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華初始參加北伐,雄心勃勃,豪情萬丈,隨著戰友一路討敵,勢如破竹。不想,清帝退位,孫中山先生沒執政,卻讓雙手沾滿革命黨鮮血的袁世凱當了大總統。接下來,劉英、張振武、蔡濟民被殺害,劉公被解除兵權,熊秉坤等人落個虛銜……馮國璋、王占元卻身居高位。拚死拚活,為他人作嫁,這革命還有什麽革的?

    一氣之下,他退伍迴到漢正街。當兩個哥哥要他主持西北和新疆商務,厚華滿口答應了,同買買提、滿窖去了新疆。兩年下來,他建起各種關係網,將西北局麵打開了。

    這年新疆皮毛大豐收,厚華要漢口匯來二十萬銀元,準備大幹一場。因為牧民習慣現金交易,他用皮箱裝上現鈔,帶了滿窖和買買提前往牧區收貨。顧慮這次款項較大,預先同警察局伍局長打過招唿,請求派兩名兄弟陪同保護。伍局長說,最近案子多,撥不出多的人,隻派出一個何光護衛。厚華知道何光係日本警官學校畢業,雖說有些紈絝作派,為人精明,沿途警署很熟分,真有需要,調動警力也方便,倒比兩個警員管用呢。就這樣定下了。哪知,臨行,七等八等,遲遲不見何光。他隻好押了款子順道尋到警局。進警局一問,值班警察說,何科長還睡著呢,厚華吩咐滿窖、買買提到隔壁酒店等待,自己進去催促那懶蟲。好不容易等何光磨磨蹭蹭收拾停當,剛出門,滿窖慌慌張張跑來告知,銀子在酒店被人搶了!何光一聽,抽出勃朗寧說:“就在隔壁?哪有這等猖狂匪徒?”

    原來,滿窖喜歡唱戲,交結一個倒嗓子改行劇務,叫劉川雄的武漢人。他剛同買買提進酒店,劉川雄帶個黑瘦子來了,聲稱去托克遜會朋友,還說買了壺上好葡萄酒。說時,亮亮皮囊,而後,打開皮囊同黑瘦子喝開了,他倆喝了幾口,劉川雄遞給滿窖和買買提嚐嚐。一會功夫,兩人全迷糊過去了……厚華同何光到酒店詢問掌櫃,掌櫃說,當時在外麵忙,隻見劉川雄他們騎馬向西走了。買買提說:“大漠雖廣袤,道路並不多……要走,必須經過檉柳鋪,奔玉門關出國,我們加緊追,一定追得上!” 厚華當機立斷,要滿窖向伍局長報告案情,趕來接應,他同何光、買買提騎馬尋蹤追擊匪徒。

    買買提住檉柳鋪。每年五月,村子裏開滿粉紅色細小檉柳花,十分美麗。買買提有個妹妹,叫胡克娜,十六歲,長年騎馬在村子附近放羊。

    有天傍晚,她趕羊群迴家,發現村口有頭大灰狼神色倉皇,猶豫踟躕。牧羊犬狂吠著撲上前,胡克娜準備拿箭射,大灰狼見勢不妙,一瘸一瘸逃走了。胡克娜在紅柳叢中發現匍匐一隻受傷的小狗娃,血和毛凝結成塊,奄奄一息。她收養了它,取名:虎子。

    大灰狼想必念念不忘這頓美餐,以後又來過幾次,買買提同鄉親放了一陣槍,唬得它不敢再來鬧騰。胡克娜天天用鹽水給虎子洗傷口,敷上箭瘡藥,包紮得妥妥貼貼;一勺一勺給小狗喂羊奶,喂奶酪。經胡克娜悉心照料,虎子很快康複,顯得活潑而敏捷。

    不久,鄰居發現小狗娃忒喜歡追咬雞兒羊羔。有天,竟咬死隔壁家大白兔。鄰居氣瘋了,操起草叉攆了好幾圈,終於將虎子逼到幹草垛裏抓住,拎起它審視好一會,驚叫起來:“真主保佑!胡克娜,你撿的哪是什麽狗娃,是隻小狼崽啊!你瞧它耳朵,嘴,牙,還有尾巴老拖著……”胡克娜一把奪過來,抱在懷裏:“誰說它是狼崽,分明是隻聰明、漂亮的小公狗呢!”買買提聞聲從屋裏出來,近前瞅瞅:“可不是,你真是引狼入室啊,趕緊打死了。”說著,抓過虎子往地上一摔。眼見買買提拿草叉,胡克娜搶步上前趴在虎子身上護著,眼裏湧出淚水:“哥,是狼崽我也要養著它。”買買提跺著腳說:“什麽不好養,要養隻狼崽。瞧它野性不改,會禍害人的呀!”胡克娜堅定不移地:“你不是講過,狗就是狼馴養成的?”買買提警告道:“你得看住它,再不能禍害村裏家畜家禽。不然,隻有打死了。”

    胡克娜擔心虎子頑皮招來殺身之禍,常將雞呀兔呀羊羔呀,放它麵前測試。如果虎子呲牙咧嘴,就大聲訓斥,揪它耳朵;如果它伸舌頭舔舔,或者用臉頰親親表示友好,獎它一塊肉幹,一口奶酪。經過訓練,虎子果然痛改前非,洗心革麵,與遍地行走的家禽家畜和睦相處。買買提驚歎道:“隻有萬能的真主才可以改變狼子野心啊!”

    三人追到檉柳鋪,恰好胡克娜趕羊迴家,買買提問妹子看沒看見兩個騎馬人馱口皮箱路過?胡克娜說:“有呀,有呀,”說著,講了放牧時的遭遇:下午,她讓虎子站在高處守望羊群,自己在檉柳林邊割草。聽見虎子短促嗷叫,她立起身眺望,有兩匹馬飛奔而來。白馬坐個大胖子,馬後馱口黑箱子;黃馬騎個黑瘦子,胸前掛隻望遠鏡。兩人跑過來,胖子瞅見胡克娜眼睛一亮,一雙色迷迷的眼盡在姑娘臉上、胸脯上亂打轉。胡克娜厭惡地偏過臉。瘦子倒很和氣,捫胸躬身打聽野驢泉在哪裏?她躲著胖子刀子般眼光,往東南一指,說:“往西走就是了。”瘦子道聲謝,策馬就走。胖子竟逼近胡克娜盯著不動。瘦子連聲催他快走也不理。虎子早踅到女主人身旁觀察動靜,見胖子態度不遜,不耐煩了,仰天長嗥一聲。這一叫,白馬認出眼前是頭健壯公狼,驚得前蹄騰空立起,將胖子和黑手提箱掀翻在地。箱子跌開,嘩啷一聲,滾出好多銀元,有的還用紙封起,一筒筒的。胖子在瘦子斥罵中手忙腳亂地收拾銀元,隨後,同瘦子縱馬急馳而去……

    “兩個匪徒果然向西逃了,往野驢泉追!”厚華說著,挎上馬。胡克娜聽是追劫匪,纏起哥哥也要隨同一道。買買提說,行,把駱駝和你的“維藥箱”帶上,保不定派上用場呢。厚華認為帶上小姑娘,豈不是添累贅?何光見小姑娘美麗動人,同意道:“沒聽買買提講,她會醫藥呀。”胡克娜嘴一噘:“你們槍法和箭法不一定有我準呢!”說著,收拾槍呀,箭呀,鐵鏟呀,水壺呀,順手將幾塊饢也捎上……最終,到底是四個人一起出發了。

    虎子一見冷落它,急得連聲咿唔,追著胡克娜朝上扒拉。

    “嗬,差點忘了它了,哥,把它抱給我吧。”

    “你還擔心累著它?”說著,他還是將虎子雙手遞上。虎子坐在姑娘懷裏,滿眼驚喜,東張西望,十分愜意。買買提牽著駱駝走起來也挺快捷。

    沿途的左公柳、鑽天楊丟在後麵了,駝鈴叮當地向西進發,進入滿是黑石頭的山穀。山腳下長著稀疏紅柳和一蓬蓬帶剌野草,偶爾,會看到一兩朵黃色、藍色小花。兀鷹展開翅膀在空中翱翔。一隻狐狸從不遠處躥出,橫穿穀間大道。虎子興奮地唔唔連聲。

    眼前景致荒涼而寂寥,厚華卻倍感新鮮。何光唱起京戲:“急忙裏催坐騎,神魂飄蕩……”厚華不時看手中指南針,每逢方向改變,跳下駝背,用石頭擺個“介”字箭頭……

    突然,後麵傳來一陣“得得”馬蹄聲。迴首間,一匹銀白牝馬馱個大漢馳騁而至。大漢戴圓缽帽,蓄連鬢胡子,身穿白色長大衣,大衣鑲黑貂皮毛領,腰間露把盒子炮,肩上斜掛隻軍用水壺。經過厚華駱駝旁,大漢放慢馬兒步伐,唱道:

    大戈壁灘是我家,不種稻麥不種麻;

    美女金銀任爺取,快槍駿馬闖天下。

    大戈壁灘是我家,墳墓不掃酒不灑;

    天老地荒誰伴我,晚霞如血染黃沙!

    歌詞悲愴,音調古怪,不由叫人一驚。白馬傍胡克娜駱駝走過,大漢歪起頭,色迷迷盯著姑娘,幾乎臉挨臉地唱道:“美女金銀任爺取”,神情猥褻,嚇得胡克娜閃讓不迭,差點跌下駱駝。虎子憤怒地向大漢唔了一聲,似要撲過去。何光拔出勃朗寧喝問:“你是什麽人,敢如此放肆?給我站住!”大漢也不答,哈哈一笑,策馬馳去,消失在山穀轉彎處。

    胡克娜捂住胸口,臉色蒼白:“好嚇人呀。這大胡子是幹什麽的?”

    買買提說:“可能是東幹人。我瞟他腰裏別著盒子炮呢!”

    那年,新疆軍閥盛世才與斯大林簽訂了一個秘密協議,以蘇聯紅軍、白俄、蒙古、中國軍隊組成北方軍團,擊敗了馬仲英和河西迴族部隊,潰敗的迴族部隊在沙漠上打家劫舍,當地人稱之“東幹人”。厚華說:“管他東幹人,西幹人,不生枝節。要追劉川雄啊!”

    他們邊走邊談。山穀越走越敞亮,山石由黑變作深褐色,又變灰,變白。山包也漸漸低矮平緩,樹木和野草更其稀落。太陽炙熱起來。

    忽地,虎子又咿唔起來,緊張得背上的毛都豎立著。胡克娜坐在駝背上,發現前麵山腳灌木叢下躺著一個人,有匹白馬在那人身邊踟躕。“樹下好像有人死了。”

    買買提眼尖,說:“就是剛才過去的大漢啊!”

    待他們走近前,果然是唱古怪歌兒,飛馳而去的連鬢胡子。在他身旁的灌木叢邊,有口泉眼,軍用壺丟在泉水邊。買買提俯身急切唿喚:“大哥,大哥,你怎麽啦?”何光說:“管他做什麽,我們趕我們的路。”買買提不理會,仍關心地:“怕是渴急呢。”在人跡罕至的翰海大漠,發現有人病厄急難,都有義務救援的。胡克娜出於一個姑娘善良,並不計較大漢適才唐突,對買買提說:“哥,讓我下來看看,他大概中暑發急痧吧。”

    胡克娜讓買買提扶下駝背,提了醫藥箱上前蹲下看視。隻見大漢牙關緊咬,嘴唇發烏,頭上直冒冷汗,說:“肯定中暑了。”說畢,從箱裏拿出“哈密汁”,撬開大漢的嘴灌了進去。又吩咐買買提去泉水窪蘸條濕毛巾敷在患者額頭上。買買提用指頭蘸泉水舔舔,直搖頭,連連往外吐口水:“又鹹又苦,怪道他渴得病了。”厚華、何光看他倆忙乎也幫不上什麽。厚華說:“可能是喝下苦鹹泉水病的吧?”

    買買提說:“我記起來了,這泉叫‘野驢泉’,哪能喝?牲口都難咽下呢!”

    大漢一會醒過來,坐起身,望望眼前幾個人,默默地點點頭。胡克娜遞上自家羊皮水囊讓他喝個夠,等他喝夠了,又灌滿他那隻軍用水壺。

    大漢強撐著站起身,牽過馬,接了姑娘遞給的水壺,對四人雙手一拱:“謝謝了!”而後,從頸脖上取下一塊翡翠棗耶葉,用手掌亮起,說:“好心的姑娘,願真主保佑你。呶,這和田美玉雕成的棗耶葉送給你了,算是我一片心意。”胡克娜一個勁推辭,但大漢不容分說,將玉塞在她手裏,然後,抓住馬嚼踏上馬蹬。臨上馬,又迴頭叮囑道:“大漠上有人為難你,拿出棗耶葉,就說是我馬迴迴的朋友。”言訖,一抖韁繩,隱沒在一溜煙裏。

    一股神秘氣氛攫住四個人,捧著棗耶葉翡翠,姑娘唿吸都急促了。何光說:“救了這個人,不知又會禍害多少條性命。”厚華無可奈何地:“買買提住這裏,總不能壞了規矩,見死不救。”買買提說了句維吾爾諺語:“葡萄到了季節,不落到人嘴裏,就落到地上。”

    走出峽穀,太陽西斜,視野驀地開闊,眼前出現一座座新月形沙丘。遠遠看去,丘峰連綿如碩大黃色波浪,一望無際;右邊長著幾叢紅柳,隱隱閃爍點點銀光。買買提告訴大夥,紅柳叢後麵有條小河流向貝什托克湖。叢林裏有家迴族人開的旅店,叫作紅柳店。

    落日時分,他們趕到紅柳店,在店前,大夥下了駱駝。買買提牽著駱駝進院子,大聲唿喊店主招待:“怎麽不見人哪?”叫到第三聲,從屋裏踅出個肥胖婆娘望望他們,說:“怎麽四個?聽說是三個。掌櫃的,買賣來啦!”一個戴白帽小個子彎腰躥出,兩手劃動,連聲應著:“來了!來了!”胡克娜見他鷹鼻鷂眼,並且腔調詭異,吃了一驚。

    買買提倒挺熟份地:“怎麽,老常客不認識了?”

    小個子陰陽怪氣:“認識,認識。你買買提大哥誰不認識!就這三位眼生一點。”

    屋裏點著汽燈,雪亮雪亮,何光掏出兩塊銀元往桌上一丟:“快燒水做飯!”

    新疆一般通用紙幣“兩”。戰亂頻仍,幣值不穩,按市價,三十五“兩”合一塊銀元。何光料定掌櫃會驚訝而殷勤的。豈料,胖女人嘴一撇,陰笑:“孜克魯沒說錯,是三隻肥羊子,的確油水厚呢!”買買提詫異地:“今天怎麽啦,兩位掌櫃的?”

    胡克娜看出蹊蹺,掏出一件東西往銀元上一拍:“嫌少了,加上這塊玉總該夠了吧?”

    胖女人和小個子男人瞅清是棗耶葉翡翠,頓顯肅然,旋即堆出笑臉。女的說:“原來是馬團長朋友,怠慢,怠慢!”男的說:“不知不罪嘛,這錢不能收。請都請不來,還敢收錢?”不一會,掌櫃的拚起三張桌子,擺開鹵驢肉、鹵牛肉、烤羊肉串、炸肉卷、馬鈴薯燒羊肉、奶酪、蜂蜜、葡萄酒、羊肉抓飯、肉餡餅,滿滿一桌酒菜,並且,諂笑著,奉承著,請他們慢慢品嚐。說完,男的出去喂牲口、飲水;胖女人去鋪床,燒開水。

    胡克娜和買買提很快吃罷,一個跑到屋外幫忙喂牲口,一個進灶屋幫女人添柴。在灶屋,胡克娜很快同胖女人熱乎起來,邊添柴邊聊天。

    “你們路上沒遇見三個從內地來的男人?”

    “我們就是從內地來的嘛!”“孜克魯說,那三個內地人有錢有槍,要我們做這筆生意。他們三人,昨天早起沿紅柳河向西,說去尋寶的……”買買提幫小個子男人飲牲口也打聽到同樣消息。厚華決定沿紅柳河朝西追。第二天,他們麻麻亮就啟程,臨走,何光還是丟給夫婦倆兩塊銀元。

    吃飽喝足,虎子也顯得精神。駝隊穿過紅柳林,沿河岸西行。

    越往西,紅柳河越寬,河水呈灰綠色,淺處清亮得可見沙底,兩岸長滿蘆葦和胡楊。駝隊一過,常常驚起野鴨、野鵝撲楞楞飛上天空。河裏不時掠過一隻獨木舟,獨木舟係半邊粗大胡楊樹幹刳成,平穩性顯然很差,船夫或跪或坐,劃動船槳卻能行駛如飛。突然,虎子撐起前爪,背毛豎起,緊張地咿唔,隨即,衝向蘆葦叢。何光順著虎子撲去方向瞄瞄,發現有頭羚羊,拔槍想打,厚華慌忙製止:“你要給劉川雄報信?”話剛說完,買買提已一箭將羚羊射倒。羚羊哀嚎著掙紮起身,尚未站穩,買買提補一箭,射中它頸項,撲地斃命。這刻,虎子衝出蘆葦叢,嘴裏叼隻咩咩直叫的小羚羊,胡克娜喜得連連拍手。厚華跳下駝背幫買買提去抬中箭羚羊,一眼瞟見軟泥地有排腳印,買買提說:“這是三隻駱駝的腳印。”何光說:“發現野獸蹤跡了。”紅柳河匯入一片湖泊,前麵出現幾座大沙丘,有座大沙丘直逼湖畔,隔斷向西道路。但是,沙丘間有條折向西北的通道。

    厚華仔細審視臨湖沙丘,沒發現翻越腳印。買買提說:“前邊有三堆篝火,應該是他們燒的,他們折向西北了,還看得見駱駝腳印呢!”

    何光扒扒火堆,有幾塊胡楊枝幹尚未燒透,翻動時,火星迸發:“他們過去最多不過一小時,我們烤羚羊吃午餐吧。”說畢,吆喝駱駝趴下,拍著肚皮:“早咕嚕叫呢!”

    胡克娜說:“我還不覺得餓呢。不過,有風味野餐,還是要吃的。”

    太陽當頂,炙熱如烤箱。虎子伸起舌頭躲在駱駝身影裏。買買提從駝背上解下炊壺,架火圈,拿出鹽和調料,分派何光、胡克娜撿枯枝,厚華去河邊打水。篝火燃起,水打來了,柴也撿了好些。買買提削塊羚羊肉,邊炊水,邊烤羚羊肉。水燒開,買買提給每人衝碗奶茶,掰半塊麵餅,削條烤肉,就著奶茶,大夥吃得很香。虎子自然也飽餐一頓。

    厚華在路上聽維族漢子說過:“在沙漠上行走,隻要篝火不熄就不會迷路。”於是,他把篝火燃旺,並且分成四堆。胡克娜奇怪地問:“你們也信這個?”厚華一笑:“入鄉隨俗嘛!”何光悄聲告訴胡克娜:“給後援人馬做路標。沒瞧他沿途用石頭擺出‘介’字箭頭?”

    駝隊又前進了。走了約摸一小時,買買提指著幾堆新鮮駱駝糞:“方向沒錯呢!”

    何光有些焦急:“怎麽還不見伍局長趕來?”

    太陽偏西,熱浪平伏。虎子精神起來,邁著碎步,顯得很悠閑。幾匹野駱駝從他們隊伍前穿過,惹得三人騎的駱駝憨聲嘶叫,甩著尾巴打脊背,嘴裏湧出白沫,成串地滴落沙地。買買提抓緊嚼繩,叮囑大夥小心:“這些畜生正在發情期,發瘋了喲。”

    太陽落下時,天穹呈純淨暗藍色,繁密的星星又大又亮,仿佛伸手可摘。四人同心協力支起帳蓬,燃起篝火,準備晚餐。買買提說:“越往前走,水源越少,我們得節省羊皮囊裏飲水。今晚找地方挖井弄水吃。”說畢,他從駝背上拿下鐵鏟,在沙丘邊找地方挖井。結果,忙了好一陣才吃上晚飯。這夜,大夥累乏了,擠在帳蓬裏合衣而眠,連虎子咿咿唔唔也沒驚醒誰。虎子急了,鑽進帳蓬舔舔厚華,拉拉買買提,拱拱胡克娜、何光,四人才發現情況有異,等他們出帳蓬看時,不由驚呆了,三匹駱駝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買買提直扯耳朵,摑臉頰:“怪我我沒拴牢,該死的畜生肯定跟野駱駝跑了。”

    何光跺腳歎氣:“這怎麽辦呀,食物、飲水、必需品都馱走了,哪能走下去?”

    買買提說:“我去找。隻要追上,憑我一吆喝都會轉來的。”說時,往左邊沙丘爬去。厚華趕忙阻攔:“買買提,天這麽黑怎麽找?轉來吧!”維族漢子說:“那麽多要緊東西不尋迴怎麽辦啊!”見他不肯轉來,厚華囑咐何光:“你倆就在帳蓬邊守著,我陪他一道去。”厚華剛爬到丘頂,買買提已在下邊興奮地喊開:“呶,這裏有兩堆新鮮駱駝糞呢,我一腳正踩上了。”厚華連滾帶滑下了沙丘。買買提走攏來,手裏抓把糞:“我用手都摸得出,這是野駱駝糞,挺新鮮。我們的駱駝肯定在這裏。”

    突然,前麵有人厲聲喝問:“什麽人?!”厚華急喊:“趴下!”

    砰地響起一槍,買買提倒下了。對方有人喊:“打中了,抓住他們!”三個人就要撲上來,厚華抬手一槍,三個家夥慌忙臥倒。有個嘎啞聲音說:“走,隻怕是黑狗子追上來了!”三個人趕快跨上駱駝,一溜煙隱入夜暗。厚華急忙跑上前:“買買提,你怎麽啦?”維族漢子一躍而起:“好好的呢,我是等他們走近前,一箭透胸!”

    “轉迴去,隻怕何科長等得著急呢。”

    然而,他倆在沙丘間轉來轉去,尋不著迴頭路。

    “糟糕,我們迷路了。”

    “不慌,我們並沒走多遠。隻要方向摸準,就會迴得去。帳蓬在西北方向,我們是從帳蓬左邊沙丘爬上的。這就是說,往東北方找個高沙丘就會看見帳蓬前篝火。”厚華邊說邊掃視星空:“呶,買買提,那不是北鬥七星嗎,順著勺把口看,好,北極星找到了。這是正北了,穿過這片砂磧,爬上那座高大沙丘再看。”

    那邊,厚華、買買提一走,何光心裏直打鼓,要是來了兩頭狼,或者與劉川雄一夥遭遇該怎辦?他將勃朗寧緊握在手,讓虎子陪胡克娜去帳蓬坐起,自已守在帳蓬前。

    胡克娜坐了一會,坐不安,埋怨何光:“怎麽不攔住他倆,要是迷路迴不來怎麽辦?”

    何光發牢騷:“來都不該來的,真是屙屎不生蛆的鬼地方!”說著,揚手打出一梭子彈。

    “這麽空曠應該聽得見嘛。另外,把篝火燃旺點,他們就會看得見的。”說畢,胡克娜上前往火堆裏添柴。

    忽地,虎子緊張地長嚎一聲,它從來沒這樣淒厲地叫喚過呢,何光將胡克娜一拉:“有情況,臥倒!”自已則踅到毛驢身邊靠起,換上彈匣,四處觀察。他見東北沙丘上晃動著人影,厲聲吼道:“什麽人?站住!”沙丘上的人大聲招唿:“何科長,是我們,別開槍!”

    原來,厚華二人翻了幾座沙丘還不見篝火。就在這時,聽見一陣勃朗寧槍響,料定何光發信號,循聲尋來。登上沙丘,終於看見自已營地篝火。

    胡克娜喜極而泣,哽咽地:“哥,你們到底迴了!”

    厚華說起與劉川雄一夥遭遇的情況。何光說:“幹糧、飲水,一應必需品全沒了。他們發現我們跟蹤,不是跑得更快?要不,會領人來打我們。”

    厚華踱了幾步,決斷地揮揮手:“咬住他們就是勝利!”

    天光漸漸亮起來,卻黃沉沉地,氣溫出奇地悶熱。虎子不安地咿唔。小毛驢脖子朝天,鼻翼聳動,“吭吭吭”地長鳴不已。鬧騰一晚,大夥沒合一下眼。但誰也無有一絲睡意。

    買買提看天色越來越暗,遠處傳來陣陣沉悶的滾雷般聲音,失聲叫道:“不好,薩裏布蘭!隻怕要起黃風暴!”

    一路上,買買提談到薩裏布蘭、喀拉布蘭,即漢語所謂:黃風暴、黑風暴,有一年,買買提放羊遭遇過一次“薩裏布蘭”,眼見一隻野駱駝被風卷起,如胡楊樹葉在空中旋轉,霎時無影無蹤……那情景,比之馬匪、狼群還令人恐怖。買買提說:“趕快翻過這道沙丘,隻有那裏離砂磧曠野最近。”於是,早餐也不吃了,四人趕忙撤下帳蓬,收拾僅剩的日用品。買買提拉上毛驢在前麵爬著,厚華、何光、胡克娜相攙起跟定在後。虎子像個淘氣孩子弄得滿身是沙。沙丘一蹬一滑。剛爬十來步,腳一蹭,又滑落下去。幸好三人攙著、拉著,終於登上丘頂。當他們快速走過北麵砂磧地,無邊的曠野展現眼前,黃塵茫茫。

    風唿嘯起來,飛沙走石。一群羚羊挾風飄去,緊接著有群野駱駝奮蹄奔過。胡克娜發見自家三匹駱駝似乎夾雜其間。這刻,有條大灰狼拖著尾巴逃竄過來,大灰狼腿兒有點瘸,瞥見小毛驢,眼裏閃出貪婪,但並未停步。盡管這樣,虎子不高興了,“嗷”地一聲發出警告。不想,大灰狼聽見叫聲,竟朝虎子跑了兩步,朝後看看,顯然薩裏布蘭實在可怕,略微躊躇,箭一般逃之夭夭!四個人在風中東倒西歪,一步步艱難移動。突然,頭頂聲音響成一片,天搖地動,如悶雷隆隆滾過。天地一片渾沌,每個人覺得融化在這渾沌之中,趕快趴下,頭埋起。不知過了多久,四野寂靜下來,隻感到脊背熱烘烘,像火烤炙。

    買買提第一個爬起來,抖落身上沙塵,挨個拍拉起胡克娜、厚華、何光。幾個人互相瞅瞅,除了眼睛鼻孔嘴巴,都看不清像貌了,互相取笑著,互相拍打著。正苦中作樂,買買提發現小毛驢不見了。何光歎口氣:“這下真算一無所有了啊!”厚華操起腳邊鐵鏟:“有它就不愁水嘛。”胡克娜見虎子銜著醫藥箱拖拉著,說:“還有我那點家當呢!”

    天幕湛藍碧澄,一絲雲彩也無有,陽光炙人。何光要掘井找水。買買提說,這裏掘不出水的,別消耗體力。沒有食品也沒水,何光嚷著轉迴紅柳店。買買提直搖頭,說,打迴轉得三天路程,路途多半會饑渴而死。不如往東北方向尋去,庫伯克湖在東北麵。運氣好,半天可走到。走錯路……兩天也挨得到的。

    這樣,他們決定朝東北方向徒步前行。然而,命運會眷顧他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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