重視。”楚嶽峙下巴微收雙眸視線下移,從容沉穩地與比他要矮大半個頭的司竹溪對視,以帶著敬意的口吻說道:“這世間,有才能的女子不在少數,堅韌的女子更是比比皆是,而司姑娘在我眼中便是一位堅韌不拔且才情謀略都十分出眾的女子。”


    夜裏的寒風吹起了司竹溪垂落在頰畔的幾縷長發,又將那寬袖吹得翻起,司竹溪與楚嶽峙對視半晌後發出一聲輕笑,道:“想不到安親王說話也如此拐彎抹角,看來如何安置受害女子,安親王心中並非真的沒有想法,找妾身來說是聽妾身意見,實則卻是用這些話來套住妾身。其實安親王有話不妨直說,倒也不必如此抬高妾身。”


    楚嶽峙眼含笑意,又再多幾分欣賞,道:“並非刻意抬高,本王一向實話實說。司姑娘,為司家平反,讓司九重新以司淵渟之名站上朝堂是本王將來一定會做的事,而還有一件事,本王希望司姑娘在離開教坊司後,能助本王一臂之力,因為本王相信,這件事隻有司姑娘能辦到。”


    司竹溪再次向楚嶽峙輕輕一福身,道:“安親王如此看重妾身,妾身定不負安親王所托。”


    本以為還要與司竹溪多說上幾句才能將她說動,卻不想她竟如此輕易地應允,楚嶽峙略微意外地說道:“司姑娘尚未問清楚是何事,便答應幫本王這個忙了?”


    “表哥信你,竹溪又有何理由不信?”司竹溪柔媚的丹鳳眼中難得露出一點狡黠,道:“妾身既已答允,安親王還是快點迴屋去吧,別等表哥醒來又尋不到你。”


    “承蒙司姑娘厚愛,能得司姑娘相助,本王也可放心了。”楚嶽峙顯然也聽到了屋裏輕響,於是也來不及再與司竹溪多說,轉身匆忙迴屋。


    看著楚嶽峙進屋關上房門,司竹溪又在原地怔然佇立許久,嬌媚的臉上綻開溫婉淺笑。


    她的表哥苦了這麽多年,如今總算是苦盡甘來,等到屬於他的救贖了。


    第68章 相依相伴


    楚嶽峙迴屋裏連那盞燭火都忘了拿,急急地走進內屋。


    司淵渟已經從床榻上坐了起來,他不算清醒卻本能在尋找楚嶽峙。


    “司九。”楚嶽峙三步並做兩步迴到床榻邊,手剛伸出去便讓司淵渟抓住,然後整個人被扯進熟悉的懷抱裏。


    “怎麽起來了,去哪了?”司淵渟像是情緒又陷進了低潮,雙臂箍住楚嶽峙的力道都有點失控,聲音沉沉地壓低了下去:“為什麽不在我懷裏好好呆著?”


    他們自互訴情衷以來,每一夜楚嶽峙都是在他懷裏入睡,他隻要睜眼就能見到楚嶽峙,懷抱是踏實的他心裏就能平靜,可剛剛突然驚醒,卻發現楚嶽峙不在懷裏,也不在他身邊,他幾乎以為這段時間以來的一切不過是他的一場夢,如今醒來楚嶽峙依舊不認他更不愛他,而他依舊沉浮在煉獄中,即將要被黑暗沼澤徹底吞噬。


    楚嶽峙半個身子都陷在司淵渟懷裏,被死死抱住難以動彈,他也不掙紮就這般讓司淵渟抱著,放軟了聲音說道:“來了急報我便起來去接,我瞧你難得頗為熟睡,便沒吵醒你。”


    司淵渟聞言安靜了一下,再開口時聲音裏已沒有剛剛隱約的顫抖,問道:“出什麽事了麽?”


    “軍報,倒也不是什麽大事,隻是來得急我才起來去接。”楚嶽峙感覺到司淵渟臂上的力道漸漸放鬆,這才在司淵渟懷裏轉動身子用雙手抱住他後背,道:“對不起,我嚇到你了是不是?”


    司淵渟低頭去尋楚嶽峙的唇,剛一吻上便探舌入楚嶽峙口中糾纏,直把人吻得唿吸都要被攫走才放開,道:“我知道這要求很無理,但你不要突然從我身邊消失。”


    楚嶽峙平複著微喘的氣息,把頭靠在司淵渟肩上,道:“不無理,都是應該的。司九不要怕,楚七會一直都在司九身邊。”


    夜明珠的幽光就像是螢火蟲聚集在一起時亮起的光一樣,泛著淡淡的熒青色,雖然不能將整個內室照亮,但已足夠讓司淵渟與楚嶽峙看見彼此。


    翻身將楚嶽峙壓迴到床榻上,司淵渟扯鬆了他的衣領,微涼的指尖劃在鎖骨的長疤上,像在愛撫自己最珍貴的寶物。他時常都會對楚嶽峙產生一些陰暗的想法,比方說將楚嶽峙囚禁起來,又比方說讓楚嶽峙日日夜夜都在他手中或是在他身下承歡,因為不能失去,所以更想用盡一切他知道的手段將楚嶽峙弄壞。


    但一直都在克製著,他知道無論他想怎樣,楚嶽峙都不會拒絕他,所以更努力讓自己做迴正常人。他的楚七在他麵前時是這樣的乖,他又怎麽舍得親手把這束光毀掉。


    楚嶽峙躺在司淵渟身下,抬起右手用掌心貼上司淵渟太過瘦削的臉頰,問道:“是不是做噩夢了?”


    他從來不問司淵渟夢見了什麽,但他知道其實司淵渟一直都在反複做噩夢。司淵渟不說,他也不想多問以免司淵渟難受,他想那些纏繞著司淵渟的噩夢都是跟過去的二十一年有關,而他拋下司淵渟的這段漫長歲月,他想他也是害怕聽到司淵渟親口對他說出來的,怕自己會承受不住在司淵渟麵前崩潰落淚,也怕自己會承受不住悔恨之痛。


    可如果司淵渟想告訴他,他也一定不會逃避。


    “我時常聽見逝去家人們的哭聲和慘叫聲。”司淵渟一隻手在床榻上撐著,他的長發垂落下來,便在臉畔落下一片陰影,“當年官兵衝進司府的時候,我還下不了地,父親被拖走時我也被官兵掀翻到地上,我向父親爬過去,母親既想要去拉住父親又想要將我抱起,最後她選擇撲到地上將我抱進懷裏,那是她最後一次抱我,當時她哭得聲嘶力竭,可官兵還是把我們母子扯開了,我看著母親被拖走卻無能為力。”


    楚嶽峙默不作聲地聽著,卻又忍不住去握司淵渟的手。


    “再次入宮後,我一直都很厭惡旁人看我的眼神,有很多次,我都想將這張臉毀了,可是我總記著你喜歡我的臉,也知道我往後還要靠這張臉往上爬。”司淵渟其實恨極了自己的臉,卻不得不忍下對自己唾棄鄙視利用這張臉去達成自己的目的,“我成了自己曾經最痛恨的那種人,便總也睡不好,會夢見那些人朝我撲過來,我卻不能逃也逃不掉。偶爾夢見父親和其他長輩,也會被斥責我給司家丟臉。”


    順著楚嶽峙的鎖骨觸上他的頸脖,指掌收攏形成掐握的控製手勢,停頓少許後又放開繼續往上撫上楚嶽峙的臉龐,指尖劃過那薄唇與挺直的鼻梁,最後按住桃花眼的眼尾再刮過眉骨,司淵渟收迴手,道:“楚七,我不知何時才能好,但隻要你不放棄我,我定會竭盡所能如你所願。”


    即便知道楚嶽峙不介意也依舊會自慚形穢,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心魔與病症,內心深處始終都認為楚嶽峙應當有更好的人相配。他是這樣的矛盾,又是這樣的害怕被楚嶽峙放棄。


    因為重新見到了光,所以才更無法接受再次歸於黑暗。


    “你不必一再與我許諾,我不需要你過分勉強自己。”楚嶽峙眼眶酸澀,親耳聽司淵渟與他說這些,遠比從旁人口中得知更讓他心如刀割,然而此刻他卻又忍不住在心中感到一絲欣慰,呂太醫和他說過,司淵渟願意說出來遠比一直壓抑在心中要好得多,“司九,你不必強迫自己一定要盡快好起來,我們順其自然就好。你若是害怕了,便與我說,我會好好地聽你說,你若是不想說也無礙,我會等,等到你想與我說那些我不知道的事,然後就像現在一樣,我就在你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與你相依相伴。”


    司淵渟俯首親吻楚嶽峙的額,然後再去親吻鎖骨上的疤,再攬緊楚嶽峙的腰把人壓進自己懷裏。


    曾經深刻地怨恨過上天,給他這樣絕望的命運,可如今他卻再不敢怨恨,無論前半生有多苦多傷多痛,至少現在,上天終究是把楚嶽峙送還給他了。


    床簾落下,熒熒幽光照亮的一隅散落著兩人的寢衣,他們體膚交融卻不為情/欲,僅僅是想要以此感受對方真實的溫度,在親吻與擁抱中確認彼此的存在。


    周楫並未花太長時間便查清了與石槐進行交易之人。


    當石槐再次被提審時,其所供出的第一份名單已然呈遞至楚嶽峙手中。


    按照這份名單,司淵渟派出東廠侍衛又再捉拿數名涉案官員歸案,還有京城內涉案的富賈也都一並被收監東廠,而這些人所買下的女子也隨之被救出。在將官員與富賈都收監東廠後不久,這些富賈的家人都試圖想要用銀兩通融,而楚嶽峙將那些一箱箱送來的白銀都命人清點記賬歸入國庫,然後頒發告示,試圖賄賂朝廷重臣罪加一等,如若再犯必定全族抄家落獄,等此案結案後再依照律令判刑。此告示一出,再無人敢像過去那般,以為隻要給足夠多的銀兩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依舊是那間審訊室,隻是這次楚嶽峙身後站著的人變成了周楫。


    衛雲霄已經領了楚嶽峙的任務,緊隨傅行雲之後暫時離開了京城。


    石槐這些年一直養尊處優,加上年事略高,顯然是有些受不了這牢獄之災,才不過數日,原本還是黑色的頭發已然悉數花白,就連人也瘦了一大圈,臉上新長出不少皺紋,令他看起來仿佛驟然間又再老了十幾歲般。


    楚嶽峙坐在椅子上,見石槐跪下,揚手便將那對金核桃扔到了石槐跟前,道:“本王這幾日有個疑問,不知石尚書是否能為本王解答一二?”


    石槐看到那對毫無瑕疵的金核桃,臉色微微一變,過了好一會後才說道:“老臣不知安親王有何疑問,不敢貿然自認有為安親王解惑的能力。”


    司淵渟也仍是坐在審訊室一側的椅子上,他漫不經心地轉動拇指上的扳指,說道:“石尚書迴答得如此謹慎,倒不像是不知安親王的疑問為何。”


    石槐不敢抬頭,隻伏身看著被扔到他跟前的那對金核桃,道:“老臣愚鈍,還請安親王與司公公明示。”


    約莫是覺得石槐直到此刻還在試圖蒙混十分可笑,楚嶽峙冷然嗤笑,說道:“這對金核桃,本王最初以為是純金打造,可後來卻發現,這對金核桃實際比黃金更為堅硬,即便是被本王扣到案桌上也未有在表麵留下痕跡,疑惑之下請人鑒定,這才明了此乃合金而非純正黃金。這對金核桃乃是石尚書府中搜得之物,不知石尚書是否知道,這熔煉其中的黃金來源,又到底是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的製成合金?”


    “老臣……”咬牙擠出兩字,石槐跪伏在地上搜腸刮肚半晌也未能想出辯解之言,冷汗自額角滲出,心中明了自己一直以來掩藏的秘密,到底還是暴露了。


    第69章 切身利益


    “石尚書上一次跪在這裏時,說自己雖貪,可從未耽誤正務,邊疆之戰的軍需糧餉從未出紕漏。本王頗為好奇,這世上,真的會有貪官在貪的同時還如此有責任心,知道什麽可貪什麽不可貪。”楚嶽峙抬手,身後的周楫將幾封陳舊的書信交到他手上,“本王也不想冤枉了好人,自然要查上一查,沒想到就查到了一點意料之外的事。這幾封信,石尚書可有印象?”


    石槐抬起頭,看到楚嶽峙手中拿著的書信時,臉色越發灰白,道:“老臣若說沒有印象,安親王可願放過老臣?”


    “放過?石尚書這話,本王可就聽不懂了。”楚嶽峙拆開其中一封書信,將信紙展開,道:“本王記得,這些年石尚書一直都很反對,跟周邊小國有過多的貿易來往,屢次進言要加強海禁,更在私販屢禁不止時進言要將泉州、明州等地的市舶司也撤銷。”


    大蘅國的海禁政策,在這些年間一直都在變化,禁令最嚴苛時,禁止海民私自出海,民船的規格大小也遭到限製,後來司淵渟擔任首席秉筆後,在司淵渟的努力下,海禁逐漸放寬,雖仍禁止大蘅國的商人出海經商,但朝貢貿易得以再次開放。


    七年前楚嶽磊登基,司淵渟任掌印太監後,再次調整了貿易政策,解除海禁令商人也可以出海經商,商人若要出海經商需進行登記,將公販的身份記錄在案,東南沿海一帶的商人得以遠販東西二洋。海貿新政推行後不久,司淵渟又下令進一步規範政策,設立督餉館。督餉館主要管理私人海外貿易,海禁解除後雖有不少商人登記為公販,但民間仍有不少私販,因此在與大臣商議過後,司淵渟決定不以強硬手段懲治私販,而是允許私販進行海貿,隻是私販海貿將經由督餉館征稅。


    督餉館針對私販頒布了一係列的相關禁令,其中便有根據清單出海貿易的船隻不得攜帶違禁物品;再有則是船主需向督餉館領取船引並交納引稅。而鑒於曆代都有倭寇之患,故而私販不得擅自與東洋國進行貿易往來,若私自前往,將以“通倭”論罪處置。


    海禁解除後的沿海貿易對大蘅國的經濟有明顯的刺激,此前大蘅國的經濟發展雖得到大力扶持,但仍舊顯得疲軟,自給自足的模式並不能讓經濟真正的發展起來。而海貿開放後,僅僅是泉州一處,便公私並賴數十萬白銀,各種絲織品、瓷器、茶葉燈商品在二洋開拓出極大的市場,因邊疆戰事而吃緊的國庫很快便得到了補充。


    隻是司淵渟所推行的這些解禁政策,石槐一直以來都極為反對。


    石槐雖為戶部尚書,但對於海貿上的看法,十分守舊。他堅持認為海禁是對海上走私以及倭寇的最好打擊,且認為嚴格的海禁對沿海一帶的穩定更為有效,也能有效的起到保衛大蘅國的作用。


    “沒想到,如此反對海貿的石尚書,私下裏竟然與外族人有所勾連,私自盜取國庫中的黃金倒賣。”楚嶽峙將書信一封封拆開,那裏麵的手書全都出自石槐之手,看著臉顯萎靡之色的石槐,楚嶽峙道:“難怪反對解禁海貿的石尚書在後來竟會突然改變反對邊疆開戰的立場,成為主戰派並如此小心保證本王征戰時的軍需糧餉,原來石尚書的母親,竟是韃靼人。這些年為了瞞住此事,看來石尚書受了不少脅迫。”


    石槐明白事到如今自己如何辯解都已無用,苦笑一聲,頹然道:“是,老臣也沒想到,自小便被老臣的父親告知母親乃難產而死,卻不想入朝為官後,卻在外使來朝引發司公公一事時,被那使臣一行人中的其中一人找上,並得知自己的生母乃是韃靼人。到那時老臣才終於知道,生母當年暗中潛入大蘅國內刺探情報,卻不想一朝動情與父親有了我,本想脫離韃靼族與父親相守,最終還是被找到當著父親的麵被帶走。”


    他苦讀聖賢書多年,入朝為官雖心術不正,但自幼接受正直清廉的父親教誨,總歸還是愛國之人,對大蘅國有著深切的歸屬感與尊嚴感。然而這一切,卻突然被推翻,得知自己有一半血統來源於異族之人,這讓他十分悲憤,也對自己的父親生了怨念。


    找上他的韃靼人乃是他生母的弟弟,生母當初被帶迴韃靼後不久便自盡而亡,而找上他則是為了說服他做他們韃靼族的間諜。隻是他又如何能答應?於是他那血緣上的外舅便威脅他,若他不答應便將他有一半異族血統之事捅出去,看他之後還如何在朝為官。不得已之下,他唯有屈服。


    可他也不是輕易就認命受人擺布之人,故而在扳倒了皇甫氏成功攀附上太子黨後,他發現楚嶽磊有意推動邊疆之戰,再三思量之下,他主動向楚嶽磊投誠,表達了自己願意改變立場追隨楚嶽磊成為主戰派。他的立場改變在當時起到了重要作用,他本就是長袖善舞之人,自成為太子黨後很快就多了不少願意追隨他的官員,再加上他能言巧辯,前後為楚嶽磊說服了好幾名保持中立的大臣加入主戰派,因此當楚嶽峙請旨出征時,以楚嶽磊為首的主戰派中,有不少大臣與官員都是由他拉攏,這才能在那一個月的朝堂之爭中占據優勢。


    他是大蘅國人,寒窗苦讀多年入朝為官,好不容易才爬到自己想要的位置,如何能因為區區韃靼族人而失去自己已經擁有的一切?主戰或反戰本是原則問題,然而在關係到切身利益之際,他便是將原則拋棄又如何。


    在被脅迫通敵的那些年裏,他傳遞出去的消息一直都是半真半假,而在楚嶽峙帶兵出征前,他更是連發數封書信穩住外舅,言之鑿鑿地表示大蘅國絕不會主動發起戰事。他明白,隻有楚嶽峙打贏邊疆之戰,他才能擺脫身世之苦,所以這麽多年來,他會在其他任何事情上貪,但絕不會在軍需糧餉上貪,不僅不會貪,更不允許他底下的人貪,一旦發現有任何官員試圖瞞著他對軍需糧餉出手,他都會立即加以嚴懲。


    在楚嶽峙最終打贏這漫長的邊疆之戰,築起邊境防線班師迴朝時,他以為自己終於擺脫這威脅了,卻沒想到,外舅雖在戰事中死去,可那外舅之子卻還活著,不僅活著,還再次找上了他,而這次,不為讓他通敵賣國,隻為錢財。韃靼族被楚嶽峙殺得七零八落,再難成氣候,這種時候求財於韃靼人而言極為重要。而他有一半韃靼族血統的證據還被外舅之子拿在手上,他本想藉由交易換迴證據,可那外舅之子也不傻,拿住證據才能換來源源不斷的財富,又怎肯輕易把證據還給他,加之戰前外舅便是讓他給騙了,如今外舅之子更是對他防備極重,他幾次使計都未能成功如願,這才冒險將手伸到國庫裏,盜取黃金熔煉,打算以此為餌讓那外舅之子親自帶著證據前來與他交易,屆時他自會仔細安排一舉奪迴證據將其殺之。


    本是計劃詳盡,隻未曾想到外舅之子才剛來信告知已來到京城,自己便被抓拿至東廠,這盜取國庫黃金之事也隨之暴露。


    聽完石槐的自白,楚嶽峙麵色不變,隻淡聲說道:“既然都到京城了,本王不再好生招待一番,也對不起石尚書所費苦心。”


    楚嶽峙對韃靼人的厭惡幾乎可說是紮根心中,邊疆的部落聯盟中,他殺得最多滅得最狠的便是韃靼族的部落。他迴京這幾年,對邊疆的情況掌握全來自於駐守邊防的軍隊密報,他雖交出了兵權,但皇軍是他帶出來的,征戰數年並肩作戰的生死之情,無論是將還是兵都隻認他這個統帥將領,隻聽他的命令而非認那枚兵符。


    當初沒有對韃靼族趕盡殺絕,一來是因他不想對老弱婦孺痛下殺手,二來更是為了要讓其他異族部落明了,隻要俯首臣服於大蘅國不再抱有不該有的異心,大蘅國自會給他們一線生機,此乃寬猛相濟國之風範。


    然而對於膽敢私入大蘅國國境的韃靼人,楚嶽峙絕不會手下留情,待抓到這石槐的外舅之子,讓人把該交待的都吐幹淨後,自然也不會留活口。


    “安親王與司公公,不知此前留老臣一命的約定,可還算數?”石槐出身被揭,便再沒了之前的鎮靜,畢竟朝中大臣們都知道,這安親王是容不下韃靼人的,而今安親王還與這因韃靼使臣而蒙難的司公公關係匪淺,他隻怕是供出再多的人都難以保住性命了。


    楚嶽峙不說話,甚至連看都未有再看石槐一眼,就在石槐以為自己此番難逃一死之際,司淵渟開口道:“自然作數,石尚書大可放心,現在還不到閻王爺來將石尚書帶走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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