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路……”


    身下沒有一絲顛簸感,這讓習慣了顛簸到散骨頭架子的男人有些納悶,撩開車簾子:“停下。”


    “主子。”隨從剛剛勒住馬,一個小吏走過來:“這兒不能停車,會堵塞道路,你把馬趕到前麵半裏的地方,那兒設立了專門的停車站。”


    “嘿,我就沒聽過這規矩!”


    那仆從擼起袖子,看樣子挺不服氣的。


    小吏沒功夫跟他糾纏:“進了亳州城就要守咱們的規矩,不守規矩咱就讓你規矩。”


    這話聽起來是威脅。


    但小吏不光隻動嘴皮子,每條水泥路隔百米,都有一位兵卒巡邏。


    遇到不講規矩胡攪蠻纏的,輕則丟出城,重則繳納十倍罰款。


    “你!”仆人怒目圓睜。


    “竹苑。”那病男人嗬斥仆人:“按他們說得做。”


    馬車趕到右邊,沿著道路慢慢溜達。


    男人打量四周:道路兩側供行人來往,道路中間可供兩輛馬車並駕齊驅。


    老百姓們頭一次踏上水泥路,滿臉興奮。


    小吏跟在他們屁股後麵,嚷嚷喊著右邊走,小心車馬。


    每隔一段路,就能看到一個水泥打造,圓型的環島。


    環島裏停靠著幾輛陳舊但打理得幹幹淨淨的馬車。


    負責照顧這些馬車的都是肢體殘缺,麵容肅穆,頭發花白明顯出身軍伍的老人。


    這是郭子興軍中退下來生活無依無靠的士卒。


    “亳州水泥道路建設項目”一建立,元帥夫人就在軍中選出一批即將退伍,無依無靠的年老士卒,耗費心血自掏腰包給他們上崗培訓,足足選了小一千號人呢,全都安排到每個崗位,嘿,現在他們還有銀錢拿,包吃包喝的可算過上好日子了。


    一個斷手老兵拿起抹布,仔仔細細擦拭分配給他的車輛。


    抱起糧草豆麥杆子喂馬,用剩下那隻手欣慰的撫摸馬脖子:“多吃點,好夥計。”


    馬兒打了個響鼻,大口咀嚼起口糧。


    它要賣力幹活,換口糧過冬。


    “哈哈哈主子你看這些駑馬。”一道肆無忌憚的笑聲吵到老兵和他的馬。


    老兵目光冰冷:“咱這馬,十年前乃是軍中好馬,豈容你等小人侮辱?”


    單手抽出藏在食槽裏的鍘刀,殺氣騰騰直指那仆從:“你嘴舌不幹淨,唯有鮮血才能洗刷幹淨。咱與你約戰,你敢應戰嗎?”


    那仆從麵露驚色,叫起來:“你、你這等野蠻人!”


    仆從畏戰,不敢再逞口舌之利。


    喧鬧聲驚擾巡邏的兵卒,隻見三人為小隊,身披軟甲手持長矛,容貌精神,都叫病弱男子眼前一亮。


    “倒是難得的好兵卒。”


    前幾個月,那朱元璋不知從何處得來一批火炮槍藥。


    拉到金陵城門口,齊齊射了兩輪,轟塌半個城門,嚇得守城將領肝膽俱裂,魂不守舍,本想著靠獵食城中婦孺負隅頑抗的將領直接開城門投降。


    去月,常遇春以火破蠻子海牙連艦,打通太平與和州連通之路。


    同月,紅巾軍名義上首領小明王韓林兒下命朱元璋攻打集慶,兩次均無功而返。朱元璋暫迴到亳州大本營整頓。


    他此來亳州,就是代小明王查看朱元璋是否真心為其賣命。


    “你們幾個因何事起衝突?”那兵卒倒沒有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各打五十大板,而是詢問來龍去脈後,判定仆從因故意侮辱他人,罰錢二十。


    那仆人不服:“你們亳州的規定,怎能管我?”


    兵卒撩起眼皮,冷冷嗤笑:“既然不願意服從判罰,便離開亳州。”


    男子朝仆從使了個眼色,仆從心領神會,大聲嚷嚷:“哪有這樣的律令?”


    “律令?這不是律令。”兵卒翻了個白眼:“這是亳州城裏百姓們舉薦上來的規矩。”


    這條規矩可是當初朱大帥給百姓們的最大的恩惠。


    侮辱和踐踏尊嚴者,罰錢二十。


    這是亳州百姓的尊嚴脊骨!


    敢對權貴說不,敢站起來說不,敢靠雙手掙錢說不。


    二十個大錢裏分一半給受害者,另外一半歸入“慈善機構”。


    病男人掏出錢,在兵卒登記時假裝不經意的詢問:“我交上去的錢,怎麽能證明不被中飽私囊呢?”


    “給你。”兵卒登記好罰錢者姓名,遞給他一個紙條:“上麵有“慈善機構”每月分發東西的時間和地址。你不放心可以過去看看,念到你的姓名,大錢購買的東西,全部都是公開的。”


    收筆,夾著簿子,準備離開的兵卒再一次告誡他們:“不要在城內鬧事!”


    “否則嚴懲不貸。”


    病男人輕聲應下。


    馬車停靠在一處民居,城裏的百姓都去看水泥路的熱鬧。


    百姓行走分文不取,入城車輛按人頭收費。


    “可他們怎麽能保證有大量商家入城呢?”


    病男人把玩手中的玉牌,疑惑不解。


    元帥府交通部,阿英接到劉伯溫送來關於過路費的數額,第一天進賬金額不多,大部分都在觀望。


    “咱打算做個貿易批發市場。”阿英躺在榻上,五六月的肚子明顯顯懷,孩子擠壓到部分內髒,腳腫脹起來。


    朱元璋給她捏腳,手掌揉了活血化瘀的藥酒,力道不輕不重的揉捏。


    “啥叫批發市場?”


    阿英耐著性子解釋:“羊毛,毛線,棉花,糖,各種我們能拿來交易的東西。將交易地點放在亳州城內,有官方定製價格,亳州市場定價權在我們手裏。價格比外地的價格略微便宜一些。”


    說白了就是囤積商家,把亳州弄成貿易商業城市。


    這個想法說幹就幹。


    第一批對外招標的鋪子仍然被郭家和鄭家聯手瓜分。


    剛剛完成水泥修建道路的修路隊改成了瓦匠,在圈定區域搭建半人高的水泥台子,座椅凳棚店鋪一應俱全。


    外麵為攤,身後為鋪。


    水泥鋪子落成後,阿英手下的鋪子趕過來開分店,加上郭家產業,以及朱元璋麾下武將謀士集團的私產,瞬間內部消化得一幹二淨。


    “這奇怪的地方能掙錢嗎?”


    抱著這樣懷疑的念頭,亳州上到達官貴族下到平民百姓都不太相信。


    阿英這邊全麵撤迴分店鋪子,節省出人力物力,並將壟斷產業的利潤降低,鼓勵商人們趕來亳州親自進貨。


    用時間換取金錢。


    而撤迴的資金和人手則用在另一方麵。鄭家村山林深處,一座不起眼的軍工工廠日夜不休,憋足了勁加班加點。


    同時定遠縣徹底轉型為工廠型縣城。


    數座新工廠緊鑼密鼓開始籌建,生產的物資通過亳州市場遠銷各地。


    大量招工的單子甚至貼到了病男人家門口。


    他拿著撕下來的招工告示驚呆許久,搖頭歎息:“此子如有神助,大勢已成啊。”


    一批批來自天南海北的商人進入亳州,繳納奇怪的車馬費後,一開始以為隻是城內巧立名頭暗中加稅,誰知剛踏足城中,目瞪口呆的看著那一條條四通八達的道路。


    “這啥啊?”


    “水泥啊!”


    “水泥是啥啊?”


    “路吧?”商人踩上去跳了幾下,穩,平坦,不咯腳。


    拉馬跑了兩下,還可以。


    不過守城官告訴他們,長時間奔跑水泥地傷馬蹄,建議定期檢查更換蹄鐵,說這話的時候,開在城門口的鐵匠鋪子裏的鐵匠故意拉響風箱,展示自己的技術。


    咱專業修馬蹄鐵。


    第一批入城費迴流,阿英按照三月之期,給承包項目墊付資金的郭族長付足了銀錢。


    那一箱箱銀子,敲鑼打鼓,吹著嗩呐送過去的。


    由朱元璋親自提筆“忠義仁厚”匾掛在郭家祖祠堂裏。


    郭老太爺見牙不見眼的笑著,那得意洋洋的模樣叫珠寶行老大氣得飯都沒吃下去。


    朱元璋和郭子興最大不同在於他有龍起之像。


    說白了,日後這位前途不可估量,弄不好就是萬人之上。


    而郭子興呢,頂天一個造反頭子,人還沒了。


    搭上朱元璋這條線,老太爺滿意的不得了。


    當天晚上,水泥地被人砸了。


    珠寶行老大正摟著美幾喝小酒,外麵闖進一幫官兵,為首正是朱元璋身邊騎兵營統帥鄭狗蛋。


    “你們幹什麽!你們好大膽子居然敢私闖民宅!”


    珠寶商人驚慌失措,一把推開懷裏的美姬拔腿就跑。


    “碰。”


    甩飛出去的酒杯狠狠砸在他後腦勺上,眼前一黑,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人就倒了下去。


    “行了,帶迴去吧。”鄭狗蛋是來抓人的,不是來講證據的,大手一揮,幾個下屬直接把人捆成大閘蟹再迴去。


    珠寶商人家中鬧騰起來。


    旁邊借住的病男人轉成看熱鬧的樣子,剛好撞上出門的鄭狗蛋。


    一身戎裝的青年一副吊兒郎當的浪子模樣,擦肩而過的瞬間,忽然開口:“你這張臉不錯啊。”


    病男人眼神一顫,掏出手帕捂住嘴,用力咳嗽起來,好像要把肺都掏出來。


    “官爺,才是好相貌。”


    “哦?”青年拉長了語調,微微上揚的尾音顫抖又詭譎,橘色的火把光芒照在那張俊俏的臉上,眼角眉梢流出幾分冷漠:“你這話倒有幾分動聽。”


    說完,扯了扯嘴角,掀起披風大步流星走了。


    關上院子門。


    “發生什麽了?”白日裏囂張跋扈的仆從,臉上居然帶著沉穩從容。


    而身為主子的病男人卻跪在地上,聲音顫抖:“主子,他似乎……發現咱們了……”


    “這不可能!”“仆從”脫口否認:“我們明明換過臉……”


    “他說我這臉……不錯……”“病男人”才是真正的仆從,思及方才青年的話,害怕的迴答。


    “這裏不能留了。”“仆從”也就是故意換臉的病男人果斷決定,他馬上準備收拾行禮,仆從跟在身後,他忽然迴頭盯著仆從:“你,、也不能留了。”


    “主……主人……啊!!!”


    一聲慘叫,消失在夜色裏。


    天剛亮,一輛馬車駕駛著疾馳而行,朝著城門口奔去。


    順利過了城門檢查,假扮成車夫的男人還沒來得及鬆口氣。


    身後響起一道戲謔的笑聲:“喲,還以為你昨兒就跑了,害得兄弟們等了一宿。”


    一個身穿深色戎裝,衣服上沾著露珠,顯然等候許久的俊俏青年杵著一把半人高的唐刀,斜著眼,衝他懶洋洋的笑。


    男人麵色蒼白,調轉車頭:“駕!”狠狠一邊鞭子抽上馬屁股。


    馬兒吃痛發狂,揚起蹄子朝青年狂奔而去。


    “轟”的一聲。


    地麵掀起灰塵,沉重的砸地聲響起,馬兒發出嘶鳴,重重倒地。


    整輛馬車撞散架了,男人落地哀嚎慘叫。


    無數鐵蒺藜把人紮成血葫蘆。


    抽出唐刀,鋒芒畢露,青年扯著嗓子:“幹活。”


    數道黑影一擁而上。


    ——


    “事情就是這樣,我們在馬車裏找到了蓋有小明王私印的親筆信。”青年彎腰行禮,朝麵前氣勢冷峻的男人迴稟:“隨行兩人,一人被自己人殺死,另一人落入我們手中。”


    “不惜一切撬開他的嘴。”朱元璋垂著眼睛,眼底冷得像塊凝固的寒冰,折射著刮骨的刺冷。


    小明王敢派探子來他地盤,就別怪他迴敬了。


    “找幾個擅長幹活的弟兄去一趟那位的地頭兒。”


    “咱去吧。”鄭狗蛋主動請纓。


    朱元璋皺眉:“不行,你別去。”


    鄭狗蛋臉上的表情淡漠:“咱是兄弟們裏最擅長玩花活的。”


    他屬於老天爺追在屁股後麵喂飯生怕這小子餓著。


    朱元璋猶豫了一下:“阿英預產在十月……”


    “咱……”鄭狗蛋愣了愣,還沒說話呢,旁邊響起阿英怒氣衝衝的聲音:“狗蛋!你給我過來!”


    鄭狗蛋那點子殺氣煙消雲散,一蹦而起:“我我去審他……”


    “別走。”朱元璋一把拽住他衣領子把人拖迴來:“咱媳婦叫你留下。”


    開玩笑啊你走了她那咱出氣咋辦?


    “啪啪啪。”夏天天氣熱,新改良的木屐拖鞋踩在石板上發出響聲。


    一個挺著大肚子,雖然麵色紅潤得不得了,精神的不得了的姑娘頂著兩個大男人驚恐的目光走過來,一下子揪住青年耳朵。


    “疼疼疼疼……阿英咱是你堂哥……你鬆手呀……”


    青年嗷嗷亂叫,半點裝逼的味兒都沒了。


    這年頭,妹妹是天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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