掾史取了九兩金子,補進了箱中,這事兒才算翻篇。


    外頭鞭炮重新炸響,喜婆吆喝唱喏,請新人出門上轎——


    在錦朝,原本貴族成婚要用八抬花轎。


    轎頂紮正紅色綢花,轎廂上灑白米,轎內的橫凳上鋪一層軟糯粉,上置一條紅綢,迎新娘坐定後,再往她的衣裙上鋪一層桂圓、紅棗和花生,取富貴平安、早生貴子的好意頭。


    那橫凳是特製的,若新娘在行轎過程中坐得穩當,到達之時、身上的果子便能一粒不落,身後裙擺上也是幹淨整潔、不染一塵,能贏得夫家和鄉鄰的讚許。


    相反,若新娘平日就是個言行不端的,在轎上坐不穩,下轎後便會落一屁股的白灰、身上的果子也會落得滿轎都是,要遭人笑話和看不起。


    可淩冽是男子,又是當朝王爺,在京城送親之時就沒用花轎,而是用原本王府的馬車改了一輛紅鸞車。這紅鸞車是特製的,能方便淩冽上下、還能在車後延長的車板上攜帶輪椅。


    結果眾人出門,昨日還好好的馬車,此刻車軲轆卻不見了一個。整輛馬車歪歪斜斜地倒在馬槽外,上麵紮好的紅綢也沾滿了幹草和濕潤的黃泥。


    舒明義黑了臉,兩個守衛的小士兵嚇白了臉、雙雙跪下磕頭道:“將軍將軍,我們真的徹夜守在此處,一步也沒有離開過!”


    “一步都沒離開過……”舒明義反手,突然揪住段德祐的前襟,“又他媽是你幹的是不是?!”


    段德祐嚇了一跳,被舒明義那駭人的表情嚇得整個人抖了抖,他雙手拉著舒明義的手臂,“不不不,表弟,真不是我,前線物資緊缺,這、這紅鸞車是你們帶來的,我我怎敢輕易損毀!”


    他雖這麽說,但眼神閃躲,根本是做賊心虛。


    “先是大晚上不睡覺來放鞭炮、奏樂,緊接著就是什麽假金簪,現在馬車又壞了!”舒明義也不想裝了,他將段德祐往地上狠狠一摔,“姓段的我告訴你,不管你從什麽人那裏得了什麽命令,有我舒明義在,你便休想動任何歪心思!”


    段德祐縮了縮脖子,模樣猥瑣得令人發指。


    掾史又跑上來,“舒將軍您莫生氣,馬車壞了要誤吉期,這事兒叔父也著急。不若我現在著人去問問,能否在當地找百姓們借上一頂轎子。”


    舒明義踹了地上的小石子一腳,“你說得倒容易!”


    鏡城是前線,馬匹都是戰馬、是軍用資源,百姓們因為打仗早就不知跑到哪裏去,怎麽還會有人準備轎子?!


    不過那掾史說完,段德祐卻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連連說好。


    下人領命去了,沒一會兒工夫就滿臉喜色地迴報,說找到了一頂現成的花轎,且將轎子帶到了門口。


    這謊話騙三歲小孩還可以,舒明義一聽就知道是段德祐和掾史早就準備好的,為的就是折辱淩冽,想看他堂堂王爺、不良於行,大庭廣眾下,上個轎子都像個廢物!


    舒明義正要發作,淩冽卻淡淡開口,“事急從權,用轎子也不妨。”


    “王爺……!”


    淩冽衝舒明義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擔心,隻讓元宵將輪椅推到那頂紮滿了紅綢、灑著白米的花轎邊。


    段德祐和掾史兩個對視一眼,正等著看淩冽笑話,卻不料眼前一花,北寧王已自撐著輪椅一躍起身、穩穩當當地落坐到花轎之內。


    元宵衝兩人伴了個鬼臉,將輪椅收拾收拾推著候在一旁。


    倒不是淩冽大度,隻是同這兩個小人周旋已花費了太多時間。剛才他覺得頭暈,這會兒額角已經隱隱發痛起來,多半是風寒入體,淩冽扶著有些發燙的額頭——不過坐個轎子,忍過這陣、他便能脫身。


    段德祐咬了咬牙,最終隻能恨恨地吩咐起轎——


    好,北寧王,你好樣兒的!


    我倒要看看,等你委身蠻王身下,還能不能如此囂張!


    ○○○


    錦朝婚俗,晨迎昏行。


    白日迎親,戌時成禮。


    不過和親並非一般嫁娶,大典上還有兩國的合議文書要交接。所以他們到達鏡城南的時候,正好是午時,段德祐準備的吉毯由兩個小廝推開,紅地描合歡金邊的毯子順著他們要走的道路一寸寸延展。


    城外的道路不似城內平坦,有些坑坑窪窪。


    即便轎夫已經走得很慢,但穩穩坐在轎中的淩冽還是被晃得有些頭暈眼花。


    教內的橫凳上鋪滿了瓜果,他身上也被喜婆灑了許多紅棗、桂圓和花生,花轎四壁遮擋,他隻能隱約從前麵的轎簾縫兒中看著外頭正紅色的吉毯,聽著耳畔黃鳥清啼和那隱隱傳來的獸鳴——


    在京城時,元宵打聽來消息說,蠻國喜歡操縱野獸戰鬥——獅子老虎、豹子豺狼,甚至還有戰象。淩冽沒見過那麽多動物,父皇和皇兄的百獸園裏,他也就見過西域貢來的花豹和在北境戰場上見過的戎狄野牛。


    大約想著野獸的緣故,風中傳來的味道裏,淩冽漸漸嗅出一股獸類的腥臊來,他皺了皺眉,卻因身上鋪著喜果的緣故,沒辦法抽手掩住口鼻。


    被這味道一熏,他便更有些發暈了。


    昏昏沉沉間,花轎穩穩地落了地,淩冽遙遙聽見了一些吱哇亂叫的吼聲,而後便是震天響的一片歡唿,似乎,他們已經到了迎親大典所用的那塊福地。


    黃憂勤選中段德祐,也並非隻為錢財,這人貪婪,卻也有些才學。


    段德祐上前,對著蠻國駐紮在平原上的中軍大帳一揖,雙手奉著文書高舉過頭頂,張口便說出了蠻國的苗語:“在下大錦禮官段德祐,送北寧王和親至此!請尊駕移步、出來相見——!”


    淩冽在轎內看不到,轎子外的元宵和舒明義卻看得清清楚楚:


    廣闊的平原上,大大小小紮著的軍帳外,站滿了皮膚黝黑、披著獸皮、戴銀飾的蠻國勇士,他們有些人臉上還塗抹著五顏六色的塗料,遠遠一看還真像是戲文話本裏的地獄妖邪。


    元宵瑟縮了一下,推著輪椅的掌心滲出了一點兒汗,他將身子往舒明義身後躲了躲,隻敢探出半個腦袋來小心翼翼地看那些蠻國人,還有間雜在他們身邊的戰象和猛虎。


    舒明義沒注意小管事的這點舉動,他隻是擰著眉頭,才發現自己在京中一葉障目,以為他們錦朝□□上國,原來南境蠻國已經發展到如此地步!


    兩人各懷心思,卻多多少少都對那位短短一個月就打下他們錦朝數城的小蠻王心存好奇:一個年僅十七歲的少年人,竟能統領眼前這一群魁梧兇悍的士兵?


    段德祐唿喊了三道,蠻國軍中才終於有了反應。勇士們的歡唿聲越來越高也越來越快,終於中軍大帳的簾子一掀,元宵和舒明義還沒來得及抬頭,就覺得腳下的大地“咚咚”震了兩下,再抬眼望去,卻見到個三百來斤重的蠻國莽漢!


    他皮膚黝黑、赤著上身,身上的腱子肉一塊塊壘在一起,每走一步都顛好幾下,肩上披著一條牛皮製成的鎧甲,鼻下還穿著個誇張的銀質鼻環。


    這莽漢一走出來,周圍的蠻族勇士都揮舞著雙手衝他歡唿,他也迴應似得衝著天空大吼一聲,驚飛了林中一大群黃鳥。


    元宵“哇”地一聲嚇哭了,而舒明義眼中也露出了深深的擔憂。


    段德祐卻是麵色一喜——原來小蠻王長這樣!


    那北寧王完了,必定一過門就被這肥豬壓死在床上。他想著淩冽那樣纖細的腰肢、難免有些可惜,不過,誰叫那瘸子倒黴呢!


    眾人喜憂參半,蠻國中軍大帳前的簾子卻又突然動了一下,裏頭又款步走出來一個身材高挑、肩寬腿長的金發美人來——


    當空的日光正巧落到美人那一頭蓬鬆而卷曲的長發上:


    金燦燦的像是珍貴的金絲紗縠,又仿佛是從穹頂傾斜而下的金沙瀑布。


    這人的皮膚也有些黑,上身赤|裸,隻在頸間戴了個雙龍斜紋的銀項圈,下|身隨意裹了一條蠻國大典上才用的藍染亮布,以一道梅花銀紋鏈穿了、鬆鬆垮垮地纏在腰間,露出寬闊的結實的胸膛和勁瘦的腰肢來。


    美人沒穿鞋,腳腕上戴著一對垂葉蝶紋銀環,行動錯步間,銀葉相碰、發出簌簌之響。


    他有一雙大大的綠眼睛,眼尾上翹、下有臥蠶。口若彎弓上弦月,兩唇豐厚而飽滿,鼻梁峻拔聳直,更襯得那雙綠眸深邃,像極了世間罕有的綠寶石。


    跟著段德祐的許多鏡城官員,根本沒見過如此充滿野性異域美的蠻人。


    元宵和舒明義隻當這人是蠻王身邊豢養的美妾孌寵,卻沒想到他一出來,整個蠻國軍帳前的勇士們竟紛紛衝他單膝跪下,興奮而恭敬地山唿著:“華泰姆、華泰姆!”


    其聲震天,就連蠻國軍帳中戰象、獸群亦伏地致意。


    而正午偏西的日光灑落到那美人身上,他身上的銀飾在風中發出清脆的鳴響,金色的長發如旌練當空,在日光下煜煜生輝,宛若神明降世、天神下凡。


    就連剛才那個三百來斤的“蠻王”都轉過身,恭恭敬敬地跪到他腳旁,致以蠻國最高大禮——


    單膝跪下、右手握拳於胸長揖。


    不知從何處躥出一隻吊睛白額的花紋猛虎,竟優雅地踱步過來,親昵地用腦袋蹭了蹭美人的小腿,那神態動作,倒像極了中原富貴人家豢養的狸奴。


    錦朝眾人都嚇懵了,段德祐也一屁股跌坐在地。


    倒不是因為這隻白額大蟲,卻是因為他通苗語,知道那“華泰”意為天,“姆”譯做神。


    華泰姆,便是天降之主、蠻族的神。


    段德祐麵色蒼白,原來,這位才是那攻下了錦朝十六州郡的、小蠻王。


    第9章


    風吹林動,日頭漸毒。


    端坐在花轎中的淩冽,鬢邊微微滲出了一點汗珠。垂墜的轎簾叫他看不見外麵發生的一切,而逐漸悶熱的轎廂、厚重的吉服更叫還病著的他頭重腳輕、難受得緊。


    蠻族的躁動歡唿他聽不懂,段德祐半天沒有吱聲的反應也叫他有些疑惑——未時將至,即便沒人真正在乎這場和親,也不該如此耽誤。


    淩冽正在思慮是不是段德祐又在憋什麽壞招時,外頭卻忽然遙遙傳來了一道中年大叔的聲音:“我王已出,還請國書。”


    那聲音腔調聽上去雖然有些怪,但卻是標準的中原官話。


    淩冽在轎中沒有看見,轎外眾人倒瞧清楚了:說話人是個身披靛黑二色藍染、包頭巾、留著八字胡的大叔,他正手持苗錦封的牛皮卷從軍中挪步走出。


    藍染珍貴,唯有蠻國貴族和節日大慶時才穿。此人通中原官話,又手持國書,料必身份地位不低。僵坐在地上的段德祐這才迴神爬起來,連連急道一句“請出國書、請出國書。”


    胥吏便幾個領命去了,在雙方交換合議的國書時,段德祐還是忍不住地盯著那站在日光下如同天神下凡般閃著金光的小蠻王——


    不是都說,他攫戾執猛、兇暴異常嗎?


    不是都說,他天生異象、眼冒綠光嗎?!


    怎麽,怎麽會長成這樣?


    怎麽可以,怎麽能長成這樣?!


    段德祐一想到淩冽墨發披散、白衣勝雪,狹長鳳眸如寒夜點星,又見那小蠻王親昵地在同身邊白額虎親昵逗趣,他心裏憋悶得慌,實在沒法想象這兩人在一起那如畫般和諧的模樣!他把手指節捏得哢哢作響,幾乎將手中的禮單揉爛。


    宮中的黃公公給他的密旨,一共有兩重意思:


    其一,讓他在不破壞和親的前提下,想盡辦法給北寧王添堵,最好極盡羞辱之能事。


    其二,若他此事辦得好,朝廷之後會對蠻國用兵,到時候便拔擢他到鏡城之上的律州當州牧。


    雖不知黃公公同北寧王之間到底有什麽過節,但管他呢,隻要以後能升官發財就成。畢竟律州是個大城市,還有不少富商巨賈,能撈的油水隻多不少。


    段德祐瞥了那大紅色的花轎一眼,之前他的法子都铩羽而歸,今日,他看著禮單上的“成婚禮”一項,又生出了個主意。見那邊國書交接還有一會兒,他便衝身邊的掾史招了招手,兩人湊在一起小聲議論了一番,半晌後都露出了猥瑣而下流的表情。


    掾史點點頭退下,沒多一會兒就搬著個火盆、拿著金弓和金箭過來。


    元宵一看那火盆就急了,他家王爺上下個床榻、轎子、馬車什麽的無事,但斷做不出跨火盆的動作,他剛想上前理論,舒明義就從後攔住了他,“這是國事,大典當前,元宵你不能上前。”


    “我不管!”元宵掙開他的手,又急又怒道:“朝廷是你們的朝廷,可那是我家的王爺!”


    他這麽一鬧,蠻國很多武士都遙遙看了過來。舒明義看著那群虎視眈眈的蠻國大軍,最終還是咬牙將元宵拽迴來鎖在懷裏,捂住了他還想高聲尖叫的嘴,哄道:“元宵,別鬧,你不要命了?!”


    元宵奮力掙紮,可年僅十四歲的他哪裏是舒明義的對手,小管事抖著嘴唇,最終狠狠地踩了舒明義兩下。


    舒明義吃痛,正想罵元宵這個小沒良心的,卻陡然感到自己掌心一片濕涼,想到這主仆倆一路走來的親密,舒明義的心裏也有些難受,他頓了頓,俯身啞聲在元宵耳畔道:“信我,元宵,交給我,別慌。”


    他安撫完元宵,那邊段德祐幾人卻已在花轎前擺好了火盆。


    兩國文書交換完畢,那蠻國的八字胡大叔將錦朝那三幅全折的金地貼紅折子收收好,麵上掛著和善的笑容:“文書已畢,是否該讓我們帶人走了?”


    段德祐一邊將蠻國送來的文書交給胥吏收好,一邊衝八字胡大叔拱手:“先生莫急,今日是喜事,按著我大錦婚俗,還有幾項大禮需請你們大王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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