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被敬煙的魚(1)


    許東愣了愣,一時語塞,但嘴上的煙頭明顯顫了顫,險些掉落下來。


    火光跳躍在兩人中間。


    成辛以依然蹲著,直視許東發怔的臉,表情淡漠,緩緩開口,語速極慢。


    “應該就快安排正式開庭了吧,讓我猜猜,下個月初?”


    ……


    ……


    許東掙紮著,努力讓自己恢複平靜,放穩已經開始止不住發抖的拳頭,不去正視麵前這個令他直覺危險、不可抑製生出逃跑心態的刑警。


    ……不可能的……明明沒有什麽變化,明明這個人看上去那麽年輕、明明他上一秒還在輕鬆客套地叫他“學長”、還在不務正業地和旁邊美豔動人、身材姣好的女同事眉來眼去……這個人,明明就是那種拚爹上位、一點兒真本事也沒有的紈絝公子哥兒……可此時,毫無預兆地,他仿佛就在眨眼之間錯過了一整場海嘯,竟然讓這個人一刹那好似卸下了一張無形的麵具一般,頃刻變成了一座淩厲睿智、能直直看穿他心底的羅刹,令他周身瞬間冰冷,如墜無際地獄。


    來不及複盤反省自己究竟是在哪一個環節中不知不覺失了警惕心和主動權,他的瞳仁死死凝固在這個羅刹刑警朝他平穩彎曲著的黑色膝蓋上。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他的心裏有一道聲音在這樣絮絮念。可是不行。不行。他要堅持住,他可以堅持住的。沒有證據,他們沒有證據……就算他清楚自己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去理順邏輯,就算他清楚自己已經在某個未知的節點落了下風,可他需要堅持住。沒有的,最關鍵的那個,他們一定沒有……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鼻孔張了張,但卻不明白為什麽在這樣的時候,他居然還有閑心思去感知自己的鼻孔,不……他不需要它,他需要的是冷靜。


    補救,一切都還來得及……


    他沉了半口氣,努力讓自己的眼神變得呆滯無辜,不去承認不論如何調整情緒和唿吸節奏,他終究還是不敢抬頭與麵前的刑警對視。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他們沒有證據,沒有證據……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他們隻是在猜測……他明明做得天衣無縫……無縫……


    ……


    可那刑警竟然又輕輕笑了笑,一動不動,隔著火光,那笑容竟還隱約透出幾分邪。


    怎麽會有刑警這樣笑呢……怎麽會……怎麽會這樣不按規矩出牌呢……他盯著火苗,眼眶脹痛,視線失焦,那支火柴漸漸平穩後移,像密集到窒息的橘色星光一般,最終在那刑警自己薄唇間的煙頭亮了起來,一圈白色煙霧縷縷升至二人中間。


    “怎麽,當年那個同桌,不是你現在的前妻麽?”


    火苗依舊亮著,緩緩燒盡餘力。那刑警說完之後,又馬上糾正,語調與煙霧一樣輕。


    “哦,不對,從法律角度,應該還不是前妻。暫時還不是,對麽?”


    細長煙杆從許東的嘴上做出最後一次掙紮,落在桌麵擋板上,像一條臨死之前翻騰了半下肚皮的魚。


    室內一片死寂。


    魚嘴幹巴巴張著,躺在砧板上。


    成辛以沒動,依然是敬煙的蹲姿,雙腿穩如磐石,語調不急不緩,慢慢陳述著。


    “今年二月十七號,你收到法院的受理通知書,王明希女士,也就是你妻子,當年的同班同學,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與你解除婚姻關係,法院已經正式立案受理。”


    “三月四號,你在答辯期的最後一天向法院提了管轄權異議,認為受理的法院對你的案子沒有司法管轄權,應當移送其他法院審理。”


    “三月二十九號,你收到一審法院作出的民事裁定書,依法裁定駁迴你的管轄權異議。”


    “四月八號,你又一次,在法定上訴期的最後一天向法院提起上訴,堅持要求中院撤銷一審裁定,移送其他法院管轄。”


    “五月十號,你入職現在這家勞務派遣公司,成為了廖峰工作小組的一員。”


    “六月十七號,你收到二審法院的裁定,駁迴上訴,維持原裁定。”


    “如果在這之中,我有哪個時間點說錯了,你可以糾正我,許東。”


    ……


    ……


    火柴終於按自己的節奏燃盡了。


    審訊室內一陣難捱的寂靜,許東周遭的空氣如膠般凝固凍結,臉色已由黃轉白,下唇微微抖著,一言不發。


    成辛以微微側頭,似乎並沒有等他迴答的意思,繼續平靜道。


    “我雖然不太懂民事訴訟法,更沒你自學學來的那麽‘專業’。但萬變不離其宗。現在這個社會,要走的程序,實在太多了,對麽……學長?”他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


    許東垂著頭,神情呆滯,似乎還沉浸在成辛以列出的一條條時間線裏,久久沒緩過神來。


    成辛以神態淡然。


    “不想迴答也沒關係,但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兩次向法院提交材料,都非要選在法定期限截止前的最後一天?”


    許東仍微張著嘴,眼下慘白,一聲不響。


    成辛以繼續緩緩道。


    “幹我們這行,有時候也會接觸幾個野路子律師,他們為了自己的利益,有時候往往不會真的在實體法律問題上給當事人提供有意義的法律服務。相反,他們會想方設法鑽程序的空子,千方百計拖延訴訟周期。”


    “可你應該沒請律師。你是自己讀法條、研究案例,全靠自己琢磨出來的,對麽?嘖嘖,不愧是當年的文科學霸啊。”


    ……


    看許東的表情,方清月就知道他已經快撐不住了。成辛以說的每一個字都對,盡管她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查清的這些信息,可從他口中吐出的這些,字字都像一把刀,表麵刃鈍無鋒,不痛不癢,直到紮進皮肉裏之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那是柄最冷酷殘忍的三棱刺刀,隻會叫人血流不止,無力招架。


    ……


    然而,成辛以並沒有給他留太多止血自救的時間,繼續語氣平淡地問著,完全不像是審訊,反倒像在敘一場平常的舊,語氣甚至近似談心。


    “她那麽堅持,比你預想的還要強,甚至不惜訴諸法庭,所以你隻能窮盡這種緩兵之計,跟她拖時間。”


    “你也知道這是下下策,可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


    “你偷偷換上了廖峰的鞋,提前去計算角度、布置三樓的磚瓦、做那些小動作,你覺得隻要千方百計提防著,就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了。即便沒有百分百的把握,可你依然清楚一點——為了防你,為了不讓你在離婚訴訟裏拿到任何能證明她婚內出軌的不利證據,他們兩個特別謹慎,沒有留過半點兒私下聯係的痕跡,沒有住在一起,甚至連微信、短信都沒有,通話用的也是別人的電話卡。但他們想不到,這一點卻恰恰幫了你。你覺得既然你查不到,那警察也查不到,起碼你可以裝作不知道。所以沒有人,會知道你有犯罪動機。而隻要沒有動機,就算被帶迴來審,你也總能應付得來。你有這個信心,也有這個能力。”


    “可其實你也沒辦法確定啊……就算是現在,她就一定會迴頭麽?”


    ……


    ……


    許東額角的血管在微微跳著,雙眼死死盯著桌上的煙,眼角生出血漬般的紅色。嘴依舊緊緊抿著,抿得力度太大,以至於他下半張臉上的肉都在悉數向下用力,使他的整個下巴扭曲得如同一塊被亂刀劈爛的木頭。


    ……


    “更何況,真的有想象得這麽簡單麽?你記得把螺絲釘擰緊,記得抹去全部的氣味、指紋、汗漬……可真的是萬無一失麽?真的是,全部麽?”


    他話音稍歇,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輕輕放到許東麵前。


    隔著一段距離,但方清月還是能看出,那張就是她在現場拍的白色棉紗絲線的照片。


    方清月不動聲色地飛快瞟了成辛以一眼,視線很快又落迴去觀察許東的微表情。


    如果說之前的話都隻限於誅心,他還能在崩潰邊緣艱難殘餘一絲僥幸。可聽到成辛以的這句話之後,他真的更像一條魚了,一條瀕臨枯絕的魚。看著照片裏的手套線,他的兩邊肩膀奇異地起伏彈動了一下,像兩疊悲哀交錯的海浪。


    依然沒開口。


    但成辛以完全沒有不耐煩,他神態越發散漫,蹲了半晌的腿也全無疲意,甚至連彎曲的幅度都沒有改變。他靜靜等著,目光儼然似能穿透許東的頭骨,看清那其中艱難轉動的齒輪一般。明明是更靠下的蹲姿,視線低於對方,像是仰望,可他連主動權都沒有試圖去掌握。他根本不必去掌握。


    主動權本來就是他的,自從他走進這間審訊室的那一刻開始。


    ……


    在無底深淵一般的寂靜中,他似乎是連說太多話有些累了,嘴角扯了扯,用近乎呢喃的聲音輕輕吐出最後一句。


    “再或者,我們把許太太請過來,問問她懷的是誰的孩子?”


    ——


    “我的!”


    ——


    許東如夢初醒,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上身直向前傾,頭向下撞過來,像是要用頭去撞成辛以,眼看就要撞到他的臉。不止方清月,連田尚吳都暗暗心驚了一瞬,可成辛以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安穩如山看著他襲來,仿佛那隻是一陣似有若無的和煦清風。


    隻差幾厘,許東倏地停住了,如同撞上了無形的屏障,再也無法向前。


    成辛以這才緩緩站起來,把煙丟在地板上踩滅,聲音恢複平時的冷冽。


    “做個交易吧。你如實供述,我可以不問最後一個問題。”


    ……


    魚吐出最後一點水泡,此後徹底蔫了下去。


    海浪死在礁頭,白沫瞑目。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棉花愛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藕沙核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藕沙核桃並收藏棉花愛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