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嬣婉收到冊封她為婉嬪的聖旨,送聖旨的人前腳剛走,後腳尚衣局的局嬤嬤,也就是當時提攜過嬣婉的局嬤嬤,領著幾個宮人便來給嬣婉量體裁衣了。


    “奴婢拜見婉嬪娘娘。”


    “典膳快快請起,我可擔不起,再說也還未正式冊封禮呢。”從前在尚衣局要不是局嬤嬤照應著,嬣婉怕是日子難挨,她是最念著舊情。


    “前陣子瞧著娘娘清瘦了,最近看來是有了口福,人也圓潤了些。”


    “嬤嬤還是喜歡取笑我。”


    “看你如今終於有個樣子,我這也是心裏高興。”


    嬣婉聽她這樣說,卻也不知道如何迴應,畢竟在後宮所有人看來,君恩便是最大的福分。


    “想不到有一天我還能親手給你縫製衣服。”局嬤嬤一邊給嬣婉量著尺寸一邊感慨,“你說你兜兜轉轉一圈,還是逃不開這是非之地,從前又何苦來哉?”


    “嬤嬤,我要是說如果現在能選擇,我寧願迴到您底下當一個小宮女,你可願相信?”


    “你樂意來,我還不樂意收呢,你這個闖禍精一來,我還不知道得多操多少心。”


    嬣婉聽局嬤嬤這樣說話,心裏很感激,自已從前落魄,局嬤嬤能不求迴報,善待自已;而自已如今受寵,她也並沒有與自已生分,更沒有邀功刻意,還一如從前。哪怕是玲瓏都做不到,這份真情在這若大的紫禁城中真是難能可貴。


    很快,局嬤嬤就在冊封禮之前將禮服送到了鍾萃宮,嬣婉看著這身禮服,卻悲從中來,本想圖個清靜,卻不曾想在這宮裏越陷越深,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就像此刻她不得不穿著這身禮服去拜謝天子。


    見嬣婉穿著嬪位的禮服款款而來,萬曆欣悅的來迴打量:“聯的嬣嬪來了,聯就知道這套衣服最襯你。這尚儀局的手藝精進,傳話下去,尚衣局上下皆有賞。”


    “臣妾替尚儀局謝過皇上!”


    “你別總跟聯這樣生分,”萬曆上前拉住她的手,“你來看,聯給你找了什麽。”


    嬣婉借拿書的機會將手從皇上的手中溜了出去,然後假意將翻看起手中的劍譜。


    “你可喜歡?”天子還很少如此溫柔地討佳人歡心。


    她其實是喜歡的,這本劍譜從前她聽子騫說過,已失傳許久,可她並不想領情,更不想讓他揣度出自已的喜好,所以客氣恭謹,從麵上看不出半分歡喜。


    “有勞皇上掛心,臣妾謝過皇上。”


    “隻要你喜歡就好,跟聯無需一口一個謝的,這些禮儀規矩,於你都可以免除。”


    萬曆瞧著她,她肌膚勝雪,雙目猶似一泓清水,顧盼之際,自有一番清新脫俗的氣質。


    他是越看越心生愛意,隻是他弄不明白,無論自已對她做什麽,她總是不冷不熱,不卑不亢的架勢。


    “臣妾不敢僭越!”


    她明明就在自已麵前,卻總讓他覺得很遠。可哪怕她隻是遠遠站那裏,不願與自已多說話,他也甘之如飴。可她卻不樂意,要不是禮數上不得不來,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主動上養心殿來的。


    既然麵上的禮數盡了,她巴不得趕緊逃之夭夭,被他那樣的眼神看著,她感到周身都不自在。她連忙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逃離:“皇上若是沒什麽事,臣妾還得去拜謝皇後娘娘。”


    “哦,是當去的,那,你去吧。”他盡管不情願,可也拗不過她說的合情合理,於是隻能眼睜睜地看她頭也不迴地轉身離開。


    正所謂緣分妙不可言,當外人垂涎嬣婉得天子三千寵愛時,子騫的仕途也意外獲得一次平步青雲之機。他的一封抗倭寇奏折,令萬曆刮目相看,萬曆一看他的文章文采斐然,陳詞有據,便特招他入乾清宮覲見。


    當子騫得知皇帝召見之時,心中百感交集,曾幾何時他懷抱著滿腔熱情和一身抱負,無數次憧憬著將來某一天能成為如張居正一般的國之棟梁,宏圖大展;而如今身在兵部卻每每人浮於事。若不是他眼見近年江南沿海倭寇橫行,憂心百姓受苦,無法坐視不理,他也不會憤然寫下那一份檄文,隻為警醒身邊眾人。


    事實上他寫下那份奏折其實還有另外一個不為人知的目的,那便是能隨軍出戰,若能戰死沙場,或許也是他灰暗而迷惘人生最好的歸處。


    隻是他沒有想到,他的那份奏折能直達天子,他的檄文文筆酣暢流利,直中要害,天子看後聖心大悅,天子在清算張居正極其同黨後正是用人之時,因而子騫這樣沒有根底的新科舉子,才能入天子之眼,成為天子眼裏的可用之才。


    看過子騫的檄文後,萬曆激動不已,便立即召見了子騫。這是子騫第一次奉召進入紫禁城內廷,這通常是三品大員才配享有的殊榮。


    可正所謂傍君如傍虎,張居正曾兢兢業業為大明操持一輩子,然則他死後部下倒戈,天子清算,連累家人也遭遇滅頂之災。自古帝王多薄情,張居正所經曆的這一切讓子騫唏噓不已。


    曾經輔佐帝王成為一代賢臣的夢已破碎,加之痛失嬣婉的創傷,早已讓子騫心如死灰,在這樣的境遇之下被天子召見,子騫已然沒有曾經的鴻鵠之誌,更多是悵然和忐忑。


    他懷著複雜的心境往乾清宮方向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才看到乾清門。從遠處看乾清門,就像一個寶座,兩個影壁梯形展開,給“寶座”增添了氣勢,與太和殿前麵那對威武的銅獅不同,進入乾清門獅子就變得低眉順眼。這是由於乾清門以內是皇上的內宅,那麽進了這道門,不該聽的別聽,不該看的少看。


    是啊,這是天子的內廷,也是嬣婉繾綣之所,想到這裏,他心間倍感惆悵,他不知道天意何以如此弄人?


    當子騫走進乾清宮,望見端坐於龍椅之上的萬曆時,不由聯想到便眼前之人奪走婉兒和自已的幸福,他的內心還是不免起了波瀾。隻是很快他又壓抑下自已莫可名狀的情愫,畢竟他是臣,不可不遵循君臣之道。


    “臣於子騫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子騫盡量讓自已看起來平靜如水,不卑不亢。


    “起來吧,你的檄文朕看了,洋洋灑灑上千字,卻字字機杼,遠勝那些腐儒,隻會在朕耳邊聒噪,卻無一人堪擔大任,敢將這些呈於朕。”


    “這是臣身為臣子的本職,臣不敢貪功。”或許正因為他心境的不同,此時的他無欲無求,見到天子反而不感到拘束,坦然從容。


    子騫麵見天子時泰然自若且不居功自傲,隨之頻頻點頭道:“好,甚好,若是為臣之人都有你這份自知,怕是朕也會省心不少。”


    “皇上謬讚,臣愧不敢當。戚將軍才是皇上身邊的可用之臣。”子騫明知自已的話是犯了天子忌諱,卻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此時的戚繼光早已不是抗倭英雄,而是被劃作張居正之黨羽,明裏是駐守邊疆,暗裏與發配無異。


    天子麵上吃了一驚,他沒想到這個小小的官吏竟有如此膽識,敢在自已麵前再提戚繼光,或許正因為如此,他反而沒有動怒,隻是不冷不熱的反問道:“哦,你就不為自已打算打算?”


    “臣狀寫檄文並非為臣自身,還請皇上為江南百姓作主,出兵剿滅倭寇,臣雖無征戰之經驗,願為戚家軍中的一卒隨軍出征。”


    子騫的迴話再次讓天子感到意外,多少人一朝為官不就為了節節高升,而自已便是那個可以翻雲覆雨的人,可眼前這個小小的官吏卻一心隻為百姓?這讓看慣了在自已麵前爾虞我詐,曲意逢迎的天子匪夷所思。


    天子審視著他神情的真偽,卻看不出什麽端倪,便有心試探:“這豈非大才小用,抗倭之事聯自有主張!想不到你如此年輕,卻有如此心胸和眼界,聯正是用人之時,著升你什麽好?你,可有何訴求?”


    “皇上,臣不求功名,隻為還百姓安寧……”


    子騫似有推辭之意,這反倒讓萬曆對他另眼相看,萬曆沒有想到這個年輕六品小吏有如此膽識與遠見,卻淡泊名利,心係天下:“不必說了,有君如此,聯心甚慰!”


    天子不由再次打量了子騫,若說之前天子為他的才氣和胸懷所折服,眼下卻更感歎子騫身軀凜凜、相貌堂堂,而這時天子才恍然,眼前之人的眼神中有一種似曾相識的不卑不亢、無欲無求,隻是他一時想不起來,這份熟悉源自何人。


    接見過子騫之後,萬曆朱批大筆一揮,子騫便成了禦前的惹人眼紅的主簿。時人曰“三十年看儒書,不如一詣習主簿。”在外人眼裏他幾乎是風頭無兩,隻是於他這個身份而言有些諷刺,帝王身邊的近臣,卻是帝王妃子至愛之人。


    宦海無涯,有人是為了博一個清平盛世,有人為名為利,也有人隻是混沌度日。身在仕途,便躲不開明槍暗箭,上下紛爭,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會迷失自我,隱藏天性。就算有剛直不屈,鐵骨錚錚之輩,也隻能如流星般瞬間滑落,絢爛奪目,卻又難撼時局分毫。


    子騫無限感慨,卻也隻能深陷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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