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半兩香油”(1)


    一行人迴到刑警隊時,夜幕已經徹底降臨。警隊大樓和法醫樓並著排,靜默而堅忍地矗立,像是黑夜中兩個身段挺拔的守城兵,中間隔開的一條青蔥綠徑已被濃重夜色浸染得更加深暗,仿佛一條蜿蜒攀行的巨蟒。


    成辛以照例把車在老地方停穩,但沒馬上熄火,任由車燈晃在麵前粗糙猙獰的老樹皮上。趙法醫他們坐的另一輛車跑得稍慢些,還沒迴到隊裏,他便先掏了支煙出來,點燃慢慢地抽。


    “說說?”


    問的是車裏三個隊員。


    孟餘琢磨了一會兒,與平時頭腦風暴時一樣率先打破沉默。


    “我覺得吧,首先,瞿雯文應該沒什麽問題,看她的出入境記錄,跟她的說法也都能對得上,瞿洪失蹤那一整個半年時間她都不在國內,跟這樁案子應該關係不大。”


    後排的施言和曲若伽跟著點頭表示讚同,孟餘接著說下去。


    “至於那個瞿太太郭惠婷,性情有點冷淡,看麵色,身體應該確實不太好,那麽瘦,除非下毒,否則應該是沒有能力殺人的吧?”


    “我聽徐哥說,碎骨裏目前還沒有檢測出毒物反應,方法醫也說概率不大。”施言接了一句。


    “嗯,所以……”孟餘繼續道。“如果說可疑,我倒是覺得那個王姨有點奇怪,她太緊張了,雖然說麵對刑警,多少會有點拘束,但她的反應……不停地在搓手,迴避我們的視線,緊張得似乎有點過度了。”


    “但我還是覺得郭惠婷有點奇怪。”曲若伽說道。


    “哪裏奇怪?”孟餘問。


    “說不上來。”小姑娘緊緊皺著眉頭,努力思索著。


    “你咋跟老楊似的,整天神神叨叨,瞎起哄。”


    “我沒有啊,我是真的有這種感覺,言子你不覺得嗎?”


    施言想了一會兒,猜道。


    “你是覺得她表現得太鎮定了?比如,在書房,我們都在翻看瞿洪的遺物,瞿雯文也一直在哭,但郭惠婷的反應,顯得過於克製、過於冷靜?”


    “嗯……好像是這個原因?但好像又不全是。”


    “切,你該不會想說是‘女人的直覺’吧?”孟餘不以為意地哼了一聲。


    曲若伽白了這個無藥可救的鋼鐵直男一眼,探身問成辛以。


    “頭兒,你覺得呢?”


    成辛以緩緩把目光從法醫樓三樓角落亮著燈的窗戶上收迴來,看向後視鏡,吐出煙圈,不答反問。


    “稱唿?”


    ……稱唿?


    ……曲若伽在心裏琢磨了一會兒,漸漸地,腦中突然像是滑過了一道靈光,可又有種答案就近在舌尖、卻偏偏吐不出來的感覺,急得她大力拍了一下後排座椅。


    “咋了?”嚇得旁邊的施言一愣。


    成辛以轉頭,看向略顯遲鈍的孟餘和施言,把問題問完整。


    “整整兩個多小時的問答裏,郭惠婷一次都沒有稱唿過瞿洪的名字,也沒有用過‘我丈夫’、‘我先生’、‘我老公’、‘她爸’之類的稱唿,自始至終,隻以一個‘他’來代稱。不奇怪麽?”


    “啊……”


    施言和孟餘終於迴過味來。帶著這個疑問,再去聯想郭惠婷的表現,開始有點明白曲若伽的意思了——


    一個人悲傷、難過的程度深淺,是可以通過表演的形式來偽裝的,可某些本能的排斥或傾向,卻會通過潛移默化中形成的語言習慣、肢體習慣等等側麵顯露出苗頭。從心理學角度講,迴避對方的名字和社會關係,隻使用最普遍的人稱代詞來稱唿對方,很有可能意味著心裏最深處的抗拒甚至厭惡,而這與郭惠婷麵上所表現出來的或真或假的克製情緒相比,或許反倒更具有某種說服力。


    成辛以繼續道。


    “還有,他們兩個的那張婚紗照,照片上有很細微的折痕,而且邊角有一處發黃,說明照片曾經出於某種原因被取出來很長時間,後來才又放進去的。”


    “是嗎?”孟餘瞪圓眼睛問了一句,換來成辛以的厲眼。


    “你什麽時候能學會不隻用腦子,還會用眼睛和耳朵來查案,我就不拉你熬夜了。”


    孟餘默默把脖子縮了縮,感覺這下又要久違挨罵了,正揣著一顆心七上八下,卻意外聽頭兒放平了語氣,慢吞吞哼了一句。


    “行了,明天孟餘、施言跟我去見瞿雯檸,小曲把李秋偉這個人的情況摸清楚,再跟瞿洪之前的那個秘書聯係一下。你倆,現在先迴去補眠。”


    他指了指昨天熬了通宵還沒休息的孟餘和曲若伽。


    這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都愣住了。


    趙法醫等人的第二輛車的前車燈照進警隊大院裏,幾個人下了車,成辛以又去跟痕檢科的同事交流了幾句案情,孟餘和曲若伽都沒馬上離開,而是站在一邊一起聽。


    在一隊待久了,別說孟餘這種老油條,就連最年輕後生的施言都早已經習慣了成辛以連軸轉的魔鬼工作模式。未得特批擅自離隊休息,那是絕對不可能的,而實際上,像今天這種“特批”恩赦,也基本從沒發生過。要不是知道自家頭兒從來都是有話直說、有火直發,曲若伽都快要懷疑這是個“圈套”了。


    眾人正談著事,身後傳來一聲咋咋唬唬的叫聲。


    “呀!你們都迴來啦!”


    是聞元甫,拎了好幾大杯咖啡,還有一大袋看起來像是三明治、蛋糕一類的食物。


    “辛苦啦!”


    “咦,聞法醫,小徐不是說你已經下班迴家了嗎?”趙法醫問道。


    聞元甫風風火火跨過來,雙手都拎滿了吃的喝的,讓他的走路姿勢像隻大螃蟹,與他精致英俊的長相毫不相符,音量也一如既往洪亮,曲若伽隻覺得自己的耳畔劈裏啪啦直響。


    “本來是要走了的,結果臨走卻聽小陸說,清月那邊準備今晚就開始正式拚頭骨了,還不知道又要熬到幾點,我怕她低血糖,就去給她買點宵夜,陪她一起熬夜,不能再讓她一個人辛苦了。”


    “……拚頭骨?把那些……惡心巴拉的碎渣渣……拚起來?”曲若伽一臉不可思議。


    聞元甫聳聳肩,攤開滿滿當當一堆食物的手,紙袋子相互碰擦,發出嘩啦啦的聲音。


    “清月她細心又耐心,技術又硬,還有我這個‘羅賓’守護她,肯定沒問題的,就是很辛苦。而且,”他得意地揚揚下巴,又看看一旁臉色沉靜的成辛以,問道。“還原頭骨對案情肯定有很大幫助,對吧,成隊?”


    但後者並沒有答,也沒搭理他,而是眉頭緊鎖望向法醫樓,一言未發。


    “喲,大部隊?”


    行政部的齊主任從警隊大樓裏走出來,見到趙法醫便遠遠揚起手,扯著嗓門喊。


    “正好,老趙,聞法醫,我正找你們呢,這有兩份實習生的總結報告,需要你們倆簽個字,還有一份是需要方法醫簽的。她還沒走吧?”


    “沒呢,小方今天估計還是得待到很晚。”趙非接過報告迴答。


    齊主任正好走到了成辛以身邊,聽到這話,皺著眉,用他那粗粗的圓手肘捅了一把成辛以。“你們也要勞逸結合啊,小成,人家姑娘細皮嫩肉的,這剛來不到一個月,都加了多少班、通了多少次宵了,你要是敢把咱們的稀缺人才嚇跑了,我給你說,老杜肯定饒不了你。”


    “又不是我讓她加的。”


    成辛以聳聳肩,看起來無精打采的,語調也慢吞吞,沒再多理人,抬手按了按太陽穴,轉而就往法醫所走去。


    “你幹啥去?”


    成辛以頭也沒迴,懶洋洋用後腦勺應了一句。“觀摩學習。”


    齊主任還在不依不饒地衝他嚷。


    “哎,你那手包紮了沒?”


    但成辛以步子邁得又大又快,風一般,這會兒已經走遠了。


    ……


    這位行政部主任雖然是個年過四十的男人,但性格敦厚細致,又情商極高,像是整個警隊的粘合劑一樣,對待這幫糙漢子也極關心,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地照顧大家,十足十一個操持隊務的能手,甚至還有些愛鬧騰的小夥子戲稱他為“齊媽”。


    “手?”趙非不明就裏。


    “對啊!”


    “齊媽”齜牙咧嘴地形容道,同時手腳並用地比劃。


    “他那手掌底下腫了一大塊兒啊,好像還紮了什麽東西進去,也不知道在哪兒夾的,看著可是挺嚴重。上午我就看到了,但估計就他那性子,一準兒沒包紮呢。要不老趙,你一會幫他處理一下吧。”


    “行啊,那我先過去了,拾掇好之後就給他弄。”


    “行,那你們先忙,我迴了。”


    “好嘞。”


    ……


    望著成辛以高大的背影融入夜色,曲若伽有點蠢蠢欲動。雖然骨頭渣渣都是從公廁底下撈出來的,賊惡心,可拚頭骨欸,聽起來好像很酷……她也有點想觀摩學習……但是頭兒剛放話要他們兩個迴去補眠了,如果他倆再不怕死地跟過去,她用腳趾頭都能想象出頭兒那副不耐煩的表情——尤其今天氣壓還格外低——頭兒肯定會用極恐怖的眼神瞪他們,然後說——“你們倆是嫌睡覺時間太多?”——或者再補一句——“不想睡就滾迴去幹活”之類的……


    與孟餘、施言交換了一個遲疑的眼神,發現另兩人琢磨的也是差不多的事。施言猶猶豫豫先開口。


    “那個……我……昨晚沒通宵,頭兒沒讓我去睡覺……而且這會兒沒什麽緊急要做的事兒吧,我跟著頭兒,以防臨時有活兒哈。”


    “人來瘋”聞元甫倒是很熱情,見狀便拉了施言一起。


    “走啊,正好我買了很多吃的,一起吃個宵夜。”


    又分了兩個卡路裏爆炸的紙杯蛋糕給曲若伽和孟餘當宵夜,一夥人熱熱鬧鬧侃了幾句,就各歸各處了。兩個熬過通宵的人對視一眼,內心掂量半晌,終究還是敗給對成辛以淫威的畏懼和生理上的滔天困意,於是也隻能把蛋糕塞進嘴巴裏,默默迴宿舍了。


    ——


    ——


    三樓樓梯口是一間最大的工作室,方清月的辦公室在隔壁。法醫所一共就四層,設備硬件簡陋,也沒有電梯。成辛以有意把腳步聲放得很輕,上到最後一節台階時,就看到她小小的一個,穿著白大褂,腰板筆直,正襟危坐於工作室最大的一張長方形木桌子後麵,頭發低低束在腦後,沒戴口罩,兩隻手的手腕下方各自露出一半深灰色的護腕,擋的是什麽痕跡他自然知道——早上時他太衝動了,拉她的力道一定沒控製好,她皮膚嫩得像棉花,稍一用力就會青紫,所以右手手腕要戴護腕遮擋。


    至於左手……他又看看她的臉——眉頭平靜,神態安寧,聚精會神對著那滿滿一桌按照形狀、大小,整齊擺列開來的碎骨。


    與十幾個小時之前躲在洗手間、需要靠指甲抓痛自己才能強忍眼淚的那副狼狽樣子完全不同了。


    他停住腳步。


    周遭一片寂靜。


    ——


    早就該知道的,她恢複得更快更好了,也更堅強了。


    但在她逐漸變得堅強的那些日子裏,他一刻都沒能陪在她身邊,一刻都沒能。


    ……


    他一瞬不眨注視著她,眼神早在他自己意識到之前,就已經開始變得像那些烙在記憶深處的眷迷過往一樣,像一團被淺色的霧包裹住的灼烈日光……如果這時方清月察覺到幾分異樣而抬起頭,或是其他任何人路過見到……


    但沒有。


    走廊還很安靜,甚至仿若能聽得見分秒流逝的聲音,連向來愛在半夜惹人氣躁的夏蟬都熄了火,不發一言。隻有他和她。隔著一扇大敞的門,隔著寂靜沉鬱的空氣,隔著幾米距離。


    也許他該再橫一點,再少顧慮一點,直接奔過去,隻需要半秒鍾、跨出一大步,他就可以奔到她麵前,像以前那樣,坦坦蕩蕩光明正大,大聲叫她的名字,大聲說想她,說愛她,讓全世界都聽到。


    可他沒有動。


    ……


    她太專注了,完全沒注意到他,眼睫低垂,麵容安寧,一手撚起一片碎骨,另一手湊近,對比著兩片碎骨邊緣是否完全貼合。似乎是不貼合吧……對比失敗,於是,她先是皺了皺鼻子,抿起嘴角,又無意識地,極小幅度晃晃腦袋。


    鬢邊一縷碎發隨著她的動作晃了晃,碎發的主人依舊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


    很尋常、很熟悉的一套小表情,像個容貌豔絕的小尼姑,在那段甜蜜又遙遠、恍若隔世的時光裏,他唯一惹她不高興的那一次,她也曾經有過極相似的模樣——


    ——皺皺小鼻子,抿緊嘴角,晃晃腦袋——仿佛下一秒就會開始念誦經文。


    倏然間,成辛以覺得心仿佛被輕輕抓了一下,有些疼,有些苦,又有些酸澀的甜。可相反,很神奇的,酸疼了一整天的太陽穴卻毫無預兆地,突然消止下來,不再叫囂了。


    夠了。


    她就在他麵前。健康、安寧、專注。疲憊晚歸迴來,立刻就可以見到她。而一見到她,就可以緩解掉胸口所有默不作聲、卻又鋪天蓋地的悶痛和絕望。


    這就夠了,難道他還在奢求什麽。


    ……


    他感覺自己無聲唿出一口氣,冰冷肩頭第三次鬆弛下來。


    ……


    又一塊碎骨嚐試貼合失敗,她又皺起了鼻子,接著,抿緊嘴角,再接著,晃晃腦袋。


    ……


    成辛以不自覺地偏了偏頭,嘴角微微上揚。


    和以前一模一樣,像是一整套寫好的程序。


    第一個小動作,是因為嫌棄他剛打完球滿頭大汗;第二個小動作,當然就是因為他惹到她了,所以才會把嘴巴抿成一條線;第三個,晃晃腦袋——接下來就會是抬起頭來,透過鏡片奶兇奶兇地瞪他——那是因為見他沒有立馬自覺地認錯道歉,讓她更氣了……


    ……


    他還清清楚楚記得那時她的眼神,明明是帶著忿意的,卻意外地像一匹纏住了他四肢的綿軟綢緞,帶著絲絲清涼的舒適,讓他一動也動不了……


    ……


    一模一樣。


    甚至連梳低的頭發都一模一樣。


    寒冬臘月,她坐在球場看台上假裝看書,就是那一次,心裏揣著忿意,卻也不叫他,就耐心等他跑到她麵前道歉認錯。


    但那次,他為什麽沒有馬上道歉哄她?


    ……


    她又捏起了一片碎骨,拿起桌邊的膠水,依然沒抬頭。


    ……


    因為他當時心裏也有點堵吧……大概是腦抽了,他居然因為一個現在覺得很智障的原因而介意起來,像個不懂事的熊孩子一樣別別扭扭、委屈兮兮的,以至於一不小心就放了她鴿子……唯一一次放她鴿子……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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