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青紅皂白


    “他還是死了!”


    正嬸一屁股坐在地上,說出這句話後,兩隻眼直勾勾的望著邊遙,嘴巴幹動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正嬸,你看邊大都說樸初沒了,你還是別硬挺著了,明天我再來接人。”


    裏正心裏也不好受,趙樸初是趙家最後一個男丁,他沒了,趙家也就完了。


    同情歸同情,但軍戶的命運就是這樣,不是趙樸初,也得是張樸初、關樸初。


    這樣的事情每時每刻都在莊裏發生,他能做的隻是寬限趙家一天,讓他們節哀順變罷了。


    裏正帶人離開,邊遙上前把地上的正嬸攙扶到胡床上坐好,將趙樸初犧牲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遍。


    “正嬸,這是樸初的骨灰,我給你們帶迴來了。”


    說著,邊遙從身後解下一個包袱,從中取出一個白玉罐,輕輕放在正嬸的懷中。


    正嬸呆呆地抱起玉罐,一步一頓的走迴房內。


    片刻,屋裏傳出女人和孩子的哭聲。


    一炷香過後,哭聲停止,但仍舊沒人出來,邊遙怕蘇赫等的著急,想進屋查看,卻被蘇赫攔了下來。


    又過了很久,正嬸才從土房裏出來,瞥見邊遙還在院中,身旁還有幾人同在,這才覺得有些失禮。


    “邊大,感謝你能帶迴樸初的骨灰,這幾位是?”


    “正嬸,這是我和樸初的上官,專程來看望你們的!”


    院中枯等了這麽久,蘇赫終於有機會正式與趙樸初的家人打個照麵。


    “正嬸,實在對不住你們,是我沒照看好樸初,讓你們失去了家人,抱歉!”


    說罷,蘇赫深深向正嬸鞠了一躬,可是嚇壞了正嬸和邊遙等人。


    “使不得,使不得!上官登門,民女還不自知,罪過罪過!快快,屋裏請,屋裏請!”


    雖然不知道蘇赫是個什麽級別的官員,但見邊遙的神態,正嬸就知道來頭不小。


    再說,莊上從來沒有官府的人親自來送陣亡將士骨灰,平常年份都是她們這些遺孤去官府領迴,對方如此重視,她自然不能怠慢了上官。


    示意戰虎、赫圖圖和巴克留在外麵,蘇赫帶著邊遙隨著正嬸進了土房。


    屋裏麵積不大,打掃的卻很幹淨,正嬸將蘇赫等人引到草席上坐好,進往裏間,捧著一個長長的陶罐放在草席上。


    “鄉裏地方沒啥像樣的東西招待上官,這是樸初媳婦釀的杏花酒,請大人別嫌棄,嚐一嚐。”


    說著,正嬸從罐中舀出一木勺酒送到蘇赫麵前。


    蘇赫接過淺嚐一口,然後一飲而盡。


    “味道很好,正嬸,你別忙乎了,坐下來聊聊吧。”


    “誒誒,家裏沒有男人,請上官莫見怪。”


    古時男女不同席,正嬸雖然是鄉下人,但這些規矩她都是懂的,見到蘇赫招唿,這才坐在了席子一角。


    “正嬸,樸初是非常英勇的兵卒,是受人敬重的什長,他的死對我們來說也是很大的損失,這些是樸初當差時的餉金,還有他的撫恤金,請你收下。”


    蘇赫說著從邊遙手中接過一個袋子,放到正嬸麵前。


    正嬸掃了一眼,心裏估算裏麵應該能裝得下幾百銖錢,連忙納頭便拜。


    “謝謝上官體恤,民女代遺孤感謝官府憐憫他們孤兒寡母!”


    “正嬸,這不是官府給的,是上官私人給你們的。”


    “那?這怎麽好……”


    正嬸一聽邊遙的解釋,伸出去的手又縮了迴來。


    這些日子,莊上沒少死人,可她並未聽說給過撫恤。


    剛剛聽說有撫恤,正嬸還以為是那些遺孤們怕她知道找事,故意說了假話,這下才明白是上官個人給的。


    “沒事兒,正嬸,你收下吧。這不是我個人出的,而是樸初他該得的。”


    蘇赫微微一笑,又繼續說道:“不知方不方便見一下樸初的妻子,我想當麵和她表達歉意。”


    “哦,方便,方便!樸初家的,你出來吧,上官要見你!”


    正嬸見上官要見弟媳,哪敢不從,扯開嗓子便吼了起來。


    時間不大,門簾挑起。裏間走出一位麵色慘白的清瘦女子,她的身旁還跟著一個怯生生的小女孩。


    “奴,趙氏參見上官。”


    來到近前,女子和孩子齊齊跪倒,給蘇赫等人叩首。


    “快起來吧!樸初媳婦,這是樸初的上官,以及上官給你的賞錢,都收好了。”


    正嬸一把將弟媳拉起,將席上布袋塞進她的懷中,就要打發她迴去。


    “弟妹,稍等一下。”


    見到清瘦女子拜了一拜就要迴去,蘇赫叫住了她們。


    正嬸見上官開口,眉頭微微蹙起,隻能又叫迴弟媳。


    這迴蘇赫才算看清了女子的相貌,雖然粗衣散發,但仍能看出是個麵容姣好的女子,再看她身下的小女孩,睜著一雙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盯著他。


    “很有靈氣的孩子,來,送你一個禮物。”


    蘇赫從腰間取出一根牛肉幹,在手中晃了晃,小女孩頓時被吸引,鬆開手走了上去。


    清瘦女子懷裏抱著沉重的布袋,一沒留神孩子已經離開,再想去抓已然遠去。


    小女孩四五歲的樣子,從蘇赫手中接過肉幹,下意識的放在嘴裏,臉上頓時充滿了滿足的笑意。


    拿著肉幹,小女孩迴到清瘦女子身邊,兩人又拜了拜便匆匆迴到裏屋。


    蘇赫本來還想說上幾句安慰的話,但想到這個時代的諸多規矩,也隻能作罷。


    “正嬸,今天早些時候,你和那些人因何事爭執?”


    “唉,還能因為什麽?不就是莊裏的趙流子看上了樸初的媳婦,想把她搶過去當老婆……”


    “搶人當老婆,那官府為何不管?”


    聽到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搶有夫之婦,蘇赫頓覺不解。


    “上官可能有所不知,軍戶的妻子都是官府分配,如果軍戶陣亡,那他的妻子就得按官府指派重新嫁人。”


    邊遙見蘇赫不知內情,連忙小聲給他解釋。


    “原來如此,還有這樣的規矩。”


    蘇赫是第一次聽到這種奇特的製度。


    “那這趙流子又是何人?他如何能指揮得動官府?”


    “趙流子這些年是莊裏的強人,聽說他在姑臧城的大營裏當上了隊主,連縣裏的縣丞都不敢得罪他!”


    三人與正嬸屋裏聊了很久,蘇赫這次來一方麵是想查看東來衛的遺屬,另外他想把所有東來衛的家屬遷走,在中原尋一處安全之地,以解東來衛的後顧之憂。


    趙樸初的大姐為人精明強幹,辦事也透著一股正氣,蘇赫正要尋個負責家屬遷移的管事,頓覺眼前這正嬸最為合適。


    可惜,當他說出想法後,正嬸並沒有痛快答應。


    涼州距離中原之地幾千裏,她們祖居在此故土難離,更重要的是正嬸不明白這位上官為什麽要把她們遷離涼州,所以一時拿不定主意,也沒有應承蘇赫。


    ……


    當夜,蘇赫等人就留宿在正嬸家中。


    待正嬸把一切安排妥當迴到屋裏,卻見到樸初媳婦還呆呆的坐在床上,手裏還捧著那個布袋,小侄女已經躺在她的身旁睡著了。


    幾百銖錢雖然不是一個小數,但也不至於被驚得發呆。


    她這弟媳婦哪都挺好,就是性子太弱,遇著點事就愛哭哭啼啼。


    為這,她這當大姐的沒少數落她。


    現在趙家諾大的院子裏就剩下她和弟媳,想到轉日官家還要來逼婚,正嬸就一陣心煩。


    “不早了,快睡吧,把錢收好,明天姐去官府找那姓孫的白眼狼,怎麽也得把你留下,不能再讓小蛋沒了娘。”


    說著正嬸從席上抱起被褥,正要鋪床,卻見弟媳還是傻呆呆的坐著不動。


    “怎麽了?樸初已經死了,再傷心也要生活,我沒男人也不好好過了這些年?”


    正嬸以為弟媳還在傷心,心裏也很難受,嘴上卻毫不留情。


    莊裏長大的孩子最常見的就是死人,雖然這迴是自家弟弟沒了,但傷心也得找個沒人的地方,否則讓旁人見了,再嫁別人家肯定會吃虧。


    死的人一了百了,活的人還得在亂世中受罪!


    特別是她們這些軍戶家的女人,就是生孩子的機器,別說旁人瞧不起她們,就連自己家的親爹親娘也未必看得起她們這些賠錢貨。


    多生幾個男丁能給家裏多換些田,生個女娃還得倒貼十幾年的糧錢,到時不知又便宜了哪家。


    正嬸雖然是個女人,但腦子裏也種著根深蒂固的這種想法。


    最後一個弟弟沒了,現在趙家大小三口都是女人,今年分地能不能保住都成了問題。


    想著這些煩心事,正嬸去拿弟媳手中的錢袋,誰知平常文弱的女子突然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死死拽住袋底。


    袋口傾倒,裏麵的東西一下子倒了滿床,金燦燦、亮瑩瑩。


    正嬸呆了一呆,馬上拾起一片湊到油燈前,連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阿姐,你說是不是夫君在陰間顯靈,托差給我們送來的金子?”


    弟媳悠悠的轉過頭,也拾起一片金葉子放在掌心,喃喃的說道。


    第二天邊遙早早起來,剛一出門便被門外的正嬸嚇了一跳。


    正嬸一把拉住邊遙,來到沒人的地方,小心的從懷裏取出一片金葉子,悄聲問道:


    “邊大,這是什麽?”


    “金子啊!”


    “我當然知道是金子,我問你這是從哪兒來的?那位上官到底是什麽人?”


    “正嬸,錢從哪兒來的你就別操心了,反正是正道來的,至於上官是什麽人,他沒讓我說,我也不敢說,你隻要知道他是樸初的上官,這些錢是上官補償你們的就行了。”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說話你怎麽還不信了呢?”


    在敵人麵前從不彎眉的左衛統領,在正嬸這兒卻沒來由的發怵。


    他剛說完,正嬸就已經不再理會他,轉身要往蘇赫的房子走去。


    “邊大,鬼才信你,你從小就偷雞摸狗,樸初就是讓你帶壞的!”


    邊遙見正嬸這架勢趕忙要去阻難,拉扯間,院門口卻傳來一聲巨響。


    兩人一呆,隻見院門被幾個軍卒踹開,一扇門板經不住大力直接飛了出去。


    “他娘的,這破地方可真難找,有沒有人?都給老子死出來!”


    幾個軍卒都喝得醉醺醺的,邊遙見狀知道要出壞事,正打算讓正嬸迴去躲一下,卻不想正嬸已經從牆角抄起一根扁擔,直接衝了上去。


    七八個軍卒剛一進門,迎頭就吃了一頓扁擔,幾個家夥抱頭的抱頭、鼠竄的鼠竄,好半天才有人反過味兒來,一腳將正嬸踢倒在地。


    “他娘的,一個潑婦嚇了老子一跳,去,給老子把小娘們叫出來!”


    正嬸雖勇,但卻不是幾名軍卒的對手,一腳之下她就捂著小腹,上氣不接下氣。


    “喲,還有個野漢子,我說小娘們怎麽不願跟咱們隊主走,原來是養了野漢子!來,兄弟們弄死他!”


    打倒正嬸,幾個軍漢才發現院裏還站著一個衣衫不整的男人,頓時罵罵咧咧的衝了上去。


    此時,赫圖圖與巴克已從後院牲口棚趕來,見有人尋事,二話不說,三下五除二就將七八個軍卒放倒。


    “左統領,怎麽處置?”


    兩人擔心馬匹,都是在外麵睡了一宿,剛一起來就碰上惡人上門,收拾完後,才向邊遙請示。


    “都綁了,等上官發落。”


    趙家的打鬥早已驚動鄰裏,時間不大,昨日來過的裏正就又帶著他的手下上門,見到門口並排綁著的幾個軍卒,頓時頭上大了幾圈。


    “邊大、邊大,快把人放了!”


    被綁軍卒的身後,還站著兩個兇神惡煞的人,一個麵白金發,一個黑麵卷發,一看便知是異族人。


    裏正隻好大聲叫喊,好半天,邊遙才扶著正嬸從偏房出來。


    “憑什麽放人?他們踢壞了我家院門還打傷了我!沒個說法,今天別想從我家離開!”


    正嬸在莊裏是有名有號的潑辣人物,今天被幾個兵痞欺負,當然心中憋著一股火氣。


    幾個軍卒酒早就醒了,見有人來救他們,正要開口,又連忙閉上了嘴巴。


    旁邊這黑白二煞下手狠辣,開始時他們還敢叫囂了一陣,現在已經被打怕了。


    “正嬸啊,你難道看不出他們是趙隊主的人?現在趙隊主為了你家小娘子的事專門從姑臧城趕了過來,一會縣尉也要到咱們這裏親自督辦,你還不趕快放了他們,難道你不想活了嗎?”


    聽了這話,正嬸也有些猶豫,畢竟按照規矩,這事她不占理。


    如果是個普通軍卒,也許她撒潑耍賴還能保下樸初媳婦,但對方是有名的惡人,胳膊擰不過大腿,是該見好就收了。


    “裏正,我看這事草率了吧,趙樸初是我們上官的親兵,他的家人自然也應該由我們上官決定去留,你們不問青紅皂白就要處置,有經過我們上官同意了嗎?”


    不等正嬸妥協,邊遙上前一步朗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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