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欽盯了他半晌,仿佛要看穿他,走下玉階重提舊事,幽幽道,“去年年初太傅突然請辭的原因,朕能知曉麽?”


    姚清渠神色未變,淡定自若,“微臣喪子之痛,難以平息,隻是想遠離廟堂,迴鄉散心。”


    “太傅膝下並非隻有一子,近來惹眼的戶部侍郎也算是人中龍鳳,”他勾起嘴角,笑的略微詭異,“怎麽,太傅不喜?”


    聞欽幼時因為嫡庶之別受到過不少苛待,此時調侃,也讓人無法避免地想到了他的身世。


    “無論是任何一個無辜枉死,微臣都會肝腸寸斷,隻當時更傷逝者,沒有心思專注眼前人罷了。”


    聞欽似是非是地點了點頭,“朕還以為二者與太傅有著親疏之分呢。”


    姚清渠弓著身,並未接他這句話。


    聞欽點到為止,親自將他扶直身子,“不管怎麽說,內閣初設,廣開言路之策,還是要太傅多加費心。”


    “替陛下排憂解難,乃是微臣份內之責。”


    ***


    姚清渠多年孤身一人,除了朝政之外,其他事悉概不關心,膝下雖承有兩子,但自前年悅椿湖一事之後,便隻剩下姚如許。


    這個從支州接迴來的兒子,自幼跟在那群前朝流寇身旁,受他們的思潮教導,行事作風熏染。


    哪怕身體中流的是他的血,取的名是冠以他的姓,他也始終覺得陌生。


    那隻是一個在陰謀中生成的棋子,並非他的兒子。


    那群人為了送這顆棋子迴歸到他身邊,親手殺死了他唯一的兒子,能夠對此漠然無視,已經是他對姚如許最大的寬容。


    更別說,什麽喜不喜的了。


    ……


    說起姚如許,二月底宴上請命差辦太學事宜後,他就一直在忙裏頭的事情。


    殿試一結束,京都和支州上來的貢生們都入了太學,他監察著內部建設和文官逐漸齊全,就連新科狀元的慶賀宴都沒空參加。


    方書遲受命走訪太學時,本來是順帶邀他去吃個酒的,結果這位大忙人正操心著書樓先生的活兒,一直在問鶴堂整理典籍書本。


    他都走到跟前兒了都沒發覺。


    “該說姚大人什麽好呢,旁人都是恨不得自己在本職之內就能少幹點兒,你可倒好,生怕自己不夠忙,還想攬著書局和翰林院的活兒麽。”


    姚如許聽見他聲音露出抹笑意,並未抬起頭來,視線還黏在麵前的書冊上,“方大人是在拿本官與自己作比?”


    “是吧,”方書遲撓了撓鼻頭,“再有下迴,你不如直接搶了我的活兒。”


    “那可就不一樣了,”姚如許搬了一摞書遞給他:“幫忙挪到那邊去。”


    他指的地方已經摞了一地書了,都是些新印的習冊,方書遲挪書過去,彎著身子翻看了兩眼,“怎的不見學堂先生來忙這些瑣碎?”


    “噢,”姚如許點著數量,“他們今日在即墨堂學棋。”


    “其他人呢?”方書遲抿了抿嘴。


    “都在藏書樓,怎麽,你要找人?”他終於把臉抬了起來,“對了,都忘了問,你今日來此是要辦什麽差?”


    方書遲眼看四周一張椅子也沒有,隻好一屁股落在了桌麵上坐著,“春闈收尾,來瞧瞧太學學堂開辦的怎麽樣的,另外,上迴答應的要請你這大忙人出去吃個酒。”


    姚如許笑了笑,“沒想到方大人待本官還有這樣的誠心,看來今日這些事,我就算放任不管,都要赴方大人的這場約了。”


    方書遲衝他合手作禮。


    “先候著,”姚如許起身,視線望向他背後瞧去,“我還得再見個人。”


    方書遲挑了挑眉,“誰?”


    姚如許還沒迴話,便挪步上前,衝他身後門口的方向行禮。


    他自覺古怪扭頭去看


    新科狀元、兼現任翰林院修撰池霽,正衝著他在笑。


    方書遲:“……”


    真他娘的趕了巧了。


    作者有話說:


    聞濯:做點予舍予求的……


    中秋番外很短,就不放正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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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2章 立針芒


    池霽來時沒料到方書遲竟然也在。


    悠悠地走近,衝麵前二人行禮,餘光一直落在傍邊的方書遲身上,“這是陛下下令著重授學的科目。”他從袖中探出一疊冊子遞給姚如許。


    既然改製,自然是要摒棄先前的糟粕,教當下良才以時製為圭臬,聞欽改了往年授學科目的範圍,特意教他今日送到太學來。


    姚如許接過冊子翻開了兩眼,“勞煩池修撰奔走一趟。”


    “不勞煩,”池霽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側首看向一旁的方書遲,“說起來,今日也是湊巧,下官原本就打算送完冊子後,找方大人談些事情,沒想到能在這裏碰上。”


    “談事情?”方書遲挑了挑眉。


    池霽點了點頭,“倘若大人的差辦完了,邊走邊說吧。”


    方書遲:“……”


    他這浮生半日閑擠也擠的不容易。


    真是一語成讖,烏鴉嘴荼毒自個兒沒完了。


    池霽見他麵上有猶豫之色,壓下心底一陣不虞,開口問道:“方大人的差還未辦完麽?”


    方書遲教他頂在公私分明的良心之上,說辦完不是,沒辦完也不是,一時之間噎的半句話都解釋不出來。


    前陣子他應了池霽的約,上他在京都新置辦的宅子裏小坐了片刻,聽他調好古琴奏了一曲。


    旁的倒也沒做什麽,隻不過池霽當晚彈的那首曲子,是從江南流傳下來的孤本,名為《悅君兮》,取自“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一句。


    倘若方書遲去年七月不曾下過江南,他定然也聽不出來別的名堂,偏偏他不僅下了江南,還曾在梧州當地的一家茶樓中,親耳聽本地琴女彈過,順帶知曉了其中“求君心似我”的深意。


    他倒是不確定池霽此人,是否打聽過他去年的行跡,所以才故意選了這麽一首令人誤解的曲子,還是隻是趁興而至彈了這麽一首。


    總之當夜自他琴音歸寂,隻有他二人的屋子裏,就總圍著一股諱莫如深的氣氛。


    他及時找了個借口迴府,才未惹出更多不清不楚的東西。


    之後再見,便是今日。


    其實他本來都躲著這人走了,實在是京都地界窄,近來朝中圍繞的差事也就太學開設惹人注目,這才誤打誤撞地碰上。


    “也不是,方大人說要請本官吃酒來著,”姚如許見他半晌不說話,隻好替他解釋了一句。


    看了看手中的冊子,又無可奈何地衝方書遲道:“倘若有要事要忙,你我二人不妨改日再聚。”


    方書遲表情悲壯地點了點頭,“隻能如此了。”


    


    從太學學堂裏出來,兩人就一路緘默,先前什麽話都敢張著一張嘴往出蹦的兩個人,忽然像是變了個謹小慎微的性子。


    方書遲十分不習慣,能走之直路的腿都忍不住打偏,老把距離拉開幾丈遠。


    池霽餘光瞥進眼底,也隻能裝作沒看見,再不動聲色將間距湊近,衣衫蹭著衣衫。


    “方大人近來可好?”


    方書遲聽見問話,忽然覺得他二人生疏了太多,“很好。”


    兩個字落下,他便沒話講了。


    池霽等了須臾沒等到,長長歎了口氣,說道:“方大人可知曉近日京都傳出來的那陣流言?”


    談到正事上,方書遲的神色便多了幾分凝重,說話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搪塞,“知曉,傳出來已有幾日,”他扭頭看了眼池霽,問道:“怎麽,宮裏也傳開了?”


    池霽點頭,“陛下已下令讓錦衣衛徹查此事。”


    方書遲鬆了鬆眉頭,“那便用不著你我……”


    他本想說既然有人管這事兒,那自然用不著他二人操心,轉念一想那流言的內容,眼前的他二人剛好就在風口浪尖上,上一刻還理所當然的聲音陡然就弱了下去。


    他才意識到,原來他二人在如今的政治立場上,從來是對立的關係


    “忘了問,方才池大人所說要與本官商議的,到底是何事?”


    池霽拉著他到一處茶館裏麵坐下,才堪堪鬆口,“陛下有意讓你承襲方氏的爵位。”


    方書遲眯了眯雙眸。


    近來貞景帝待這位新科狀元青睞有加,日常宣昭他進長樂殿伺候筆墨,舉朝大大小小的事情幾乎都從他眼皮子底下過,知曉有關世家承襲的安排也不怎麽奇怪。


    隻是有些突然。


    “不知池大人告訴本官這個做什麽?”他警惕地看著池霽,眼神裏露著隱憂。


    池霽卻比他想的要坦誠的多,“我也希望是你。”


    他目光如箭,看的方書遲心底驚動,防備更甚。


    “池大人慎言,”方書遲皺著眉頭,“雖然大人在科舉考場上驚才風逸,但從官場,隻憑意願行事是走不通的,而且池大人今日之言,倘若傳到聖前,今日之無上恩澤,眨眼間便能煙消雲散。”


    池霽不以為意地替他添了一杯熱茶,推到他跟前時,衝他笑了笑,“隻要方大人不說,沒人有那個機會告發下官。”


    方書遲看了一眼他添滿的茶杯,皺了皺眉,“你到底想說什麽?”


    “眼下世家與寒門之間的較量針尖對麥芒,誰也不可能退步,”桌上的熱霧冉冉飄到他麵前,遮住了他原本清晰的眉眼,“我知曉大人不屑站隊,也隻在乎朝野一心,但京都四家以方氏為首,隻要方氏有人站出來牽頭,那其他三家定然跟隨,屆時我與大人聯手,舉朝動蕩定能平息”


    “你放屁!”


    方書遲沒想到他的心思竟然這樣野,還敢假公濟私把主意打到他的頭上來。


    “你以為方氏是四家之首,就能替其他三家做抉擇?還是你覺得,我為了區區一個爵位,就能不擇手段,罔顧手足情分?”


    池霽麵上原本掛的笑意淡了些許,想解釋又教他打斷。


    “你將我當作什麽人?”


    方書遲從來認為,以坦誠相交他人,哪怕無法投之以桃報之以李,那也算是問心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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