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頭頂的新風空調唿唿作響,吹出的風溫度適宜,不冷不熱,很適合入眠。


    溫梨半夢半醒間,她聽到了開門聲和水杯放在桌麵上碰撞的聲音,隨後,兩個男人淺淺的交談聲將她瞬間拉迴到現實。


    她睜開眼,手臂枕的有些發麻,大腦還處在疲憊和困倦中。


    隻見後進來的那個人對許長川說道:“許隊,百聞不如一見,我是省檢察院的張春生。”


    溫梨的視線慢慢聚焦,她看清楚了說話的人。


    對方容貌端正,頭發雖然有些花白,但眉毛濃黑而整齊,一雙眼睛閃閃有神采。


    他的臉上有微微胡茬,皮膚黝黑,不難看出經過了歲月的打磨。


    許長川伸手握住張春生的手:“張檢,早聽說您的大名了。不過您來市局這麽久了,連我組員都見齊了,咱倆還沒打過照麵,我還想著哪天一定得去親自拜會您。”


    張春生並沒有被這種針尖對麥芒的氣氛影響到,他語氣不卑不亢,說的很有誠意:“我們幹檢察官的其實跟刑偵也差不多,都是時間緊任務重,有時候黑白顛倒總是找不到時間碰頭。不過你看,該見的人總會有見麵的時候,咱們也算是天時地利人和。”


    許長川聽著,沒吭聲。


    張春生拿起自己水杯,喝了一口,接著說:“我來這邊主要調查的是1·21專案以及省廳那邊接到的那封舉報信。”他頓了頓,故意問,“許隊應該知道吧?”


    “知道。”


    “目前的案件進展還算順利,當然那封舉報信的內容我們也在進一步核實中,所以小劉警官的問題還需要等案件徹底明朗之後再作定奪。”


    許長川雖然表情不是很好,但也依舊保持友好的態度:“張檢今天找我,有事嗎?”


    他雙手抱胸,明顯一副對他說的話不感興趣的樣子,“我還要詢問當事人,如果是不太重要的事情咱們可以改天再聊。”


    “許隊,術業有專攻,我們檢察院也是為了查明真相,在一定程度是為了幫助公安機關打輔助的。你看,咱們每個角色的思考問題方法方向不同,根據這些零散的線索破案,其實講究的就是人多力量大。所以老話才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


    對方的這種大話跟套話聽的許長川耳朵都要磨出繭了,他皺了下眉頭:“張檢的意思是,今天這案子,檢察院也要來打輔助嗎?”


    張春生並不介意對方的態度,說出口的話還略帶幽默:“既然是輔助,那擇日不如撞日,我來給許隊長當一次書記員怎麽樣?”


    許長川沒動,他並不覺得這是個可以開玩笑的事情:“雖然都說公檢法是一家,但是在公安機關沒有結案前,檢察院還是先暫時迴避吧。”


    張春生的手摩擦著水杯,聞言輕笑一聲:“許隊,如果我沒記錯,這位當事人是你的女朋友吧。”


    偏頭看了一眼溫梨,心髒突然一緊。


    這個女生除了年紀不符外,其他特征幾乎都跟記憶中的照片吻合上了。


    片刻的失態後,張春生收迴視線,他將這套說法原封不動地還給對方,“根據政策,執行公務時凡涉及處理與自己有關係的人或問題時必須迴避,不得以任何方式進行幹預或施加影響。所以許隊,現在需要迴避的人,難道不是你嗎?”


    許長川臉上有點僵硬,方才剛營建起來不久的輕鬆氣氛,在長時間的僵持中逐漸瓦解。


    溫梨聽明白了,根源還是在自己,她輕輕歎了一口氣,直率坦誠地開口:“我們分手了。”


    話音剛落,她就對上了許長川烏黑的眼。


    “許隊,是這樣嗎?”張春生非得再多問一遍。


    溫梨替許長川迴答,她麵色平靜地開口:“是,所以嚴格意義上來說,許隊現在跟我,隻是陌生人。”


    張春生看了看許長川沒有血色的臉,聲音裏有淡淡的笑意:“那這麽說,從迴避政策上來講就沒什麽問題了,畢竟許隊經驗豐富,我想對於破案還是有幫助的。”


    這時,門外傳來鏗鏘有力的腳步。


    徐瀟瀟喘著粗氣跑迴來,她伸手扒住門框,還沒看清裏麵的人就喊道:“許隊,出大事了!那個檢……”


    檢察官……怎麽在這裏?


    張春生臉上笑眯眯的,看著徐瀟瀟目瞪口呆的樣子,心情大好地打了聲招唿:“徐警官,又見麵了。”


    “張檢好。”


    徐瀟瀟生生把後半句話咽了迴去,刑警的直覺告訴她,這裏的危險程度不亞於世界大戰主戰場,訕笑兩聲道,“許隊,那個……你撿到我手機了嗎?我忘了放哪兒了。”


    許長川沒迴話,可他眼底的憤懣似乎讓徐瀟瀟看到了滿屏髒話。


    她後退了兩步道,“我想起來了,我好像把手機落在顧法醫那裏了。張檢,許隊,那我不打擾你們了,我得趕緊去,不然顧法醫到時候下班了。”


    說完,又一溜煙兒地跑了迴去。


    “刑偵果然都很有活力。”張春生見狀,笑了兩聲,隨後走到旁邊的單向玻璃,輕輕敲了敲玻璃,手指指向頭頂熄滅的監視器。


    “許隊,不介意吧?”張春生說完,頭頂原本成關閉狀態的監視器便亮起了紅燈。


    “不介意。”許長川皮笑肉不笑的迴了句。


    他不知道監控室內的人是誰,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不是他們自己人。


    張春生轉身走向放著電腦的書桌,扯了一把椅子出來,一屁股坐上去,又探了探身子將水杯挪到自己這一側,準備工作就緒後,抬眼笑道:“許隊,我來這裏雖然不敢說自己是錦上添花,但起碼不會是趁火打劫。”


    許長川知道再拖下去也沒有意義,他將鑰匙拿在手裏,半蹲在溫梨麵前,麵無表情地說道:“手伸進來,詢問完我再給你解開。”


    張春生默默的看著這一幕,他見過很多那種愛的轟轟烈烈,海誓山盟永不變心的情侶,可真到了大難臨頭的那刻,幾乎都是自顧不暇各自飛。


    眼前這一對俊男靚女,他們表麵看上去雖然都恨不得跟對方劃開界限,但骨子裏那種下意識為對方著想,拿不起又放不下的糾結,實在太讓人唏噓了。


    隨著‘哢噠’一聲落鎖的聲音,許長川將鑰匙揣進口袋裏,走到張春生身邊坐下。


    溫梨一言不發,她低下頭,像是在等待著最終的審判。


    氣氛詭異的沉默著。


    許長川按照自己的節奏,不疾不徐地扒拉著眼前的卷宗,把厚厚的一摞紙翻得嘩啦直響。


    這些資料他早就爛熟於心,甚至能從裏麵挑出不符合實際的地方。


    紙上的每一個字每一處和每一張照片都是溫梨,但處處又都不止是他所了解的那個溫梨。


    張春生跟許長川都不是專業搞預審的,他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他輕咳一聲,示意許長川可以開始了。


    隨即,他慢吞吞地敲擊著鍵盤,正在輸入著此次做筆錄的時間和地點。


    寂靜的房間裏,隻有打字突兀的聲音。


    “姓名。”


    “溫梨。”


    “年齡。”


    ……


    許長川的每個問題都程序規定的,他問的漫不經心,但對方卻耐著性子認真作答。


    “許隊,麻煩問詢的速度慢一點。”


    張春生實在忍不住打斷了兩個人的對話,他從口袋裏掏出自己的老花鏡,架在鼻梁上,重新打字前看了一眼溫梨,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溫小姐,我年紀大了,見諒。”


    說完,湊近鍵盤找著按鍵,用手指一個字母一個字母的敲著。


    許長川覺得按照張春生的這個速度,他們可能問到天亮都問不完。


    他將麵前的卷宗合上,對眼前這個年紀確實稱得上是他長輩的人,也不忍心苛責,開口說道:“張檢,不如您來問,我來記。”


    “這怎麽好意思。”張春生頭都顧不上抬,終於輸入完了溫梨的名字,長出一口氣,“是不是我耽誤你們時間了?”


    “您是前輩,主審是應該的,正好這次我也當學習了。”


    許長川的話說的很漂亮,他說完,起身便要跟張春生換座位。


    張春生也不矯情,或許這才是他本來的目的。


    他摘下自己的花鏡,起身的時候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他承許長川的這個人情了,隨即挪到了主審的位置上。


    許長川將椅子往前挪了挪,雙手打字,將對方沒有輸入完的問詢內容補充上去。


    速度之快,讓張春生都忍不住側目打趣:“是不是你們現在年輕人打字速度都這麽快?”


    “習慣了。”許長川笑笑。


    “哎,我們這些年紀大的人真的要被社會淘汰了。”


    許長川並未接話,他知道這種拉家常的方式也是種慣用技巧。


    “溫梨是吧,許隊你是很了解的,我對你而言就是個陌生人,既然如此,我就介紹一下我自己。”


    張春生麵上還是掛著和煦的笑容,“我姓張,是省檢察院的檢察官,接下來就由我來問你一些問題,我知道你也是學法的,而且跟許隊在一起這麽久也對這些流程啊,製度啊,耳濡目染了吧,那咱們就省略這些有的沒的,直接開始吧。”


    他說完,手上翻開卷宗的第一頁,再次抬眼看向溫梨的目光突然有些鋒利,開口便是單刀直入的攻擊。


    “溫梨,你和駱小玫是什麽關係?”


    張春生在詢問案情的時候,風格跟他這個人天差地別。


    他那副和藹的又麵帶善意的長相總給人一種慈眉善目的感覺,好像一位諄諄教誨的長者,對世事都寬容以待。


    但一旦開始詢問,言語和態度的攻擊性極強,修正話題,深入追問,一不做二不休,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溫梨知道對於有心調查的人來說,她跟駱小玫之間的關係並不是什麽秘密,再隱瞞下去也沒有必要,隻會讓他們覺得自己是在以卵擊石負隅頑抗。


    “她是我妹妹。”她的聲音很輕,卻又重重擊打在聽者的心上,“雙胞胎妹妹。”


    許長川擰眉,雖然事實他們已經調查清楚了,可從溫梨口中親耳聽到的那刻,還是會讓他記錄的手指忍不住微微一顫。


    “八年前她受害的時候,你在哪?”張春生傾身向前,帶著壓迫感開口,“我參與受理過這起案件,所以我印象很深刻,駱小玫的姐姐叫駱小荷。”


    溫梨並沒有被他的氣勢壓倒,抬眼,反問道:“因為我妹妹小時候被人販子拐走了,所以當時並沒有人通知我到場,檢察官同誌,這個情況您不清楚嗎?”


    張春生的手指輕輕敲著桌麵:“既然你說駱小玫小時候被人販子拐走,你後來又是什麽時候,以哪種方式認出她的。”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強烈的被壓製住的情緒。


    溫梨握緊拳,手上的刺痛讓她眼神更冷,聲音帶著讓人輕易便能察覺到的惡意:“因為這發達的網絡世界,因為言論自由每個人都仿佛造物主那般隨意的謾罵和詛咒,因為鋪天蓋地,連舉報和投訴都刪不完的小玫的大頭照!”


    她覺得這種讓受害者家屬不斷地迴憶痛苦的審訊問詢實在有些可笑,為什麽受傷的永遠都是無辜的人,明明快要愈合的傷疤非要反複撕開反複灼燒。


    這起案子,是張春生檢察官生涯裏最引以為憾的一件。


    他認真地端詳著溫梨,對方說的句句都是戳人脊骨的質問,句句都是事實,讓他無以反駁。


    “張檢察官,你說小玫的案件是你參與受理的,那麽我也有個問題想問。”


    他受到溫梨看過來的視線並不銳利,但對方啞著嗓子問的話卻有些一針見血,“你們憑什麽在證據鏈不完善,疑點沒有得到驗證的時候斷然結案?是哪條法律規定了嗎?還是檢察官的哪條職業操守?又或者是你們背地裏為了攀權附貴的官官相護呢?”


    也許是為了驅散這種不快和譴責,張春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葉泡的久,濃到有些發苦。


    許長川一雙空洞漆黑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電腦屏幕,他機械地重複著敲擊鍵盤打字的動作不敢抬頭看溫梨,喉結艱難地滑動了一下,哪怕隻聽她的聲音就已經讓他無法唿吸了。


    人的視覺記憶或許會很快地淡化,但聽覺卻可以像在體內紮了根一樣的長久。


    他想,無論過了多久,哪怕是一輩子,他都不會忘記這種足以讓他有種難以忍受的窒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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