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野獸一樣占有章瓔的身體,卻從未得到過他的心,直到章瓔在他眼前垂危的時候,才終於頓悟過來,強權也有奪不走的東西。


    他以為章瓔是風箏。


    但章瓔不是。


    他是有血有肉,展翅翱翔的鳥。


    戚淮會為了章瓔放棄一切,他可以嗎?


    蕭烈苦澀地笑了,他的卑劣無處遁形。


    小西河王堅定的聲音迴響在耳畔,“沒關係,這輩子若活不成,我們還有下輩子。”


    章瓔曾經說,下輩子他希望有父有母,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最好有個名字。 “章明禮,若我死了,下輩子,我就做那個給你取名字的人。”


    他們眼下是朋友。


    曾經卻是互相喜歡過的人。


    隻是一個人的喜歡太早,一個人的喜歡太晚。


    若有下輩子,他們還是注定要錯過,便由他來做那個早的人。


    章瓔對發生的事渾然不知。


    他太累了。


    如今好不容易能夠長眠。


    他甚至不願意醒來。


    在他香甜的夢裏有家人,有朋友,有愛人,他不願醒來麵對這個一無所有的世界。


    他瀟灑在阿裏圖無病無災地過了最後的日子,如今已是強弩之末了。


    戚淮握住他的手。


    章瓔的身體已經無法運行內力,往後也不能再動武功。


    否則那蠱蟲也不是沒有解開的法子。


    萬事皆休,小西河王已經盡力護著自己國家的百姓,但蠱蟲作祟,總會影響他的判斷,也會影響到他的力量。


    祝蔚當年下毒的時候是鐵了心想廢了他。


    這世上沒有人能忍受蠱蟲的折磨活到現在。


    但戚淮忍住了。


    他忍的狼狽,忍的可憐,忍的滿腹痛苦。


    子蠱隻有一隻。


    母蠱卻有數千隻,早已與他的血脈相連。


    章瓔的蠱蟲能誘出,而他身上的東西,卻隻能想辦法用內功逼出五髒六腑,避開要害部位,然後砍斷它。


    如今他已不需要征戰,所以似乎棄肢求生才是唯一的法子。


    但這個問題,他得等到章瓔醒來問問章瓔。


    一一如果那時候他們都還活著的話。


    戚淮親了親毫無所覺的章瓔。


    唇瓣觸碰,可笑竟是他們這許多年來最親密的接觸。


    章瓔的唇瓣是冰的。


    也是軟的。


    小西河王從心裏發出長長的歎息聲。


    章瓔,你是否希望我還活著?


    第171章


    章瓔的手臂被祝泠子小心翼翼割裂出了一道口子。


    他的手腕發青發白,唇瓣幹涸枯黃,不長的生命就要萎謝,睫毛緊緊地閉合,任由外頭的人們痛斷肝腸,也牽不起沉睡的人分毫情緒。


    戚淮也割裂自己的手臂。


    他什麽都沒有想。


    大腦一片空白,跌宕的前生須臾斷卻,茫茫黑夜中一簇簇火樹銀花綻放開。


    青色的血滴答而下。


    他的鼻尖能嗅到腐爛的腥氣,無數子蠱從他的四肢百脈食髓知味地爭相奔湧,沿著青色粘稠的液體撕開傷口。


    空氣寂靜,人們不敢發出多餘的聲音。


    數雙眼睛盯著榻上的章瓔,他們不知道章瓔體內的母蠱是否會有反應,也不知道章瓔體內的母蠱會多久才有反應。


    或許直到小西河王青血流幹,白白搭進一條性命,也不見得章瓔便能有救。


    戚淮的視線漸漸模糊,雜遝的聲音漂浮遠去,他忍受這蠱蟲太久,對撕心裂肺的痛苦早已習以為常,如今反而不覺疼痛,他習慣性地伸手抓了抓,卻兩手空空。


    他這一生總是在不斷失去。


    父親去了,母親去了,西河王師沒了,他誓死守衛的國家也沒了。


    最後能用命守著的隻剩下一個章瓔。


    若幹年後的人們談及當年一段往事,也許會漫不經心說一句,“戚淮啊,那個出賣漢室的將軍。”


    帝王無道,百姓無知,於是天下無將。


    他與章瓔,生時若不能相逢,死後做一對叛將閹宦,名字放在一起遺臭萬年,也算得上生生世世。


    溫藍死了,章珞死了。


    章珩出了家。


    他們這群大宅院一同長大的小孩兒各自都迎來半生的結局。


    而他自己的結局又是什麽?


    他的意識困進了一道道白光。


    昏昏沉沉無法睜開眼睛,似是魂魄飄浮進了黃泉鬼道,前方有一道影子在風沙中鬱鬱獨行,步伐飛快。


    他喊了一聲章明禮。


    那道影子腳步頓下來,迴頭露出猙獰的臉和嘴。


    戚淮跪了下來,痛哭流涕。


    幻象退去,眼前的猙獰惡鬼變作當年章瓔意氣風發的模樣,嘖嘖怪笑,漆風在他腳下狂舞,“你身背萬人性命,死後注定要投胎畜生道,與他本便不是同路人。”


    戚淮心中想,世人瞎了眼睛,錯將璞玉當敗絮,然而陽間一切又怎會瞞過地府?


    “他是何路?我又是何路?”


    於是那道影子又變作了判官模樣,笑嘻嘻道,“來生他錦衣玉食,高高在上,有妻有子,兒孫繞膝,而你不過是轎下行經的一條野狗,咬著他扔下來的骨頭,與其他餓狼爭鬥。這群餓狼中有人曾是帝王,有人曾是將相,也有人曾是奴仆,他們造下孽罪,終有一日須得償還。”


    戚淮一生從不跪神佛。


    但這一刻他跪下來。


    倘若眼前一切皆是夢,他與章瓔便連來生唯一的交集都無。


    倘若眼前一切不是夢,將來能有一次擦肩而過,已是上蒼厚待。


    “我不貪圖來生,隻求今生他能活下來!”


    戚淮一聲聲地磕頭。


    磕得頭破血流。


    前塵似夢泡影,判官不見了,黃沙不見了,血紅的天幕被撕裂,戚淮捂住眼睛,茫茫荒野上空傳來一陣響動。


    風雲湧沒,長夜驟晴,有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有動靜了!”


    戚淮猛地睜開眼睛,哪有什麽黃泉,哪有什麽風雪,哪有什麽鬼道。


    他看到祝泠子喜極而泣,看到蕭烈如釋重負,也看到祝蔚神情歡欣。


    眼淚燒紅一雙眼。


    再沒有人顧得上看戚淮一眼。


    “戚寒舟!”


    似乎有人叫了他一聲。


    一陣困倦襲來,戚淮無力閉上眼睛。


    而遠在寺廟中,那俗名章珩的和尚誦完了最後一本經。


    明日他將繼續打開新的一本,隻盼佛祖能看到他的誠心,庇佑他的兄長。


    木魚聲歇,昏燈滅了。


    第172章


    永元三年。


    都城長安。


    李徵死了。


    舊的時代滅亡了。


    李徵被新帝在苟且三年之後賜予了一杯毒酒。


    毒酒穿腸下肚,瞬間便要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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