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荼淡然一笑,“言師怎麽來了?”


    來人正是言臻。他還是那副不拘小節的邋遢模樣,手裏提著一小壇酒,沒有嫌棄這裏不淨,直接席地而坐在堇荼身旁,將酒遞給了她,說道:“這是老夫自己釀的浮生酒,你這位原創者嚐嚐如何?”眼中還有些期待。


    堇荼接過,掀起酒塞,抱著酒壇就往口裏灌了一口,在口裏品咂打轉,她神色控製極為精妙,看得言臻實在急不可耐,忙問道:“怎麽樣?怎麽樣?”


    堇荼說道:“味道尚可,浮生之苦熬出來了,浮生之歡就稍差。”這番評價倒也中肯。


    言臻接受了,“悲歡離合實在難以共融,這火候還得練。”


    “天璿一族什麽反應?”堇荼放下酒壇,認真問道。


    言臻凝了凝,看不出表情,說道:“大軍壓境,已至冷澗關山,頂尖強者幾乎到齊了,信誓旦旦要討伐我族,還李攸寧公道。”


    這種情況在堇荼意料之中,她眸光暗淡了幾分,說道:“言師,抱歉了,這事由我引起,我該擔負責任。——書院打算怎麽處置我?”


    言臻緩和氣氛似的笑了笑,“你不用擔心,事情經過稚硯衣全部如實稟告給虛舟了,錯不在你,隻是你急切了些。老頭子我會盡力護住你的,問道山還不是他們能撒野的地方。”


    言臻說這話時,惦記著剛收到的一封信,來自老酒鬼,他已不在雲深鎮,但聽聞天璿一族來犯,就是因堇荼而起,他不知全情,便手書一封,傳來了紫竹林,上麵直言讓言臻護住堇荼,若是堇荼再無法待下去,便去西北方尋他。


    言臻看完一笑,七分喜意,一分苦色,兩分無奈,“沒想到你個老家夥這麽些年都不見我,走了也不打一聲招唿,好不容易來封信卻隻惦記自己的小徒弟......”


    言臻迴過神來,堇荼緘默許久,但還是說道:“若是書院實在為難,便把我交出去吧,算是給了他們交代,他們也不好繼續糾纏不休。”


    聽到這話,言臻輕歎一口氣,“說什麽呢,你功績非常,書院必不會舍你不顧。再者,天璿一族不過是找了個好借口,真不見得多心疼這一個人,即使她是李酌言那個老混蛋的獨女。兩族世代交惡,就像這浮生酒,對立的兩種因子想要共融,達到平衡太難了,所以兩族必定會有此一戰,早晚的事,就算你不殺她,也遲早有點火的人。點了也好,不然他們又要憋什麽壞出來。”


    堇荼知道他在安慰她,心中一股暖流湧過。


    言臻突然看著她莫名一笑,“要是把你交了出去,李參商那個小子也待不住的,他說不定也要走。”


    堇荼一顫,忙問道:“他......可是幹了什麽?”他們之間也隻是有些潛藏的情愫在,言臻這個大人物怎會知道?


    言臻嘿嘿一笑,起身,“他啊,跑去求虛舟和問之,還說什麽要一並承擔,嘖嘖......”他似乎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的風流韻事。


    聽得堇荼臉頰都微微泛紅,閃過一抹緋色雲霞,不知怎的接話。


    言臻走出樹籠,背著手,說道:“走吧,我帶你出去。”


    ......


    兩人來到了天璣池底。堇荼環顧四周,不知為何言臻會帶她來此。


    言臻和她戴上麵具之後,走到第三幅壁畫麵前,描繪的是許讓塵毀壞天璣一族神明族格之事。堇荼不解何意。


    言臻指著崩碎成七塊的圓盤,說道:“你去摸摸,看看有什麽發現?”


    堇荼依言,上前去小心摩挲著壁畫中的神明族格,眸光一閃,漸漸被驚異覆蓋,“這是真的神明族格?!”


    言臻重重點頭,“沒錯,這就是我天璣一族被毀的神明族格。誰也想不到,我們用壁畫掩藏了真正的神明族格。老頭子我帶你來這裏,就是希望你拿走族格碎片,去往西北方尋找周懷遠那個老家夥,他會想辦法複原神明族格。那時,我族將重返當年紫微玄帝在世時的神威。”


    周懷遠這個名字一出,堇荼越發訝然,“言師,你知道我師父?”


    言臻不再掩飾,“我和他是數千年的老交情了。”


    堇荼又問道:“我若走了,天璿一族就絕不會善罷甘休,書院又當何以應付?”


    言臻撇了撇嘴,“這你就不用擔心了,我說過,這問道山脈是我罩的,陸乘淵那些老家夥想放肆還得看看夠不夠格!”這話霸氣淋漓,也隻有他,天璣書院的祭酒大人,才能說得出來。


    堇荼想說些什麽,但又不知該說些什麽。言臻撕開一道空間,就要走,隻餘下一句話:“我在這布下了結界,你煉化完神明族格之前是出不去的。等你完成了,不管書院情況如何,哪怕戰火燒到紫竹林了,你也給我捏著鼻子就跑,西北方找你師父去。”


    他前跨一步走了,剩下個堇荼鼻子莫名的酸。她伸出手,觸碰到神明族格,然後以發絲狀的精神力插入,慢慢剝落,一塊,兩塊,三塊......


    冷澗關山處,方清終於接到了顧虛舟傳來的指令,上麵說允許天璿一族天命七境以上的強者進入問道山脈進行會談,大軍停在冷澗關山之外。


    方清將指令傳給了統領大軍的天璿一族族長陸乘淵,他表示同意,下令大軍原地駐紮,自己領八人前往問道山脈,若談判不成,則以煙火為號,即刻開拔,攻下冷澗關山。


    路上李酌言不解問道:“族長怎麽答應了?我們完全可以直接推平冷澗關山,就算天璣一族交出了聞人堇荼,我們再退走不遲,但冷澗關山也早就拿下了。”


    陸乘淵瞪了他一眼,“先禮後兵,兵家之道。直接開戰搞不好會魚死網破,天璣一族雖然式微已久,但底蘊依舊雄厚,我們隻有等龍族派遣強者過來助陣,再等和玉衡、開陽兩族聯姻成功,堵了七族立下的《不戰盟約》,才有把握一舉拿下天璣一族。現在我們的目標隻是為你女兒討迴公道,交出聞人堇荼,索賠領地和高階功法都足以讓我們暫且退兵。”


    李酌言也急了,“一個聞人堇荼而已,交出了又有何用?”


    陸乘淵皺了皺眉,說道:“你錯了,她很重要。線報說,這聞人堇荼和書院裏的幾個大人物都關係匪淺,天璣一族肯不肯交出她來都是兩說。而且,據說她隻有24歲,卻有天命七境的實力,這等天才,要麽扼殺搖籃之中,要麽為我族所用。她就相當於質子,有她在,就能鉗製天璣一族高層。”


    李酌言顯然不知這些,滿是訝然。雖還有怨言,但也不再多說。


    天璿一族高層九人片刻便抵達了華表廣場,看著下麵站著的屈指可數的幾人,也是天璣一族天命七境以上的全部強者。他們紛紛落地。


    陸乘淵站出來,一眼就鎖在了顧虛舟身上,聲如洪鍾:“顧族長,多年未見,別來無恙啊。隻是,沒想到再次見麵就是戰爭談判了。”


    顧虛舟一襲紫衣,背著手,自有主人家的氣場:“這麽久沒見,我也著實沒想到陸族長還是這麽老氣橫秋。”


    陸乘洲嘴角抽搐了一下,瞥了瞥對麵的一行人:“言臻那個老家夥不在麽?怎麽,你族天命七境以上就隻剩下這六人了?”


    確實隻有六人在場,言臻未到,林青梧長老還未痊愈,另外,四大家族中也隻有宋家家主達到了天命七境,現在站在列尾。


    李酌言滿目怒色,喊道:“殺我女兒的兇手不也是天命七境麽?怎麽不在?你天璣一族要包庇她麽?”


    沒等顧虛舟迴應,言臻的聲音忽遠忽近:“老夫來遲了,陸族長這急性子還得磨一磨。”


    話音剛落,他就降落在天璣一族眾人前,身著紫色長袍,白發荊釵綰,舉手投足間絲毫不見老邁之姿。


    他先是看了看李酌言,沉沉問道:“聞人導員在別處。怎麽,李副院長現在就想見見?”駭人的氣場瞬間壓去。


    李酌言也是天命九境,但麵對言臻,還是感覺有山海般無窮的壓力,仿佛要碾碎他的心髒。他臉色蒼白,說不出半句話來。


    陸乘淵見狀,掃了掃衣袖,風勁震碎言臻釋放出來的氣場,李酌言這才緩過一口氣來。


    言臻這才看向陸乘淵,嘲弄道:“陸族長你也實在上了年紀了,現在還沒坐貫族長之位麽?”


    陸乘淵“哼”了一聲,深知自己拌不過這個老家夥,轉開話題說道:“既然人到了,開始會談吧。你族聞人堇荼殺了李酌言副院長的愛女李攸寧,公然破壞七族協議,你族什麽個交代法?”


    顧虛舟首先站出來反駁道:“陸族長所言差矣,李攸寧作為客卿,卻不遵守書院規矩,私傳禁忌秘術,導致學生生命危險,師德敗壞,聞人導員也是耿直出手,誰知她得寸進尺,反而不思悔改,對決之中實力不堪,這才殞命,完全咎由自取。”


    李酌言勃然大怒,喝道:“去你媽的,你族私自處置,也不與我族通氣,人命已無,就該交出聞人堇荼帶迴天璿一族由我等處置。”


    顧虛舟雖是中年男子模樣,但實際年齡已經數千歲,比李酌言還大,哪能忍下這種說辭,登時迴懟道:“你個老匹夫,自己女兒實力不濟,所行無忌,敗壞我書院門庭,還敢跑到這裏來興師問罪,真當我族無人?”最後一句已經是在針對天璿所有。


    言臻也發聲明確表態:“聞人導員我們是不會交出的,至於李攸寧之死,我族可以賠償一些丹藥靈材,其餘免談。而且,這份賠償也隻是給她來這的路費,並不代表我族認罪認罰。”


    氣氛瞬間緊張,雙方都劍拔弩張起來。


    陸乘淵也不廢話,手中取出一支煙花,點燃放出,在天空綻放。他冷冷說道:“既然你們不打算交出聞人堇荼,那我族也不需要顧及什麽《不戰盟約》了,大軍即將攻破你冷澗關山,再推你問道山脈,我九人就先來試試你們有什麽資格和底蘊?”


    雙方拉開戰線。


    言臻滿臉冷色,喝道:“既然陸族長有這個興致,那就先來嚐嚐這十二華表陣吧。”他飛至半空,手掌推出,結出一個玄妙的印,十二根華表柱立時運轉歸位,華表結界浮現,一個龐大的陣法以紫微玄帝雕像為陣心徐徐展開,華表柱上盤踞的石龍全部活了過來,飛離華表柱,遊於華表廣場之上,龍吟震天。


    陸乘淵冷笑,並無懼意。吩咐六人對付顧虛舟六人,其餘兩人協助他破陣。


    言臻為十二華表陣的陣眼,操縱著十二石龍與陸乘淵三人對轟起來。本來借著陣法之威,他完全不落下風,愈戰愈勇。但十二華表陣被人動了手腳一般,突然石龍凝滯在半空,片刻後飛迴了華表柱,重新化作了真正的石龍,華表結界也隨之破碎。


    言臻臉色微變,暗道:“怎麽迴事?難道是龍氣出了問題?”這十二華表陣本身就是以華表廣場下龍首中衍生的龍氣為支撐的。但他不知道的是,龍首已被李攸寧盜走,偷偷傳迴了天璿一族,下麵埋藏的是野獸死屍,泥漿和一個儲存了部分龍氣的龍胎瓶,現在龍胎瓶中的龍氣在十二華表陣的猛烈抽用間一下就耗盡了,十二華表陣自然不攻自破。


    言臻迅速降落,手掌按在地麵,臉色逐漸難看,他發現龍首不翼而飛了。


    陸乘淵三人趁機攻伐而來。言臻取出一柄名為“長虹”的長劍,體內劍鳴作響,劍韻九階的實力展示得淋漓盡致。他隔空畫出“一”字,浩浩劍氣將陸乘淵暫時震退。


    他心知,若無十二華表陣助力,他和陸乘淵皆在半步天命十境,不會是陸乘淵三人的對手。於是,他狠下心來,雪白的劍眉一豎,手掌猛地一拍地麵,海棠四變的精神力大爆發,順著手心輸入地下,十二根華表柱頓時光芒大放,石龍再度活過來,張牙舞爪,直麵陸乘淵三人。


    陸乘淵皺眉,隻一個照麵就看出了端倪:“用精神力強行激活十二華表陣麽?我看你個老東西有多少精神力可用!”三人與石龍纏鬥起來。


    突然,一聲輕靈嗓音蕩漾在整片華表廣場:“住手!”


    眾人齊齊望向一根華表柱上佇立的一道倩影,青色衣裙,俏臉絕美,三千青絲披散在香肩之上,一顰一笑自成意象。


    她身形如柳絮,飄然落在言臻身旁,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淺淺一笑,眼角卻噙著點點晶瑩淚珠:“言師,停手吧。”


    言臻故作生氣地吼道:“我不是讓你走嗎?迴來幹什麽?”他就要捏出劍訣,與陸乘淵對轟。


    堇荼輕輕伸出一隻玉手,手心深紅色海棠花飛出,在華表廣場綻放,絢爛無比。一時間光華炫轉,陸乘淵三人不知深淺,於是閃身退後數十步。


    堇荼再次說道:“言師,停手吧。”


    言臻看著她,慢慢平靜下來,最後幽幽一歎,一劍插入地麵,揮手撤去了十二華表陣。


    雙方都各自分出陣營。堇荼走到天璿一族眾人麵前,淡淡說道:“我是聞人堇荼,你們不是要處置我麽?我跟你們走。不過,兩族就此休戰。”


    這下,天璿一族眾人都暗暗驚歎這女子的氣魄,陸乘淵答應了她的要求。


    南宮問之剛要上前將這個莽撞的小師妹拉迴來,便被言臻攔住。她急了:“言師,她可是......”她想說堇荼是您老友的弟子。


    言臻隻是靜靜看著她柔弱又堅毅的背影,說道:“讓她去吧。”在他眼中,這個小女娃正在慢慢破繭化蝶,奔赴自由,奔赴光明勝景。


    最後,堇荼跟著天璿一族眾人走了,沒有任何一場告別,也沒有整理行裝。她不敢迴頭,怕有什麽東西突然竄出來,模糊了眼睛,她就看不見前麵的路了。


    但她拒絕了最後的迴頭,也沒看見李參商站在傳道內殿門口,舉目良久,默默在完成一個平凡的目送儀式。但言臻猜錯了,李參商沒有走。有時,兩人就像兩條交叉線,愈來愈近之後就是愈來愈遠。


    她選擇了自己的路,注定擁有一些,也注定失去一些,這個道理千古皆然。她聰慧過人,肯定明白。


    飛越百裏樹林,她俯瞰底下戰火連連,又有死屍,又成血泊。戰火兵燹的背後,一個個家庭變得支離破碎,她不願承擔這麽多的業。所以,她沒有選擇逃走,沒有選擇森林裏人跡更多的那條路。


    天璿一族真的退兵了,和承諾的一樣,這樣的一麵真的少見,甚至有點不太真實,但下方戰車在退,士兵在返,一切都在訴說著真切。


    五千大軍與冷澗關山三千防軍廝殺,傷亡不下一千,他們挈傷者,拖殤者,以更加狼狽的模樣返迴了他們的領地,這樣的代價隻是隨行多了一個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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