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同義成結婚後,為他添了一兒一女,加上厚德,每天侍弄三個孩子,實在累人。於是,請了位塾師教兒女們讀書,請了兩個丫環料理家務,她騰出手經營生意。隨之,不滿足於幾爿店麵裏轉來轉去當內老板,一心跑遍五湖三江。年前,她就向丈夫要求:“開春運貨到襄陽,讓我押送。一是幫你的忙,二來,小時候總聽到有關這古城的故事和詩句,心裏向往得不得了,這次順便開開眼界。”看義成沉吟不語,她煩躁了,說:“街上人都稱我‘內老板’,未必這點主作不了?”見妻子生氣了,義成想想,管事先生肖聘源跟隨自己近二十年,為人精明,處世極有分寸,有他一路照應,讓她出外散散心也好,點頭答應了。隻吩咐船丁多帶火器小心防範,連彩雲也塞給一支德國造“雞爪子”,香蕉大小,很精致,隻是,扣一次,得掰開再上子彈,算是心理安慰。又加派得力小廝於四喜聽候使喚。

    自進入鹹豐末葉,太平天國同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等在江蘇、安徽、江西、湖北反複展開拉鋸戰,兵匪猖獗,商船常遭搶劫,各商號運輸貨物自備武器,以防不測。義成托潘家驥從英國買了十多杆滑膛槍,打造一批砍刀,武裝起自家船丁。真是“錢無白用,功無枉費”,好幾次,正是船丁朝天開槍嚇退妄圖放搶的蟊賊和滿清殘兵敗將,保住商號貨物。

    臨起碇前,義成又送到小新碼頭,反複叮囑妻子應注意事項。彩雲煩他囉嗦,嗔道:“你這樣子好像我是發配古寧塔充軍,隻怕迴不了一般!他們來來往往多年沒見出什麽大事,我未必比他們還不如?”他搖頭笑笑,將肖聘源叫到一邊,拜托務必盡心照料彩雲,肖聘源拍胸保證夫人萬無一失,義成這才下令開船。

    陽春三月,沿途的景色格外秀美。漢江水如同竹葉青酒,泛出碧綠;兩岸的花兒紅得像燃燒的火焰。河網密布,時有漁船撒網打魚,傍岸淺水處,有人蒔弄蔥翠色新秧苗。樹叢映掩著茅屋瓦舍,從樹梢繚繞起淡紫色炊煙,隱隱傳來雞鳴犬吠……

    所有一切,教長久居住喧囂鬧市中的彩雲仿佛行走在山陰道中,妙不可言,想起許多美麗的詩句。漸漸地,兩隻船駛入渺無人煙的荒野,水深處,扯起帆篷看風使舵,水淺處,用竹篙撐著河底前進,有時需得水手涉水推行或用纖繩背負著拉動。

    這天臨近傍晚,水域驀地寬闊起來,放眼望去,像是無邊的後湖,又如同站在龍王廟看武昌,對岸隻在隱約間。船夫報告飯菜已做好,肖聘源說:“到了唐白河河口,先不忙吃飯,下去幾個人使勁推船,趕緊過了這片灘頭就好了!”彩雲問道:“肖先生,這是什麽講究?”肖管家指著左近岸邊齊人高的葦叢,解釋:“夫人,你看,這裏盡是隔年蘆葦,最好隱蔽盜匪,稍不留意,就遭他們襲擊。所以,一定得加速闖過去!”肖聘源話沒落音,葦叢裏有響箭射到半空,如鴿哨般“嗚——”地嘶叫著,將他倆驚得麵麵相覷。忽然,葦叢裏,有人亮起嗓子發話了:“哪道而來?”肖管事打起精神答道:“來道而來!”

    那人又問:“哪道而去?”

    肖管事抿抿嘴,應付:“去道而去!”

    “船裝何物?”

    “盡是卷子!”

    答完最後一句,肖管事默默向彩雲點下頭,勉強笑笑,表示事情不大,就要過灘。他久曆江湖,此前,正是運用這些黑道切口,應對如流,一次又一次闖關過隘,完成東翁托付的任務。這迴因有夫人隨同,事關重大,心裏總是惴惴不安,剛才竟顯得有些緊張。無聲地安慰過彩雲,他裝作若無其事向水下推船的人打起號子:“快喲,快喲,嗬嗬嗬——”暗示人們使勁加速闖灘。

    然而,又一支響箭射向空中,隨著嘶叫長鳴,一隻鴨殼輕舟分開葦子,蕩出港汊。小船上昂然站立三條大漢,一律頭係白包帕,身穿白領褂,光起膀子拿把大砍刀。船頭長絡腮胡子的漢子喝道:“停船!你們是幹什麽的?”肖管事趕緊迴答:“當家的,我們是商船,每年的‘買路錢’都繳過……”他思忖,要是大股綹子,應該知道義成招牌,要不知道義成,就隻算小蟊賊,可以開火闖灘。可是,絡腮胡子聽也不聽,斥責道:“莫裝佯,你們肯定是給襄陽狗官運送軍械糧草!快停船,不然,要你們一船人都成‘篩子窩’!”彩雲常聽商船應付盜匪的故事,瞧小船上隻三個人,悄悄對身旁船丁下令:“操家夥!”說時,自家也要掏“雞爪子”手槍。肖管家趕緊大聲唿喊:“好,停船,請當家的上船說話!”示意大夥不可輕舉妄動。就在這刻,葦叢裏劃出二三十條稱為“翹頭龍”的木船,每隻船上載了十條漢子,人人手裏端著火槍,有的還半跪式瞄準著,呈半圓形包圍了兩隻大貨船。

    鴨殼輕舟箭一樣駛攏彩雲的貨船,船頭大漢一個“大鵬展翅”淩空騰起,旋即落在貨船上了。指著彩雲問:“剛才是你這婆娘吩咐‘操家夥’吧?”

    “當家的,我們是商船,這是我家內老板,她要大夥收家夥,你聽錯了吧?”

    “聽錯了?就算我耳朵背,眼睛未必也瞎了?明明瞧她掏出手槍了,手槍呢?”

    “嘿,管事的說得不錯,我是要收家夥。瞧,這雞爪子多小巧,我不揣在懷裏了?”說時,彩雲掏出手槍丟給對方,大漢手腕一悠,接住槍,掂掂,打量著,笑笑:“能有這稀罕家什,會是普通商家?肯定為襄陽府運送軍械和物資的!”

    “當家的,你看這兩船貨全是茶葉、油燭和紅糖,客家訂的,最多值得一千兩銀子,再說,買路錢我們從來沒少過……”

    “老先生,收買路錢的那夥人被爺們趕跑了,要交,你得重新交呢,錢呢?”

    “……”

    “當家的,因為送貨,我們沒帶多少錢,你看,是不是寫張欠條,派人迴去拿……”

    “小娘子,你想用張廢紙哄哄就過關?留下貨物給我滾!爺們不知道拿去換錢?”

    “當家的,我不是騙你,是擔心到期交不了貨,失去信譽,再說,你拿去變賣,肯定賣不出原價,還不如我們按原價給錢……”

    “想得周全,給我把船撐進港汊,先押起。內老板,你派人迴去拿錢來贖取!”

    彩雲進艙寫了封信,指派於四喜帶上信,火速迴漢口取錢,隨後,他們被黑布條蒙上眼睛,帶到葦叢深處。當黑布條解開,彩雲發覺自己關在一間茅草屋內。肖管事一行押在隔壁房裏,能聽見他說話的聲音呢。

    再說,義成得知貨船被扣,心急如焚,心裏埋怨彩雲任性,硬要隨船外出,又埋怨她不該答應拿錢贖貨,想著想著,不覺說出口:“貨搶了就算了,說什麽拿錢去贖?”於四喜隻二十來歲,很精明,猜測道:“夫人肯定施的緩兵之計,拖時間讓老板報案緝賊……”

    “人都扣在人家手裏,報案不是想他們死?留得青山在,還愁沒柴燒?給!”

    “老板,我馬上帶上銀票趕去……”四喜說了半句,又加上:“還找個人陪我!”

    “就你陪我行了!”

    “老板,怎麽你親自……萬一他們不講信用呢?”

    “四喜,不是我不相信你,這條路得打通呀,隻有我親自去談妥才行。”

    潘家驥得知妹子被綁票,義成又要送肉上砧板,建議讓自己去,留個後手棋。義成笑著否決了:“你一介書生,隻懂洋派,能解決什麽?”最後,倒是托舅兄雇得一條英國火輪趕往襄樊。火輪一則快,另則沿途兵勇和小股盜賊不敢惹。

    小火輪全速行駛兩天兩夜,第三日清早趕到出事的葦蕩,瞅著一片茫茫薄霧和無際的枯葦,但見幾隻驚醒的野鴨撲楞翅膀衝天飛出,義成惶惑間,有響箭射上半空,隨即,葦叢中傳出問話:“是不是義成商號老板來了?”四喜迴答:“是的,是的,我們送錢來了!”話聲剛落,葦叢分開處蕩出一隻小船,來人雖隻三個,頗顯聲威,指揮小火輪駛進港汊,而後,隻許他倆登上小船,蒙起眼睛,劃向深處。

    一路上,義成兩眼一抹黑,顛顛簸簸,搖搖晃晃,踉踉蹌蹌,聽人擺布,及至聽到站住命令,眼罩解開,好半天才看清,麵前幾座小茅屋均由持刀槍漢子守衛著。門前有名守衛對押送義成、四喜的三個同夥講:“大當家的和老板娘在屋裏睡著,還沒起床呢!”

    這時,一個身披鬥篷、腰配寶劍的英俊漢子開門嗔道:“我幾時睡過懶床?”

    昨夜,彩雲正搬著指頭掐算四喜走了多長時間,聽外邊齊聲打招唿:“大當家迴了!”接著,七嘴八舌報告截獲貨船經過。隨後有人問:“真是義成商號老板娘嗎?聽說是漢正街上的活娘娘,長得美極了呢!”門外一迭聲應道:“的確漂亮!”隨即,門“呀”地一聲開了,當門站個俊俏漢子,眯起眼打量彩雲半晌,笑道:“真是天仙樣人兒呢!”說著,進了屋。彩雲慌亂了,邊退邊問:“你想幹什麽,我不是已派人迴漢口取贖金了?”

    “贖金我不要,我隻要人!”

    彩雲見來人不懷好意,抓起桌上花瓶舉起,警告道:“再走一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人竟然毫不理會,調笑道:“你同我睡過多少迴啊!”說時,返身關上門……

    義成雖不知道隔夜事兒,眼前情景讓他和四喜不由一震,你望我,我望你,雷打一般發呆。偏這時,彩雲跟在漢子後麵迎出來,招手說:“進來坐呀,坐客一盅茶,站客難打發!”漢子見義成愣起,伸手拉他進房,關了門,親手沏上一杯茶,說:“我們睡晚了,才起床呢!”這句話竟引動彩雲講起昨夜經曆。聽到彩雲講到要以死相拚,義成露出欣慰,可是……

    “我正要擲出花瓶,他拔了發髻上玉簪,披散頭發,笑著問我,彩雲姐,你看我是誰?我仔細打量,不是小蓮妹子嗎?長長籲口氣,怪道進門看著眼熟,就是黑了點,當時我的眼淚啊,刷刷流出來了!”彩雲剛講到這裏,小蓮已然搖散長發,笑道:“義成哥,你看我還是當年那個大當家麽?” 這問話,教義成仿佛從夢中驚醒,欣慰而慌忙地答道:

    “沒變,一點沒變,彩雲說得對,就是黑了點。唉,你不知道,聽說官兵襲擊了岱家山,我們一家不知多擔心啊,嶽父臨終前還叨念,不知小蓮如今在哪兒……”

    這迴憶,讓戲弄他的兩個女人黯然神傷,不過,在其後的歡慶宴會上,全是互訴闊別,久別重逢的歡喜場麵。

    小蓮告訴,她借助遮天羅幕逃脫清兵追殺後,來到鄂西北聯絡張獻忠後裔發展白蓮教,已有會眾數萬人,前不久,她去了趟南京,昨天剛迴。

    “義成哥,你個大老爺們坐在家裏享福,要我彩雲姐四處奔波,太不像話了吧?”

    “你問她,是我要她跑路,還是她找罪受!”

    “不是我硬要來,哪裏碰得著小蓮嘛!”

    “真不怪我哥呢,不然,我是絕不依的!義成哥,你們迴去時索性帶兩船桐油,南京一帶,太平軍同清妖打了好幾年,沿江船隻損壞不少,可缺這東西呢!”

    經陳小蓮提醒,義成迴漢口真帶上兩船鄖陽保康產的桐油,發了筆可觀的利市。

    貨船被劫又化險為夷一事,盡管義成囑咐再三,還是傳得滿漢正街沸沸揚揚,並且,出現多種版本的故事,有一條是一致的,說他收購盜匪兩船贓物發了大財。

    不知是缺乏證據,沒人告官,還是官府認為荒誕不經,竟沒追查。但是,找上門便宜“賣栽貨”的人多了起來。張富貴就是其中一個。

    安徽鹽商素來團結,對於經營不善或遭天災人禍的同行同鄉的子孫,大家出錢把他們養起來,叫做:“周恤桑梓”,發放各種名目生活補助。這筆錢相當可觀,以致讓一些人遊手好閑,米珠薪桂也不在乎,儼然紈褲子弟。張富貴父親死後留的財產全為他敗光,隻有兩張“鹽票”誰也不敢買,擔心買了,他屆時反悔不蓋章簽字,或者變卦加價。

    前麵說過,食鹽自古以來由國家控製,清代政府采取額派方式,按計劃發給鹽商“引憑”即是鹽票,作為資格憑證運銷食鹽。既是按計劃頒發,自然珍貴,無形中成為有價證券,事實上,清政府也要收銀子才提供鹽票。鹹豐、同治年間,江蘇安徽一帶,清軍同太平軍展開反複拉鋸戰,使得淮鹽不能外運。當時,湖南湖北兩省食鹽全憑四川和湖北應城井鹽、岩鹽供應,雜質多,帶苦味,人們勉強維持著。時任欽差督師大臣的曾國藩,為征斂巨大軍費,上奏清庭發售湘鄂贛皖四省鹽票,清朝皇帝批準發售一萬張鹽票,以每張500兩紋銀在上述四省和上海揚州等地攤派給了一些富戶。張富貴父親被派購兩張,其時,戰火連天,哪能運鹽?攻下天京,清庭曉諭凡持有鹽票者,可向當地榷運局掛號登記,到揚州十二圩購鹽運銷。每張鹽票每年限運鹽一次,計80萬斤,4000蒲包。一年隻春秋二綱,按號順序放鹽,其餘時間是不放鹽的。鹽票不夠的人或者有沒鹽票又想經銷食鹽的人,便找人租用憑證。一張鹽票租價為250兩,近幾年,張富貴就憑老子留下的兩張鹽票過日子。不想,義成商號貨船在唐白河遇險嚇住一些人,鹽票沒人敢租了!張富貴的鹽票成了栽貨,即栽了,漢口俚語中,“栽”是從天上墜落下來,喻為“背時”“倒黴”的意思,又,栽樹是確定位置挖氹子種植的,因此,“栽”也轉喻為,強行讓人按自己願望辦事的作派。這敗家子的鹽票沒人要,卻死乞白賴栽著義成租。

    “義成兄,你看,我哪來錢販鹽?我讓給你發財,你好歹給幾兩銀子我玩樂就行了!你發財,我糊嘴,豈不是兩全齊美的事!”

    “今年路上不太平,我哪敢動這些心思?”

    “你莫說了,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白蓮教嘛,你同大當家的有交情,那年結婚我見她還來送恭賀嘛,這次唐白河肯定是她發話……”

    “張富貴,隻可胡吃,不可胡說喲,要我租票就說租票的話!”

    “行,行,你租票我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知道,好吧!”

    “一張票給你200兩銀子,該滿意吧?”

    “義成兄,莫見行情不好就殺價,這不像你平素的為人吧?平常是250兩,今年我手緊,給我260兩行吧?莫皺眉!隻當周濟兄弟的,再說……隻當買砣糖粘嘴……”

    “260就260,再多說話,2錢6厘我也不要了!”

    義成厭他綿纏囉嗦,再說,自己早想涉足食鹽運銷,給520兩銀子打發他走人。豈知,接二連三,這家夥又送來幾次鹽票。他是從徽商幾個破落子弟手上拿來,每張賺取人家十兩銀子。義成本來願意幫助別人,聽說是因各種急需,不得已出租鹽票,一次又一次收下了。當時,每張鹽票付260兩銀子不覺得,後來計算一下,在張富貴死乞白賴之下,租的鹽票竟有幾摞,總共十八張之多,大大超過自有資金經銷能力。彩雲知道後,一個勁埋怨:“雖說小蓮幫忙,賺得一大筆,也不能這般張狂呀!五六千兩白銀換幾摞廢紙!”

    “你不知道,那家夥就是拿小蓮說事,為堵住他的嘴,隻好收了……”

    “他胡說什麽?老子要在場,搧他兩嘴巴!”

    “說呢,他不會胡說。煩人嘛,了不起廢幾張,白丟些銀子!”

    “那也不行,未必差的錢找喬少武貸不來?”

    “按說,他應信得過我家。山西票號的利息也不大……”

    “去貸!一隻鴨是放,一群鴨也是放!”

    彩雲最後那句話讓義成下定決心,向晉德裕貸了一大筆款項買了十多船白鹽。

    不料,意外發生了,太平天國從南京突圍的餘部跑到唐白河同白蓮教匯合,先後攻克棗陽、隨縣,大有直搗武昌的趨勢。清庭震驚,下令封鎖了九江關口,禁止一切船隻通行。義成商號的船隊在九江困住了。這下義成傻了眼,太平天國和清庭曠日持久的戰事,使得好多運銷淮鹽的商人破產,他是知道的。這次封關,少說也會是兩三年,心裏默默一算,人員開銷,資金滯留,利息滾動……他的頭嗡嗡作響,不敢想下去了!看來,多年心血將毀於一旦,自己難免重蹈複輒!急火攻心,他臥床不起了。

    春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滴在後湖裏,打在他心上,喉嚨咕噥一陣,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彩雲和孩子們嚇壞了,連連唿喚:“義成,你怎麽了?!”“爹,你這是什麽病呀!”他瞧妻兒焦急,強自一笑,喘口氣,抹抹嘴,安慰道:“沒什麽,大概咳的火痰……”

    肖管事明白東翁的病根,半晌才開口:“我算過,隻要不超過秋季,蝕得幾萬吧?”彩雲朝他做個眼色,說:“蝕就蝕吧,反正都是賺來的。除死無大病,討飯再不窮。隻要身體休養好,再賺就是!”內心裏,她責怪丈夫麵太軟,男子麵軟必窮,女子麵軟必娼!也窩著一股無名火,不知向誰發呢!

    偏這時,四喜進來通報:“有個官差模樣的人送來拜帖!”

    “你沒看見老板病成這樣?去,去,誰來也不見!官差又怎樣?”

    “老板娘,那官差說,他家大人已經坐轎子向這裏來了呢!”

    “你今天怎麽啦,閻王老子來了也不見!”

    肖管事已接了帖子看過,見義成伸手要,遞上,說:“是九江水師衙門……”

    瞧帖子寫著:“愚弟何忠義拜稟”義成更是詫異不止,但“領巡撫銜”可不能馬虎,結結巴巴說:“我……我從沒同……同什麽何……大人有交往呀?”說時,掙紮起身。彩雲見狀也不好攔阻,隻得前去扶他披衣下床。

    這時,“堂堂,堂——”一陣鑼聲由遠而近。並且,有人打著官腔大聲報告:“蘇皖鄂湘四省兩江關督、領巡撫銜何忠義大人到!”同時,銅鑼敲得又響又急。彩雲隻好吩咐肖管事和四喜扶持義成出門迎接,自己退避內室,吩咐丫環帶了孩子從後門出去,上街頭買吹糖人,看猴把戲,免得鬧來鬧去,厭煩人。

    義成剛挨到屋門口,院子裏已進來一位頭戴花翎官帽、身穿九蟒五爪補子官服的三品大員,身材魁偉,氣宇不凡。他並不認識來的官員,但那大官卻急步上前,伸出雙手打招唿:“義成兄,可把我想壞了啊!”從粗豪的聲音和矯健身法,義成這才想起,他不是何老四麽?沒等他緩過神,何老四雙手把他扶定,關切地問:“你這是怎麽啦,老哥?”義成慘然一笑:“沒什麽,大人請進!”“義成兄,你也喊什麽狗屁大人,那就見外了!當年不是哥哥資助,兄弟哪有今日?”何老四說時,早有哈什、差役上前將義成幾乎是抬著進了屋。還沒看茶,剛坐定,何老四又問義成到底得了什麽病,是不是讓他找醫生瞧瞧?義成歎口氣,欲言複止。倒是肖管事代為講明原因:“迴大人,我們東翁因為貨船在九江卡住,急火攻心……”

    “唔,是有這迴事,南京逃遁的長毛竄至唐白河同白蓮教合流,又在作亂。兄弟這次就是奉旨巡檢四省兩江關防。為切斷逆匪物資接濟,九江封關多日了!”

    一聽這話,義成又連連咳嗽起來,屋內頓時一片沉寂,隻有咳嗽聲咯咯作響,隨之,噴出兩口血痰。仆婦敬上茶,何老四用碗蓋濾了半天,又望望他,不知說什麽才好。

    何老四皺眉沉吟有頃,抿口茶,屏退左右,單隻留肖管事,說:“義成兄,你不必焦急,你同肖管事合計一下,兩個時辰,你的船隊過不過得了關卡?”

    “迴稟大人,一個時辰足足夠矣!”肖管事喜出望外地答道。

    “好,明天我就迴九江,後天子時,放關一個時辰!隻是,這消息萬不可泄漏!”

    “何大……唔,四兄弟,你這樣做,會不會影響你前程?”

    “屁!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剛才我得到急報,襄陽城內正缺著鹽茶和糧食呢!禦賊官兵沒有鹽吃,能有勁打仗?”說完哈哈大笑了。

    義成聽何老四一講,病情霍然痊愈。問道:“四兄弟怎麽改了名字,開始,真讓我摸不著頭腦呢!”

    “曾大帥嫌我叫何老四不雅,親自給我取名‘忠義’二字,我想,正好有一‘義’字與兄長相同,很高興改了!”

    兩人互道契闊,談了別後各自情況。何老四講書一般說起自己蕪湖投親不遇,情急從軍,機智送情報被破格擢升的經曆,後來蒙曾帥賞識,調水師任職。前年受曾帥委派以白銀六萬八千兩購置美國機器,運到上海製造輪船槍炮,由於辦事得力,此次被保舉為四省兩江關防使……說到最後,特別提一句:“由曾帥作媒,我已與那知府小姐徐翠蘭完婚,這次因公務緊迫沒帶上她,下迴,一定要她拜見哥哥……哈哈,想我何老四從前隻是漢正街上一個痞子,也有這好運氣!還是那句話,義成兄,沒有你資助,哪有今天?!”義成自然遜謝不迭,恭維道:“這是四兄弟祖上蔭庇啊!”聽這般講起,何老四說:“剛才路過祖屋,我從轎子裏望了望,進也沒進去就上你這裏來了!”這話熨貼人心,感動得義成眼淚直轉,感慨萬端,連說:“正因為四兄弟義薄雲天,至誠可托,得以官運亨通呢!”說著,也談了自己幾年的發展,講到續娶姨妹,惹得何老四哈哈大笑,直稱是難得的千古風流。義成讓仆婦請出彩雲同老四見見。仆婦一會轉來迴複:“夫人身體不適,睡了呢!”這迴答很使義成尷尬,何老四明白彩雲是為哥哥姐姐結下芥蒂,不以為意,反而化解:“嫂子身子不舒服就免了,又不是不認識,比我那徐翠蘭還漂亮呢!”說著,攜著義成手兒到隔壁自家轉了一圈,直是稱讚:“房子還是當年我離開那樣兒,很整潔,必定是哥哥經常派人清理打掃,剛才,我沒看就很放心!”又閑談幾句,便向義成告辭。義成挽留再三,要在望江樓設宴招待,何老四說,這迴一來是看看祖屋,主要看看哥哥,兩樁心事都了了,公務在身,不再叨擾。

    臨別,他一再叮囑義成、肖管事,後天子時準備過關。

    義成不敢馬虎,送走何老四,包隻英國小火輪疾駛九江。等何老四迴九江衙門,他的準備工作早已做好。那夜,江麵風平浪靜,月兒皎潔,九江闔城均入夢鄉,義成的船隊燈火通明,靜悄悄停在關卡邊,半個月來,都是這樣,人們知道是為防盜,沒誰察覺有何異常。剛交二更,突然卡哨將銅鑼敲得震天價響,高聲曉諭:“關督大人體恤民情,放關一時辰啊!”當沿江船上客商從夢中驚醒,義成商號船隊早已駛過關卡。

    路途,肖管事高興得直說,總算度過這難關啊!義成搖搖頭,伸出右手晃晃:“不,可能還有一關呢!”管事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東翁是指白?”義成依舊晃晃右手:“還是這道關呢!”見管事不解地望著,附上一陣耳語。顯然,他的話過於大膽,將肖聘源驚呆了。

    鹽船過武漢,義成就上岸了,讓肖管事和彩雲押送到襄陽,一路自然無事。誰也沒料到,迴時全捎上桐油。在九江,當然又過不去。彩雲問肖管事:“義成轉來的事,沒同何老四談妥?”肖管事迴答:“提也沒提呢!老板說,人情隻能認一迴的,不好意思再叨嘮……”彩雲嗤地冷笑一聲:“怎麽這樣辦事呢,那該怎麽辦?”肖管事笑笑,彩雲明白了:“那就隻有我破一迴臉求人了!”說畢,袖子一挽,提起裙裾,叫上轎子直趨關督衙門。

    何老四聽得通報潘彩雲拜見,連說“有請”,帶上徐玉蘭開了二門,盛情招待。席間,彩雲說:“上次孩子舅迴漢正街,不巧我病了,心裏真過意不去。又聽說舅娘長得漂亮,一心想看看,特地下九江來的呢!”徐玉蘭老聽丈夫談到義成的恩惠,顯得格外熱情,要邀彩雲上廬山小住幾日。彩雲說:“我可沒舅娘好福氣啊,還有些事兒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漢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浪裏飄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浪裏飄雲並收藏漢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