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頭望著妙蘭的眼睛,心裏升起同病相憐的感覺。


    他不知自己何時也跪了下去,伸手抱住了妙蘭。


    室內安靜了許久,福有祿不知道該保證些什麽,隻抱著她,一連說了幾次:“你放心,你放心。”


    第33章


    接連陰了兩日的天在傍晚終於落下雨來。


    沈歡沒有打傘, 帶著泅濕的兜帽走進邵家。


    邵辛淳披著外衫站在廊下,臉上被掌摑的痕跡還未消除,紅痕在白皙的皮膚上有些滲人。


    沈歡摘下兜帽, 二人隔著雨簾對望。


    “你竟然還能進得來。”邵辛淳眼中敵意依舊, 頭發卻不如之前服帖,雜亂的像兩日沒有梳理,“你到底要做什麽?”


    沈歡隻是平靜地望著他。


    這安靜令人煩躁, 邵辛淳聲音大了起來:“我要向皇上揭發你。”


    “去啊。”沈歡終於開口,輕輕地, 比雨聲大不了多少,“告訴你一個消息,三爺死不認罪,一口咬定就是你和何尚書陷害他, 吵著要見皇上的麵。”


    “閉嘴!”邵辛淳緊緊盯著他, 聲音低下來, 喃喃道:“你, 你們要害我師父……不對,你, 你是來替三爺報仇的?”


    沈歡不點頭也不搖頭, 他靜的仿佛生長在地上的一棵樹, 就連風雨都搖不動上麵的枝葉。


    邵辛淳狠狠聳起眉心。


    無情的雨仍在下。


    良久, 沈歡唿出一口氣:“你倒是肯一心一意對你師父, 你師父會這樣對你嗎?”


    邵辛淳聳起的眉心不動,沈歡說:“你關了這麽久,他有想辦法救你出去嗎?”


    “你怎麽知道他沒有?”邵辛淳怒視他。


    沈歡輕飄飄地:“我都能進來看你, 他堂堂尚書不能嗎?”


    “那是他要避嫌。”


    “是避嫌, 還是嫌棄?”沈歡嗤笑一聲, “真是可憐又天真。”


    邵辛淳厭惡他平靜的模樣。失去自由已經把他的耐心消磨幹淨,而這樣的沈歡幾乎令他發狂:“你不能害尚書,他從來沒有想過害你。”


    “‘不能’,”沈歡低聲挑揀他話中的字眼,“‘從來沒有’?”


    這話說得他自己想笑,於是便真的挑動唇角,嘲諷般笑了起來。


    邵辛淳:“他真的沒有想過害你,隻要你離他遠一點,我也不會害你。”


    沈歡伸出手,雨滴落到他手心,“遠不了。”


    眨眼間手被雨水打濕,袖口也有了深色的水痕,他的嗓音就如這深秋的雨一般淅瀝冷漠:“他跟我是奪師之仇,也有殺父之恨。你真是蠢,就像當初的我,蠢的天真。我碾死你,就像碾死一隻螞蟻。”


    邵辛淳震驚的睜大雙眼。


    沈歡眉梢一動,似乎又冷笑了一下。


    “高祖皇帝末年,何思行為了前途,設計搶走我師父,使我遠去西北。”他望著雨中畫麵,似乎想起當年情景,因此瞳孔裏多了些蒼涼的恨意,“你去問問你的好師父,有沒有這事?”


    邵辛淳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他天生就是這樣自私自利的人。不管跟你多好,許給你什麽未來,最後都會背叛你。”沈歡說,“如果不信,你可以試試。你隻是他豢養的一條狗。”


    “不是,不對!”邵辛淳緊緊抓著欄杆,手背青筋暴起,“我信他,你胡說!”


    雨大了些。沈歡手裏的雨水逐漸多了起來,將那手指冰的仿佛一塊雕刻的玉石。


    雨水沾濕衣袖,沉甸甸的袖口滑下去露出一截冰涼的手腕,那腕間一處傷疤猙獰可怖。


    “你既然信他,為什麽不敢試?”他整個人也像一塊冰涼的玉,嗓子更是冒著寒氣:“拜他所賜,當年我遠去西北的路上受到刺殺,父親慘死,將軍府就此沒落。”


    他看著手中的雨,頓了頓:“你的下場恐怕還不如我。”


    手中的池塘映出了昏暗的天空和沉沉的樹影。


    “十八年。”他將手中收集的雨水盡數傾倒,眉目間不動,唇角卻挑地高了些:“你,你們,把我當條流浪狗一樣踩在腳下。”


    他靜靜地笑著,雨水滴答映進他眼簾,明晃晃的:“這下的不是雨。”


    他笑得不太好看,因為聲音是沙啞的:“是我的眼淚啊。”


    


    慶城的雨傍晚時分才停,大風又吹起來。所有人今日都不能早歇,要一起把打穀場上的糧食掀開油布,再將表麵一層沾了雨水的攤開吹風,以免悶出白芽。


    曾巒嗓子喊得快要啞了,跑著去追被風吹著跑的油布。


    工頭在旁邊追著他:“大人,我們的工錢今日要多算點,攤糧食是個技術活,又費功夫。”


    “唉呀!”老先生急得不行,刺骨的天還要冒汗,“省省再說這些吧,先把油布收好,明日有雨還要用呐!”


    工頭磨磨蹭蹭的不動手,等著他答應。


    曾巒沒工夫搭理他,風吹的越猛,他越不撒手,險些被撂倒。


    一隻手從身後過來扶穩了他,那手穩若泰山,跟他一同扯著翻飛的油布。


    “曾大人,”雲成給他擋了一半的狂風,“這裏交給我,您先迴去吧,當心摔倒。”


    油布終於停止往前滾動,曾巒鬆了口氣:“什麽??”


    風聲唿唿作響,雲成把聲音抬高了,幾乎用喊:“您去府裏待著,別在外頭吹風了!”


    然後他轉過頭對著工頭道:“來幫忙。”


    這語氣輕飄飄,甚至算得上和煦。但是眼中厲色刹那間把工頭釘在原地,反應了好幾息才驚醒過來,開始招唿其他人過來扯油布。


    圍過來的人多起來,幾十丈長寬的油布被牽製住,攤平了按在地上。


    雲成鬆開手,跟曾巒站在一起看著他們疊。曾巒還時不時的高聲吩咐他們注意事項。


    等到油布快要疊完,曾巒鬆了口氣,轉頭看到雲成正在看自己,立刻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人老了更想活動活動,一刻也閑不下來。我妻早亡,沒有孩子,若是閑下來更是發慌。”


    雲成禮貌地問:“怎麽不續娶呢,您官職有,俸祿有,許多人都願意同曾家結親。”


    曾巒擺了擺手,胡子在風中顫栗:“剛成親的那會兒我心高氣傲,跟發妻感情不睦,後來剛有了些感情,她就重病急走了……說來有二十餘年了。”


    雲成安慰道:“都是緣分。”


    曾巒沉默的笑了片刻,抬頭望向天,“遲了。若是早一些表明心意,也不會遺憾至此。”


    雲成不吝誇獎:“能有您這種肝膽披瀝的能臣在,是皇兄和朝堂之幸。”


    “老夫也隻能把精力都放在朝廷上,勉強解憂解愁。”曾巒歲數挺大,也叫他誇紅了眼睛。


    “唉。”他歎了口氣,嘴畔的笑變成了無奈,“工部年輕人多,皇上有意提拔年輕人,我這種老頭子隻能撿些沒人幹的差事。”


    “切忌妄自菲薄,若照在下說,您工部之首也當得。”雲成麵對著他,認真道,“您有能力,就會有時機。”


    曾巒差點掉眼淚,顫顫巍巍地抹了抹眼睛,不住的點頭。


    處理糧倉的事情太繁雜,等雲成迴到韓將軍府上,已經子時。


    他草草洗了澡,匆匆往趙宸賀的小院去,他不知道在急什麽,迫切地想見一見他。


    在小院門口,碰到了從裏麵走出來的人。


    來人身姿卓越,月麵櫻紅,穿著比丫頭好,衣裳布料流光溢彩,在夜晚也能看的清楚。


    是昨夜太守送來伺候趙宸賀的頭牌,雲成確定。


    他不急了。


    姑娘朝著他禮貌行禮,就要離開。


    “等一下。”雲成脫口道。


    姑娘禮貌地停住腳,站在原地等待。


    她好漂亮,站在月亮門前像一幅畫。


    片刻後,雲成將她打量夠,才說:“他給你什麽?”


    姑娘疑惑地看著他,眼睛似乎會說話。雲成有些煩躁,但是麵上沉著:“廷尉許給了你什麽?”


    姑娘猶豫了一下,答了提前定好的答案:“廷尉大人讓民女隨他迴京都。”


    “什麽時候迴來?”


    “不迴來了。”她說,“民女願意一輩子伺候廷尉。”


    ‘一輩子’。


    這是雲成第二次聽見這個詞了。


    第一次是趙宸賀在郊外的夜晚中跟他說要一輩子在一起,問他願不願意。


    那晚還有極好看的煙花。


    勞累了一天的雙腿有些不舒服,雲成語氣徹底冷下來:“那你想從他那裏得到什麽呢?”


    不等她迴答,他就繼續說:“錢?我可以給你。”


    姑娘望著他。


    雲成說:“我給你一輩子花不完的錢,你願意留在慶城嗎?”


    姑娘張了張嘴,猶豫了。


    雲成見她猶豫,心底豁然鬆了口氣。像被人攥住脖頸後突然放開了。


    他深深地唿吸,隨即冷靜了下來。


    “除了錢,再給你兩個鋪子,一個莊子。”他抬手示意遠處值守小廝不需過來,麵上仍舊看著她,“夠了嗎?”


    姑娘張了張嘴,難掩欣喜地朝他盈盈一拜:“謝謝爺的賞賜。”


    她同意了。


    雲成不再繼續停留,一路穿過長廊和被風吹得搖晃的廊掛,到了趙宸賀的門前。


    趙宸賀倚著門邊,視線由遠及近,追隨者雲成到了跟前。


    他把剛才的事情看過了一遍,卻沒有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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